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掩口驚叫的是那桃臉卷髮的女生,上身黃衫,雪白的褲子,很青春動感的樣子,她驚叫的表情很動人,像廣告片裡被蒸餾化水果化了的亮麗女孩,再戴一頂太陽帽就可以手持飲料口宣廣告詞了。
這套服裝顯然更適合胡瑩,不過胡瑩今晚打扮得很妖艷,是清麗嬌美的類型強充老練成熟;這個女生卻艷麗嫵媚,著這套服裝有紗罩油畫霧鎖香山之嫌,令人生出些褻意。
她的大眼睛怔怔不安的盯著我,認出我是人類後,她神色方定,這時我才看見她手持一把估計是修睫毛的小剪刀,作為防身之器,剪刀柄上還連著一串鑰匙。她臉色通紅,像剛從運動場上下來的女健將,紅撲撲的令人想替她拭汗,可是沒有汗珠。
我摸了摸鼻子,苦笑:「你好,嚇到沒有?」
她一見如故的惱怒:「廢話!好煩哦,神經病!」
我很尷尬,摸摸頭頂,轉身後看,隱蔽的眾人像幽靈一樣滲出陰暗冒了出來。
桃臉女生又是一聲低低的尖叫,眼神驚恐的掃向眾人,可能發現居然還有女生在內,神情平定了些,爾後繼續驚疑的望向眾人身後的黑暗處搜尋。
我猜出她的心意,解釋說:「沒人了,就我們五個。」
人多為勢,再不滿她也只得稍作克制,她一臉不快但已略帶客氣的問:「你們找人?」
我的目光率先掠過她的肩望向靠窗那無動於衷的女生,與她反應相反,那鵝蛋臉女生臉色發白,只是神色還算鎮定。
她沒有開門迎客的意思,我大大方方的向教室裡走入,她向我的去勢微微一擋,畢竟不能堂而皇之的擋住我,她的肩與我的手臂一擦。
這一擋得到了我的好感,她想保護的似乎是教室裡那個靠窗女生,自己安危叵測,還下意識的保護朋友,這人人品不錯,我回臉朝她一笑。
陳重文雅的解釋:「我們也是到教室裡來坐會兒的,看見你們這邊有光,就過來看看,打攪了。」
桃臉女生並沒有放鬆警惕,語氣鬆弛了些,依然保持懷疑的問:「哦?你們是哪個系的?」
陳重乾淨利索的亮出了學生證,像重案組亮出了警官證般神氣。
深夜見人,無論相識與否,畢竟都是親切的,審過陳重的硬件,看到我和鍾岳陽招牌式的笑臉,這是可以軟化敵意的軟件,於是她們都鬆弛下來。
她們沒有深問大家的關係,除了陳重主動積極的與她們攀談論交,餘下兩對男女,關係心照不宣,她們甚至對視著偷笑了一下。
社會上成年男女談戀愛可以選擇花園河邊電影院酒吧,學生嘛自然是教室,尤其是深夜後的教室,這幾乎成了約定俗成的東西。
雖然某些開放過度的大學生已經開了校外租房同居的先河,畢竟那是一般情況下的奢侈行為。
桃臉女生叫劉詩潔,鵝蛋臉女生叫周雨菲。
身為才子,我貪戀名字中的詩意,看過字型後不禁讚美:「好詩意的名字,你們真是絕代雙驕。」
吳佳蔑視的笑看我,我老著臉皮沒理會她,努力維持飽含情趣的微笑狀,目光掃過眾人,眾人默然。他們膩了我的處世習慣,又心安理得的等待我為他們開路。在陌生人中取得融洽的親和感成了我不言而喻的任務,這種默契都怪我類似於羊脂球般該死的好習慣,我認為我在逢人就以和為貴與人為善,他們認為我在播情氾濫見色犯賤。
周雨菲沒有答話,揚了揚眉毛,眼皮未抬,視我的問題為一種吹捧伎倆。
劉詩潔顯然已淡了敵意,很感興趣的問:「怎麼說?」
周雨菲接過話說:「他這話不通,絕代雙驕是兩兄弟。」她挑釁式的抬眼直直看著我,看來她很自負自己的洞穿力。她對劉詩潔解釋,似乎懶得對我多話:「那是本古龍的武俠小說的人物。」
直視著我卻視若無物並不能令我羞辱,當面說話卻用第三人稱「他」也不能讓我產生遺棄感,可是她目光中的審視之意讓我有絲焦躁,她對我的專業的吹毛求疵更令我覺得自己的疏忽。
疏忽之處是在於我只是隨便開開玩笑,她卻認真評審是否準確,我有種失手於小孩的羞怒。
我問:「古龍屬相是什麼?」
劉詩潔瞠目結舌,愣了一會鼓掌笑說:「好專業啊,你們倆真是棋逢對手,她也喜歡武俠小說的,你們都是高手,好好過過招。」
那個被稱為「她」的周雨菲瞪了劉詩潔一眼,好似有了陣前被自己人臨時出賣機密和陡然疏遠的惱怒。女子最不容易團結,臨陣倒戈是很正常的,何況她們倆都很傑出,越是傑出,平時被隱藏的矛盾越大,誰願意一直被自己的朋友壓著抬不起頭來?
周雨菲不屑的說:「這些邊角余料的東西,我沒研究。」
我一向遇強則強,瞧她說話帶刺兒,也不顧旁邊吳佳的責怪表情,逕自說:「不研究古龍,怎麼研究古龍的小說?」
周雨菲根本沒瞧我,對著劉詩潔懶懶一笑說:「錢鍾書你有沒有研究?」
我知道她在反駁我,錢鍾書推辭一個狂熱迷戀《圍城》而求見的追求者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你又何必非要見見那只生蛋的母雞呢?」
我笑嘻嘻又問:「錢鍾書屬相又是什麼?」
如果是智力題她已經輸了兩次,雖然我並不理會她的貶斥,她也開始為自己的無知有些悻悻然,白了白眼埋頭收拾面前的書。
某種人對他無知的東西習慣表示那是邊角余料,以捍衛自己所知的正統,達到捍衛自己地位和尊嚴的作用,這是自卑的體現,也是滿清政府把自己漢化未遂結果成為文化怪胎閉關自守自居天朝的小農意識。
沒有一個博學者和大氣者敢說自己已經滿了不再需要學習和吸收,「長江不擇細流」,「滿招損謙受益」這些簡單道理可惜這位刁鑽得連武俠小說也要涉獵的博學者竟然沒有學會。學習應該是一種精神和態度,而不是一種方法一種投資任務,盡信書不如無書,說的是過猶不及,並不是叫人在未學未考證之前就先入為主的放棄學習未知知識。用愛因斯坦的理論,這是用一個小圈否定一個大圈,是無知的表現。
劉詩潔問:「你說他們屬什麼?」
我嘿嘿一笑說:「我不確定的說,好像一個屬牛,一個屬狗。」
劉詩潔抓住我辮子似的問:「既然你提問,你應該知道準確答案塞?怎麼叫不確定?」
我笑說:「所有既有資料都是值得再審定評估的。況且我也是看書上的,不知道準不準確?」
劉詩潔笑:「呵,你好多疑哦!」
一直沉默的周曼霞溫和了下氣氛:「多疑的人聰明。」
周雨菲笑:「我是最老實的了,聽了就會相信。」
她在和所有人抬槓,包括她的同伴,我泛起一絲得意,知道她離被孤立不遠了,我決定臨時拯救她一下,瞧她一臉高傲,眾人眼神對她帶些敬而遠之,我知道並能感受她的內心落寞,遂言:「我們都是好人,可以稱為你們的好朋友的,我的話你聽到了,會相信吧?」
周雨菲扁扁嘴,開始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她的笑容美過劉詩潔,我理解為這是她為了展示自己的美麗而笑的,同時也終於棄暗投明搭上我的救援之手,乘勢撈回了少許風頭。至少,我一直在關注她,可以混淆理解為圖謀她,圖謀的結果未必如她所防,被圖謀的那種自得和虛榮才是她目前所享受的。
她似乎忽然和我熟悉了些,口氣親切的說:「他們都是好人,恐怕只有你不是。」
眾人皆笑,吳佳一臉奚落,眼中潛台詞似乎在說:「看見了吧?你還幫她——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我一臉被陷害的驚訝,咬著指頭髮笑,心裡偷悅,至少,氣氛已經融洽了。
目的達到,我可以暫時安置他人了,尤其是已經躍躍欲試的陳重,今晚他一直被遺忘和冷落著。
吳佳無意中自動幫我找了個機會,對周曼霞說:「阿曼,我們到隔壁去趴一會,等他們在這裡閒聊——你困不困?」
周曼霞遲疑的瞅瞅陳重,陳重過分大度的說:「你們去吧!——咦,你們敢不敢去?」
我望著鍾岳陽:「三哥你陪她們去吧,我瞧你也困得快倒了。」
鍾岳陽比往常更加疲憊不堪的呵欠連天的陪她們去了。臨門回顧,我笑嘻嘻瞅著她們,發現吳佳的目光充滿輕蔑,可是表情輕鬆,並不像生氣,她的目光掃過劉、周雙麗,有些冷笑。
我的心裡一跳,耳朵有些發熱,好像吳佳的目光如鉤,臨去前狠狠鉤了我的耳朵一把。
劉詩潔好奇的問:「你們不去睡?」
我望著陳重笑答:「我們通宵守護你們。」
周雨菲冷冷說:「不用,我們能照顧自己,人少還清淨些——明天還要考試。」我用很狐疑的表情打量她,一副想要洞穿她不可告人的心機模樣,她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慚愧,又凜然挺胸,眼露威嚴,對我對視。我不理她,望屋頂疑問說:「《諫逐客書》——秦始皇喜歡逐客,他屬虎,李斯是屬什麼的?」周雨菲也覺自己口氣太過冷淡,又笑說:「他對老鼠情有獨鍾,應該屬鼠——你們等會難道不休息?」
她笑起來很美,儘管她的臉色蒼白,顯然剛才駭意未盡,那種美不是楊雯式病態的美,也不是芳芳式好強的美,而是一種防備而善意的美,或許她本性不壞也非一味自私,只是戒心太甚,我剛才的劍拔弩張之氣開始鬆動。
想起楊雯和芳芳是因為畢竟她們某些地方相像,她有著楊雯的真,又有著芳芳的誠,只是比起她們兩人,她更多了些清高和孤傲,也多了些才氣雅致。
陳重說:「要不你們輪著去休息?我們聊天,我們經常通宵不睡的。」
周雨菲啐道:「男生都是夜貓子。」繼續玩鋼筆,陳重一笑,取過她手上筆,對著她的一臉訝異解釋:「玩這個,我是老手了。」
聽他這句話我放了心,老大是我中學同班同學,曾經成功的用筆泡到很多女同學,直到不流行耍筆為止,這是個過時的遊戲,他落寞了好多年,此刻方有機會出手。雖然作為當年中學的遊戲倡導者,我一直沒機會精通,今天正是他展露才華的機會,何苦與他爭鋒?
他們玩得熱鬧,老大教得不亦樂乎,恢復了一貫的自信,我提議把所有筆狀或管狀的東西都拿來玩一遍,以消磨長夜,周雨菲同意了,而劉詩潔幾番和我攀談,接不上話,自覺無味,悶悶的趴桌上睡去了。
我偷吁口氣,借口上廁所出門,陳重沒搭理我,直到我快出門之際,他才目光炯炯的對我說:「你今晚上廁所次數很頻繁哦,每次都要出狀況,這次當心哦。」我臉發熱,不知他是否未卜先知,訕訕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