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這麼一愣,李猛已經親自托盤而來,盤上一根勺子一根吸管,他哈哈一笑說:「你要好好謝謝小吳妹——哦,你該稱呼她幾嫂哇?——是幾呢?」他避開要害將詢問的眼神投向眾人。
梅雲淳瞬時噴笑,有些吃驚,表情很矛盾,看來原本他覺得該奇怪,隨即又覺得該笑,最後發現自己笑得太早顯得別有用心欲蓋彌彰,遂斂笑一臉嚴肅,嚴肅得很突然,像一塊山花爛漫的山壁忽然被刀削平,露出光滑齊整堅硬的一片。
吳佳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卻感覺到她的漠然和迴避,她只是用勺微攪,稍一躊躇,遞給梅雲淳說:「你餵他吧?」
李猛又多事的插話,嘖嘖連聲:「喲!還要喂哦?這個嫂子不錯,真不錯——心好。」
吳佳眼光有些平靜得不協了,有種拒意,嘴角仍然微笑:「李哥,我沒得罪你哦,你今天老是看我不順眼哇?我是什麼嫂子,我還未婚哈。」
李猛聳肩笑笑:「你今後總要已婚的塞,反正還不是要叫嫂子,這時候先叫起來,到時候就練熟了嘛!」
他一面說一面輕擊自己臉頰,作勢自罰而去,臨走推過來一個很時尚的齊肩發小姑娘,半介紹半解釋的說:「她叫姜媚,我秘書,餵藥還找不到人了嗦?這裡有的是,不夠我再去叫兩個來。」
那小姑娘有些羞,呵斥李猛:「李哥,你到底有好多秘書哦?給我發工資哈!」
李猛遠處站定:「要得要得,把楊哥照顧好了,我的工資分一半給你。」光腦門一亮,淹沒在人堆裡。
這多嘴的花和尚終於消失了,姜媚轉臉笑吟吟看著我們,似乎察覺到我們的陌生,笑意淡了些,帶了些禮節性外包裝,猶如窗框多了花邊,拉了半截窗簾。
吳佳抬眼看著姜媚,嘴角含笑,卻有些略歪,看得出她的溫婉並非一成不變,對比度明顯,她對這種喧嘩地帶人與場合的拒意和隔閡,似乎超越了楊雯,使她身上帶了一種清冷的超脫和洗不掉的文氣,無法與這個繽紛的世界融合。
姜媚忽然一愣,歡然嚷道:「是你啊——我上次見過你的。」
我一愕,仔細分辨,她的面容依稀見過,而且確實是在這裡,可是幾番急搜,腦海沒有印象。
姜媚急著幫我恢復記憶:「你忘了啊?上次你坐那邊那桌,我給你留了電話的哦,你沒打給我哈。」
眾人哄笑,梅雲淳笑得很響,似乎為了掩飾剛才的出眾,可是他掃了一臉愕然的吳佳一眼,又訕訕收了聲。
我一邊支吾著應承,大腦飛速轉動,可是沒有印象,側眼吳佳,她那一瞬間眼光忽然避了開去,漫無目的的環掃場內,又偏過頭分外溫柔的笑對我們,與我對視時,她的目光似乎凝住半秒,眼波裡多了兩口漩渦,幽然沉了下去,深不可測,我打了個寒噤,不知那是不是我的幻覺。
吳佳打斷姜媚,對我說:「快喝哇?還是讓別人餵你?」
姜媚笑嘻嘻說:「好嘛,我來!」
鍾岳陽動作很大的擼袖子,剛阻住了姜媚,他說:「看來只有我來了,大家不要著急,先排隊,我喂完他,大家餵我好了。」
眾人齊啐,我偷撈耳邊一抹不知是冷雨還是冷汗的水滴。
熱湯下肚,半身發熱,我感激的掃了吳佳一眼。
姜媚默默在側,偷偷打量我,又奇怪的看看其他人。
回憶總是姍姍來遲,而且來得不巧,就著對吳佳感激的餘溫,我的大腦在這臨時補給的能量中急速轉動幾圈,終於想起姜媚是誰,原來她是上次我與楊雯吳佳清涼來時的那個啤酒妹,我與楊雯賭氣,與她調笑幾句,還在手上留了她的電話號碼,不想這許久了,居然在這裡見面。
這是個磨煉人說謊言和演戲的急訓場,我相信上次她的親暱是逢場作戲,即使不是,也相信她在這裡會即興發揮,不致令我難堪,我鼓勵的朝她一笑。
吳佳正色對我說:「李哥說給你找衣服去了,我覺得你換了衣服,最好還是冒點雨走了,趕快回家洗個熱水澡,不然照樣感冒。」
姜媚肇事的提醒:「到我們租的房間去洗嘛,離這裡很近,有熱水器的,我們這裡有傘。」
我背心在冰涼中戰慄,戰慄中一陣發熱,可惜熱度太少,只溫暖了一團,像電筒光在濃霧裡微弱的閃了一閃,未及滲透,已經湮沒。
我厭惡這樣被不同關係的人安排,當然,我也厭惡被相近關係的人安排,一言譬之,我不是厭惡任何一種關係的人,而是厭惡不停的被安排和關照下去。
換個人或許覺得是福,我沒法知福樂福,想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個發福的人來,心裡一詫,問道:「那個王哥呢?小麗——我那老師呢?」
陳重嗔怪的解釋:「現在才想起?人家幫你把小胡送回去了。」看得出他很介意我們這干兄弟對外失禮使得團隊形象受損。
胡瑩?我的記憶中斷了許久,這時如夢初醒,汗流浹背——如果能出汗的話。
我有些驚惶,問:「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她在哪?」
陳重解釋:「剛才大雨,我們拖你進來,王銳他們拖胡瑩進來,進來後你老師——就是你說的那個小麗子說淋了雨呆不得,叮囑我們把你照看好,就和王銳一起把胡瑩送走了,這會估計已經到家了吧?」
梅雲淳狐疑的說:「那個胡瑩一直在哭,你們吵架了?」
鍾岳陽打岔說:「哪裡在哭?你就巴不得人家哭。」
梅雲淳火冒三丈,望了一眼吳佳,似乎對鍾岳陽以示警告,鍾岳陽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吳佳無事人般左右瞅瞅,一臉平靜。
局面複雜,應付維難,我艱難的對他們說:「他們在哪,我給王銳打個電話。」
王銳的電話恰到好處的到了,我想對他悄悄低語一句:「大哥,你配合得不錯。」可是那份詼諧就像被打濕的老鼠,困在洞口探頭探腦,不能出門。
他很嚴肅的解釋:「小弟,小胡在這兒,沒事兒,我們把她送到賓館裡小麗那裡——」電話那頭忽然換了個低沉的女聲,是小麗子:「她現在洗澡去了,情緒平靜些了,你們怎麼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厲害?」
我羞於解釋,也解釋不清,尤其怎麼和胡瑩又攪上關係的由來,文志鵬興許瞭解並理解,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沒有義務替胡瑩做負面廣告,她真實得可怕,應該沒有當演員明星的意願。何況我要聲張,那傷害的人就不止胡瑩了,還有那個自以為是臨時演員其實只能算道具的文志鵬。
我只好問:「你們在什麼地方?」
小麗子說:「不是錦江賓館嗎?我還住這裡,我哥也只熟悉這裡。」
我氣得眼前發黑,說:「對面不是岷山飯店嗎?怎麼會只有那一家?」
小麗子知道錦江賓館裡所發生的一切,卻不知道那個賓館已經成為我心目中的禁區。
電話信號不好,小麗子興許沒有聽清,接著說:「你也要過來嗎?還是你聯繫你那個姓文的警察朋友?」
我猶豫說:「這個還是問問胡瑩自己比較好。」
我還想說,小麗子已經打斷說:「那好,你先回家去,一會收拾好了,你再和我們聯繫。拜拜!」
我惘然若失,外冷內熱,心裡火燒,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胡瑩,甚至文志鵬會不會只是嘴硬,其實對她還在意?我又怎麼對文志鵬解釋?
吳佳說:「還是先換衣服吧?暫時換了,回去洗了澡再換干的。」
她手裡拿著李猛遞來的臨時著的乾衣服,李猛大大咧咧說:「不是我的哈,所以很乾淨,你暫時換了好回家。」
我感激的接過,李猛興奮的說:「記得替我們酒吧多做宣傳哈。」
我莫名其妙看著他手上的衣服,上面印著酒吧的徽記。
李猛楸楸姜媚的馬尾巴,姜媚呼疼,李猛司空見慣的笑說:「你這丫頭偷懶嘛,我叫你好好喂楊哥的藥,你在這裡看稀奇?」
明知姜媚一臉痛楚的表情半真半假,我依然幾欲伸手喝止李猛,一群陰影無形中襲上心頭,我告誡自己:「休得犯賤!」
姜媚嘟嘴說:「一會喊我照顧這個,一會叫我照顧那個,我又不會分身術,你把我分了嘛。」
李猛呵呵笑:「我分了你做果盤哦,兩個又咋樣,你自己選塞!我曉得,你想照顧楊哥嘛。」
姜媚反擊:「是哎,是——你想照顧那個美女嘛!」
哪個美女?還有美女需要照顧?我們面面相覷,吳佳居然沒有敵意只是低低一聲驚呼,姜媚說錯話似的眼裡有驚色,慌張的四望,尤其對著陳重,伸了伸舌頭。李猛變了臉色說:「說錯話了哇?——象上次一樣,向人家道歉,不然,把你分屍哈!」
他說著玩笑話,語氣卻很嚴重,像是在酒吧裡真說錯了話怕客人生氣的口吻一般,他瞥眼陳重,透著股認真和惶恐,似乎得罪了陳重。
陳重和吳佳同時反應過來,擠出圈外,我也反應了過來,問鍾岳陽:「是周曼霞?她咋了?」
鍾岳陽伸指噓了一聲,小聲說:「醉了,趴桌上呢。」梅雲淳跟著陳重衝出幾步,又返了回來,紅著臉悻悻然,偷望吳佳,似怕窺破心事般有些不安。
我心漸定,這幾個人的臉上像一幕幕打著字幕和說著畫外音的電影分鏡頭,我盡悉洞穿,心裡豁然,只是遇到自己的陣法,卻一團混亂。
我問鍾岳陽,這個人心如磐石,令人安定,我求救似的問他:「三哥,你看我現在是?」
鍾岳陽盯著吳佳,目光閃動:「不要一錯再錯了,你先回家,我幫你通知文志鵬。」
他不知道文志鵬和我的私語,我暗暗叫苦,文志鵬已經「托孤」了,恐怕此刻正在得意自美著,自詡唱了一出「完璧歸趙」吧?
我額上竟出了汗。
小時候有本破舊得卷邊的小說裡說過:「歷史,往往都是被一些不知名的小人物撬動的。」
十多年後的今晚,我再次得到了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