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英語系的聖誕晚會節目主持完後,芳芳盛情邀請我與她一舞,我的煙頭還燙穿了她的白毛衣。當時她拒絕的那個厚框眼鏡男生,受傷的眼神震驚的表情赫然在目,那個人逐漸和眼前的戴軍重了影,我心跳如雷,彷彿做了件虧心事而今無地自容無處可逃。
原來,那個被她拒絕的男生就是戴軍!
往往被自己忽略的人都是最不能忽略的人。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張開的嘴半天合不上。
芳芳一直關注著我的表情,這會心靈相通似的解釋:「是,這就是我來的原因,我想向你道歉。」
如果當初聽到芳芳「道歉」這個詞,我會很震驚,可是今天的驚奇已經太多,我的面部肌肉受刺激過甚,漸漸僵硬,無法響應,只是放鬆眉頭很茫然的盯著他們,耳膜裡聽到自己的踉蹌的心跳聲,猶如醉鼓。
黃小靜吵架似的說:「不是,你別聽她的,都是我不對,是我一直在害你。」
我摸摸鼻子,靠坐在椅背,竹椅吱吱發響,我大腦一團亂麻,紛亂的人影人聲交雜難辨。不顧芳芳的禁煙個性,我點起了一根煙,沒有散給戴軍。可是那小子居然主動伸手說:「楊哥,我要一根。」
我是要借香煙迷濛眼睛,他是要借抽煙來掩飾什麼?或是逃避什麼?
芳芳別過臉,忽爾又轉頭正視我,目光炯炯:「總之,這件事起因在我,我該向你道歉,特別是我妹妹的事。」
戴軍把煙一擲,這個動作很猛,我一直疑心他在模仿我,這會深有印證。
學得太快了吧小子!我帶些嘲弄的笑望著他。
光學動作,不看場景人物氣氛,你學了只會是反效果。我輕蔑的想。
戴軍激動得類似衝動的嚷:「你們都不該道歉,我該道歉,可是,這件事我根本不想道歉!」
這把他的形象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回憶起那個靦腆謙卑的戴軍我恍如隔世。
身旁的麻將群憤怒的望向這邊,麻將聲更響了,有人小聲喃喃:「不道歉很拽麼?」
引起了公憤,我隱隱動起一陣憐憫之意,也為群眾的麻木不仁心痛,猶如魯迅先生痛心舊中國民眾觀看日本人斬疑似俄諜的中國人麻木不仁的歡呼。
瞧來戴軍對我已無多少善意友情,可是他的張皇無助,反令我站到了他的那邊。
畢竟,我們共過事。
我白了那邊麻友一眼。
可是,比我還激烈的是黃小靜,她驀地站起身來,沖剛才悄聲出言不遜那廝嚷道:「打你的麻將嘛,關你什麼事!」
芳芳拉她,我也扭了身,很驚訝的望著她。戴軍居然露出一絲喜色。
麻將那桌停了稀里嘩啦的洗牌聲,所有人都驚訝的望向這個烈性的小姑娘。
我暗暗叫苦,舊傷未癒,隱痛在胸,難道又要開架?
身為老大,我一直覺得單挑是件丟臉的事,恐怕只有項羽和呂布那種老大酷愛自我表演,我是醉心於指揮作戰的。
而且,我的本性一貫搖晃不定。當幾天文人,會厭惡文人的拘禮迂腐;當幾天武人,會蔑視武人的粗魯衝動。
這或許是文武全才者的煩惱。
那桌被斥者也漲紅了臉轉過了頭面對黃小靜,我心裡盤算,敵我雙方兵力相當,四對四,可是那邊是四男,我們這邊是兩男兩女,實力懸殊,要看對方的涵養和輕狂度,如果戰火繼續升級,佳人在前,戴軍必定會做急先鋒,那邊茶房我們的隊伍會趕來加入戰團,這裡距離學校近,對方如果不肯罷休,一定會逃出叫人助陣,最壞結果會釀成集團混戰。這樣,芳芳也受害了,黃小靜也受害了,我個人的麻煩也大了。
所以,最好是斗不下去,或者,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
我可以勸和止戰,可是,我的形象就全毀了。芳芳和黃小靜會不會認為我久經挫敗成了個懦夫呢?
我正躊躇,竹簾一動,掀簾而入的那人掀進一陣涼風,撲熄了這屋蓄勢欲燃的火苗。
那是個大高個,有著人猿泰山的剽悍,他的巨大手掌在身側一搖一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手掌骨節粗大,似乎在晃動中自動格格作響。
他朝那桌打個招呼,留意到我們滿懷敵意的對峙,他滿不在乎一臉興奮的問那桌:「作啥子?要打架?」
那桌几句解釋給他聽,我摸著鼻子暗暗苦笑,心知戰火難免,我偷偷在掌間手機上快速按鍵,一條短信潛出這間充滿火藥味的茶房,向小馬那群人飄去。
那人猿一面湊近訴者捧上的火點煙,嘴裡一邊嗯嗯連聲,正眼也沒看我們這邊一眼,看來很瀟灑。他是把我們當作了茶碗裡等待滾水澆淋發漲的干茶葉。
黃小靜忽然低低驚呼一聲,我們一起看她,她盯著那大高個發愣。
那大高個回頭瞥她,一時也愣住了。再看了看我,敵意更灼。
戴軍忽然開口,商量似的說:「我們換個地方坐?」
這會他對我又沒有敵意了,可是也不長長腦筋,這會出門,是規避矛盾麼?是示弱吧?不是引得對方更加氣焰囂張?我古怪的笑了笑,沒有動作,安撫了也有些緊張的芳芳。
那大高個忽然走近我們,惡狠狠盯著我。
我望了望四周,確認他是在仇視我,才奇怪的打量他。
真是冤家路窄!這小子居然是上次因為黃小靜和我打架的那個或許是黃的前男友,那個成教院的男生!
我下意識的望望黃小靜,好奇地想看看她的表情。
黃小靜咬著嘴唇,神情捉摸不定。又像緊張,又像著急,又像發愁,又像生氣。
配上她最近漸漸成熟的容貌和身材,本已顯得矜持恬靜的氣質又翻了蓋,像新茶裡混了舊茶味,似曾相識,分外妖嬈動人。
不僅是我,那大高個也幾乎看走了神。
她別了臉,聲音低沉得似乎像是從戰鬥機化成了小蜜蜂,有些嗡嗡感:「哦,是你。」
大高個惡狠狠明顯透著股酸味問:「哦?你在這裡喝茶?」
黃小靜面無表情的點點頭。
大高個不多話,出乎意料的是也沒和我多說,逕直過去他們那桌,俯語幾句,那桌神情古怪的望望我們,幾乎一聲不吭的起身罷坐。
他們拉開竹椅,清點桌上零鈔,都沒說話,只是有人偶爾向我們偷瞟幾眼。
大高個對我們說了一句,嚴格的說是對著黃小靜說的:「沒事了,我們走了。」
他們一起出屋,臨出門時,大高個向我狠狠仇視。
我聽到他在屋外五音不全走腔變調的高歌:「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滿天飛,付出的感情永遠收不回」聲音象鐵鏟在水泥地上刮過,激起我一身寒慄。
那情景頗有些像姜文在高粱地裡豪唱:「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我憐憫不會表達感情的人,我也有那種歷程,包括現在。
小馬和一群人在屋外叫我。
我搖搖頭,示意他們回去。
芳芳愕然看著我,一臉不滿。
她說:「要不,我們改天再聊?明天怎麼樣?這地方很不合適。」
我有些尷尬,正想無奈點頭,黃小靜忽然嚷道:「姐,我還沒說完,就今天說。」
芳芳點頭坐回,只是別臉向窗外,摸出把小折扇很輕盈的給自己扇風,彷彿已經置身事外。
經過這場劍拔弩張的對峙,茶房老闆吸取了教訓,押著那個睡眼昏昏的骯髒小工搬來一台落地電風扇,討好式的笑,芳芳愕然看了看那小工的衣著,似有些噁心樣的把臉徑對著窗外,角度過大,我看見她後頸的發樁,似乎,她不只剪短過一次發。
象茶碗裡碧綠的茶水蕩漾,我的心裡翻騰著梁詠琪懶懶怯怯的聲音「我已剪短我的發,剪短那牽掛,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叉,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扎」。
戴軍不解風情,以為芳芳不太享受外人的討好,於是專業的內部討好式問芳芳:「要不要換根吸管?」
芳芳喝的是圓柱玻璃杯盛裝的茉莉花茶,斜斜插著一根綠色吸管,這會兒吸管被燙得有些變形,看來質量不佳,芳芳正在皺眉,被戴軍強化注意力,愈加噁心。忍了忍說:「你們談,我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水果賣,一會進來。」
戴軍望著她翩然出門,惘然若失。
追人不追心,難怪正打歪著。我對著他暗暗歎息。
我對他說:「你也去看看吧,剛才那夥人嗯?」
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引起他需求和指令得動他的地方了,戴軍果然默不作聲隨了出去。
其實,我是想和黃小靜單獨談談。
凝視著窗外被綁縛著的無可奈何掙扎不定的紙蝴蝶,我預感到,我彷彿就是那只呆頭呆腦的蝴蝶,被設計到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中去,不得脫身。而這個黃小靜,是把我引入花陣的小蜜蜂。
她幾句話就告訴了我真相,果然,那是個花陣,足以把公孫止裘千尺和李莫愁葬身其中的情花陣。
「我和表姐一直很好,早聽她說起你,後來你們分開了,表姐很難過,我覺得你很過份,就自告奮勇的想報復你,從認識到最後,都是我設計的。」
「設計得不錯。」我有些麻木的笑:「差不多能趕上《雷雨》的劇本了。」
她猜疑不定的撲閃黑如點漆明如秋水的眼睛凝視我:「你很生氣?」
我笑得有些臉痛:「你覺得我應該很高興?」
黃小靜垂下頭:「是我不好,我一直在騙你——不過,幸好你沒有上當。」
我訝問:「我沒上當?」
黃小靜忽然偷眼看我,撞上我一臉苦笑,她有些訕訕:「你確實沒上什麼當啊?」
我也有些語塞,想了想,指著門外:「那,剛才,那個高大威猛的帥哥,也是為了掩護你才和你一起演的戲?」
黃小靜也想了想:「我沒給他解釋,他誤會我真是那種攀高枝的女人,但是我也沒想到那天會演化到那一步,當時我很後悔。」
我點點頭:「哦!你們本來就是很好的情侶吧?」
黃小靜紅了臉,是被誤解那種,她抗爭說:「你真誤會了!他只是一直追我,我一直不願意!」
我點燃煙:「嗯,然後呢?」
我盡量不表示被愚弄的憤憤之情,可是也沒法故意倨傲以挽回失去的尊嚴,因為她很可能受刺激講不下去,一走了之,那樣尊嚴和真相都會雞飛蛋打,我只能盡量淡淡處之,雖然假裝不介意還要欣然沉浸入她陷害我的劇情,我實在很辛苦。
黃小靜平靜了些:「後來我發現你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人,可是我當然已經沒辦法,因為該說不該說的好多話,我都已經說出去了,收也收不回來。」
我詫問:「什麼該說不該說?什麼話?」
黃小靜吞吞吐吐:「就是那些你利用學生幹部的身份以權謀私啊,到處交女朋友啊之類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