. 現在茶房裡終於只剩我和芳芳。
我和顏悅色的問:「最近好嗎?」
芳芳的聲音一下柔和得像燕子呢喃:「就那樣,馬馬虎虎。」
我想看清楚她的臉色,她卻把頭埋得很深,存心不讓我看見似的。
我報復似的伸出一根指頭湊近她的下巴,她一驚,抬了頭,半嗔半惱的說:「幹什麼?」
我若無其事的淡淡笑說:「我以為你趁機睡覺呢。」
芳芳不理,扭頭看窗外,這是個討厭的動作,可是她的嘴角分明帶了笑,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反令我捉摸不透了。
我定定神說:「那小子很癡情哦!」
她很認真的打量我,似乎想分辨我是否說的反話,一番折騰,幾場變故,我的耐心已經消耗殆盡,人生觀和價值觀似乎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有些厭倦的用懶懶的表情回應她。
她看不出我的心情,我自顧自笑了笑,看河裡一群白鵝被水擁走,呀呀做歌,我瞬間有些放開,換回好奇的心情問:「你之後幹麼不理我了?」
芳芳笑:「哪有的事?」
我幾乎相信與她分開後她冷顏拒我的那一幕是我的幻覺,並沒有發生過。可是很快我又找回了記憶,為她的不正視歷史而困惑。
我很認真想了想,說:「是啊,上次我叫你,你一直沒理我。」
芳芳笑得很從容:「哪有的事?」
我皺眉發愣。
芳芳低聲說:「你還要問我什麼?就這事?」
我問:「你畢業後準備做什麼?」
她眼光一下有些黯淡:「可能去一家研究所工作,我父母給我介紹的。」
我愕然:「是技術性工作?」
她點點頭。
我覺得不可思議:「你也同意?那不符合你的性格,你好像是學外語的。」
她有些無奈般說:「外語也是門技術。」
我說:「可是,你喜歡文藝。」
她用吸管輕輕敲打著杯沿:「不是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
我笑笑:「我能。」
她搖搖頭,抬眼很深沉的望著我:「我知道,你一直是這樣,所以你一直很瀟灑,可是我不能。」
我剛想寬慰她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她卻徑直打斷我說:「我影響不了你,雖然我曾經被你影響過。」
我愕然:「有過嗎?」
她明銳的眼睛在我臉上一掃:「本來不想讓你自滿的,助長你的傲氣,可是我還是要承認,我確實被你影響過。」
「哦。」我惘然若失。
「其實我一直都隱隱約約知道我表妹的事,也知道戴軍好像這一段和你們在做什麼銷售,聯繫很緊密,可是,我還是忍住了沒給你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也許,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應付吧。」
「你看到了,沒有你幫忙,我應付不了。從這一點來看,你是張學良,加入中原大戰,使得戰局扭轉。我才化險為夷。」
「不要肆虐你的口才了,我知道你口才好。而且,張學良的下場並不好。」
「怎麼不好?我覺得他很了不起,永銘青史,一步之妙,使得自己從一個普通軍閥成了民族英雄。」
「那是失去了一生的自由的。」
「幹什麼不是失去了一生的自由?——自由,不就是用來失去的?」
「可是你不願意失去所有的自由。」
「天地就是牢籠,所有的自由和一個自由,都是籠中鳥。自由,是幻想出來的。」
芳芳怔怔望著我。
「真可惜,你不像現實中的人。」她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我無語。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想解脫,她很痛苦。家庭和觀念的枷鎖使得這個優秀的姑娘鬱鬱寡歡,令她困擾在有限的空間裡掙扎,可是她沒法放下和放開。我也沒法,雖然我的空間稍大,可是,我也是籠中鳥。
為什麼我們想做的和想說的往往相反?為什麼我們一直要追求和超越,卻又不知道需要追求什麼,超越什麼?
我看著這個外表堅強的漂亮女生,近在咫尺,卻無語可慰。
原來,人和人的溝通,不是靠語言,而是靠感悟。
而且,對方有沒有感悟到,其實自己並不一定知道。
現在的問題是,我還願不願意從現在的不自由進入到她的不自由中去?
從她欲語還休的神態來看,似乎她的心房並沒有鎖上,有把鎖掛在門把上搖搖欲墜,門掩一線,似閉非閉,欲開未開。像靜夜柳閣上的半開絹窗,漏出依稀燈火,不知候者來否,來者啟否。
我歎了口氣,望向窗外。柳枝被風驚擾,啪啪打在木窗,亂作一團。
是團情絲麼?我就是傳說中的慧劍?斷絕別人的期望,是雙刃劍麼?
再無敵的仙緣也會在不斷度化凡人的過程中消磨殆盡,明知道結果我何苦再貪戀反覆嘗試,放棄,是種傷害麼?還是不斷嘗試,一路淚光?
曾記得小時種種歡愉,都是被人成全過,當時以為是永恆,現在,我不會怨恨那些給我美麗謊言暫時歡愉的人,別人呢?
我能放開,他人能放開麼?
我擔心他人放不開,我自己是不是也放不開呢?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唐伯虎是不是自作多情了些呢?其實,看不穿的,是不是他自己?
清醒是一種痛,現在面前這個我曾經喜歡過的女孩,是不是正在痛與不痛的邊緣徘徊呢?
我們在為未來的不適應而畏懼,或者,在清醒的掂量。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的心態原來如此滄桑。
或許是公主的離去,吳佳的滲入,令我畏懼他人的失落。
要麼,造成他人現在的失落,要麼,造成他人未來的失落。
要麼,讓對方一直活在幻象之中。
無怨無愁的幻象。
我開始有些羨慕阿甘的生活。
他做了個人生的傻子,別人眼中他卻是強者。因禍得福,他絕緣於悲歡離合。
越智慧的人,是不是越痛苦,會一直沉浸在未來的憂患不能自撥,在現狀中盲了聾了?直到,他已經痛得麻木,心已經死去,他才會選擇做一個真正的人?
芳芳沒有等到我的回答,我的回答是沉默,某種意義上來說,沉默不外乎就是一種拒絕。
她抬起眼,有種光亮刺痛我的眼,我全身一抖,發現她眼裡竟是淚光。
這個從不流淚的女強者,居然流淚。
像一尊冰雕或玉像落淚,我不可思議的望著她,驚愕得忘了安慰。
「其實,我很孤獨。」她嘴唇動了很久,才蠕動著吐出這句不像她說的語言。
我點點頭。我又何嘗不是?
我又很多種選擇,和戴軍一樣,可是戴軍若在,此刻只會有一種選擇,我呢?
我開始發現,我沒有了以前的超脫。
暖和的河風掠身而過,柳葉如眉,片片紛飛,像一封被撕碎的情書四處飛散。兩片眉,是一個多情少女透明的臉在水光中黯淡,那麼,這裡多少柳眉?曾有多少傷心人?所幸一切會過,明年,新葉綠透,定會賽過今天。
我忽然輕鬆的笑了。
「孤獨是種美,只要你懂得欣賞。」我笑說。
芳芳很吃驚的看著我,一會又幽然說:「懂得欣賞的人,不一定願意留下來。」
我想了想:「留不留下來無所謂,如果你覺得有所謂,你可以暫時留一下。」
芳芳很傷神的垂了臉,一滴淚珠滴落茶杯,漾起一紋微波。
我幾乎心動,推翻自己所有制約。我頓了頓,逕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擁住她,她一下將頭臉埋進我肩膀,突然得令我一避。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潮水翻湧。
我想告訴芳芳:「你並不孤獨。」
她很痛心的皺眉,眼淚從眼角滴滴滑落,我有些奇怪,我一向認為,芳芳是不會哭的。
那一刻我幾乎動搖,不顧一切的想做她的奴隸,雖然沒有原因,而且,只是因為沒有原因。
沒等我開口,她輕輕推開了我,擦拭眼淚,動作很輕柔,卻很穩定。
她想笑,卻沒有笑容,蒼白的臉頰上淚痕未乾:「謝謝你,我不願意留下來。」
我想閉上眼,卻看見外面虎視眈眈的戴軍,他在窗外河對岸,遠得幾乎看不清,可是那熟悉的走路姿勢和奇怪的髮型,閃閃的眼鏡,令我確認是他。
我知道自己想把芳芳的理由歸結到戴軍身上,可是已經沒有意義。重要的是,我也不願意留下來,不顧一切的留下來。
我和她,都沒有做傻子的勇氣。儘管,我們已經隔絕了許久,重新冷卻後,我們都發現,自己還是自己。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我說。
「你說過的,男和女之間,不可能成為朋友。」
「可以的,是我錯了。」我慢慢綻開笑容。
芳芳既然有勇氣在我面前哭泣,我為什麼沒有勇氣在她面前認錯?雖然這個功能已經喪失很久。
小時候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被父親痛打,長達三個小時,之所以遺忘事由是因為這種小題大做的案例太多,挨打到最後就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事該吸取什麼教訓,只需要在狂風驟雨中一面抗痛一面冷靜思索該怎麼過關。也就是說,體罰過度,體罰的目的就不再明顯了,反而體罰本身的應對成了主題,順利過關的意義已經大於深刻反省自己的過錯。可是那次似乎父親工作上積累的火氣蠻大,無論我怎麼道歉認錯也毫無作用,最後竟在我一片「我錯了,對不起」的哀求中我還要被驅逐出家門,絕望過後,我忽然爆出一句「我沒錯!」
從那以後,我幾乎沒認過錯,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
一度我以為,那是種驕傲和勇氣,可是時到今日,我忽然發現,原來,認錯也是一種勇氣,像一本以前發誓不讀的**,而今讀來,發現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而且充滿了成就感和征服感,或者這樣說,小學數學的範疇,沒有無理數有理數,實數虛數,可是到了中學,一切就可行了。禁令,只是在一定的範圍內,世上沒有絕對的禁令,只是禁止的時間太長了,人們就會誤認為真的被絕對禁止了,要突破它很難。
也可以這樣說,世上本沒有勇氣,講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勇氣。
所以芳芳驚訝的凝住著我,很快,她恢復了當初對我的欣賞之意,甚至於,還有些感激和崇拜的表情了,也許,是為了我的勇氣。
這時我忽然醒悟到,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並不是一味的充滿隔閡,很多心與心之間的門本是打開的,可是,當事人往往自己關上了自己的心門,其實,只要自己輕輕推開,就會發現,一直令自己煩惱的人就是自己,一切,不過是在自尋煩惱。
認錯沒什麼了不起,被否定被拒絕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人,不就是在犯錯中成長?只要一個人不死,總有辦法東山再起重整旗鼓,即使死了,他的經驗也可以服務後人,他的精神也將照耀隨者。
愛迪生九百九十九次失敗,不就是為了最後那一次的光彩?他不僅是個精神的富者,他也是個物質的富者。通用公司,目今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不就是他遺留的榮光?世上是有名利雙得的事情的,只不過,需要一點點等待的時間。
我們會因為別人的欣賞而很有成就感,可是,我們並不是為了讓別人欣賞才活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別人的欣賞,是種意外的嘉獎,不可強求,一時自欺欺人,弄虛作假,只會惡果自嘗;一味尋求人解人賞,人會失去自我,淪入痛苦深淵。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欣賞自己,我們應該做讓自己欣賞自己的事,而且,終生堅持。
要做成一件事是會有得失的,達到目標之前不可左瞻右盼。目標達到後,可以選擇其他目標。這樣,人生才有意義。
芳芳和我既然都不願意為對方改變,把個人成就和個性擺在內心第一位,而又相互欣賞,那麼,最好的結局莫過於做朋友。雖然,不無遺憾,可是,我們都清醒得足以保留這個遺憾。
遺憾不也是種美?一如孤獨和失敗?
人生有缺憾,才會令人回顧和緬懷,期望和追求。一如廣告,「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
芳芳無比美麗的一笑,說:「我該怎麼謝你?」
我笑得很詭異。
芳芳醒悟過來:「非份的要求不行的哦。」
我收起笑容:「當然不行——我可不可以和你握握手?」
芳芳一愕,轉瞬又笑了,她似乎發現我很貪戀她笑容的美麗,所以想盡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的手。」
「可惜不能留給你。」芳芳俏皮的說。
「應該可以。」我大腦一片靈光亂閃,要是能比著她的手做一雙手就好了。
芳芳清香白皙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又在出神想什麼,小煙囪?」
我摸摸鼻子:「我在想怎麼樣化失戀的悲痛為創業的力量。」
芳芳撲哧一笑:「你失戀?現在還來得及,你可以立馬改變主意的。」
我很心動芳芳那一剎轉化為寧倩的性格,很快又笑了,自己在心裡笑自己傻。怎麼能把有限的一個女性朋友化為無限的戀人,重蹈覆轍,錯了又錯?
我繼續維持玩笑的氣氛說:「那要看你能不能等到我改變主意那會兒還沒被別人搶走。」
芳芳也笑,笑得很釋然:「那要看你來不來得及,趁我沒對象之前。」
河面溫波,霞光蕩漾,柳葉兒舞弄一天似也倦了,懨懨欲眠,無力在風中拂動輕塵。楊柳亭邊,古道西風,都是自古好友送別的場景,是不是我們也該道別了呢?
我瞧著窗外遠處木楞楞做了大半天日光浴的戴軍,和芳芳玩笑:「坦率的說,你是不是有點擺脫不了他了?」
芳芳有些惱:「不關你的事,這些屬於個人私事,沒必要向你交代。」
我摸摸後腦,吐吐舌頭:「關心一下朋友嘛。」
芳芳白眼:「雞婆,關心好你自己吧。」
茶水泡久了會淡,花開盛了會落,話說多了會累,我們駐步門外,遠處的戴軍怯怯的探望。
我笑看芳芳,很誇張的搖頭歎了口氣。
芳芳剛才高昂的情緒似乎一下蕭瑟了,她低了頭心事重重的樣兒。那沉重也有些沾身似的感染我,我很決然的用力彈飛手中的煙頭,像彈走煩亂的思緒。
芳芳幽歎,沒主題的說:「有時候想,男女真不公平。」
我伸伸舌頭,寧倩是個外表男子味道內心很女性化的姑娘,芳芳卻是個外表很女性化內心卻很像男子的女生。原來以為是她的家庭鑄就了她個性的好強獨立,這會看來,似乎她本心也很認可,並立志要扭轉這不公平的社會。
路盡欲過橋,已是分別時,我扭頭想偷抹把汗,慶幸沒有成為她的俘虜。沒想到回臉驀地見她的臉湊得很近,我倒唬了一跳。
她的聲音變得很顫抖:「楊逍,你一定要好好對小靜哦,不要欺負她——無論你們今後在不在一起。」
我瞪圓了眼,張大了嘴。
她俏生生的立在那裡,晚霞漸褪,河裡蕩漾的紅光在她雪白的臉頰上微微晃動,在她的白裙上顫動,她似乎要與晚霞一起消去,與明天的白雲融為一體。
我們那段若有若無的感受,是否就是我和她之間那段即將淡褪的霞光?
她有些不自然的怯生生伸手:「再見!」
我笑了笑沒有應和,盡量輕鬆的攤開雙手:「不要,抱一抱?」
芳芳臉緋紅,白眼看我,像一個嬌羞的小女孩,其實,她本來就是。
我扁扁嘴自嘲似的準備收手,芳芳卻驀地迎上身來,我以為我可以抱她,本已放下的手作勢抬起,她卻飛快的按住了我的手。
她的嘴湊近我的耳邊,一陣沁人的冷香,令我欲醉欲癡,像幽谷裡的梨花,不得不承認,在我認識的女子中,她是最擅於用合適的香水的。像《紅樓夢》裡妙玉最懂得品茶,可惜,她也同時和妙玉一樣孤高拒人。
她湊近我耳邊小聲說:「謝謝你!」
這是我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曾經對她做過的事。她是想讓我有一次和她相似的感受麼?
我訝然望著她,她微笑,眼圈紅紅的,可是,一如當初,她變得自信而驕傲。
我問住離去的她:「謝我什麼?」
芳芳回頭,嫣然一笑:「謝謝你,讓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
她飄然而去,亭亭玉立。
我一路狐疑,她喜歡過的那人,是我還是戴軍?
一如小學時代,這是個沒有準確答案的答案;可能要等到人生的中學階段,我才會知道,沒有準確答案也是一種答案。
我一路罵罵咧咧:「奶奶個熊,居然抱一下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