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瑩恨中帶笑的斜瞥著我,這種表情於她臉上從來不曾有,以往只是單純的恨或喜,令我覺得她在忍讓或妥協,修改了自己的個性。
我帶點搶奪的力氣奪下她手裡的酒瓶,浪了一浪,酒水灑在她和我的身上,她尖叫著退讓,可是沒有遠遠避開,只是「禮節性」的稍稍一讓,她的胸襟沾濕,胸口上也灑了幾滴,她低頭一瞥,爾後嗔怒的看著我。
這種嗔怒有些假,有其形無其涵,似乎像一個沒有入戲的女演員,恰逢其時該有副介意的表情,她就換上了該副表情,可是沒有怒意。
我摸摸鼻子,苦笑說:「我通知老文來扁我好了,順便通知他幫你找紙巾擦酒。」我作勢摸手機。
胡瑩首次淑女般平靜恬然的搖搖手,聲音溫柔的說:「不用,我自己來。」她的動作很輕盈,像舞袖搖扇,令人心顫。
夜氣如波,樹影如蝶,胡瑩此刻成了水中花,即使相識那夜,紅啤兩酒交雜,她也很清醒精神,今夜不過幾杯啤酒上臉,卻令她顯得分外雍容嬌媚,有點假小子初扮貴婦的羞澀與不協,可是生澀得可愛。我留神觀察了一下她閃亮的兩腳,才發現她穿著一雙金邊的高跟鞋。
她今天走路一直搖搖晃晃,有如嬰兒般的稚氣,我這時才醒悟我的雙腳今天一再得以倖免的原因,我僥倖的偷笑。
胡瑩撲哧一笑,我才發現她一直在注意我的反應,這一笑化解了我們的生疏,找回依稀熟悉的親近。我見縫插針的問了聲:「老文呢?」
她歎了一聲,添了些從來不曾有的淡淡憂慮無奈,她奪回酒瓶抿了一口,眼睛很茫然又略帶傷感的掠向遠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我發現兩個激烈爭吵的小販。
她格外異樣的文靜,反令我有些空作城防的失落和惘然,明明已經洞悉一切答案,可身臨此境,仍然應付乏力。
她命令說:「講你的故事塞!」
這種語氣破壞了我講故事的氣氛,使得我自慚在她目前永遠的侷促與被動。我認真想了想說:「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中學生虛擬未來世界中,他根據自己所有的喜好、個性委託一家婚介所為自己搜尋對應的配偶,等他如願以後,結果匪夷所思——雖然是他夢寐以求的對象,可是一切都早早被安排了,他們都覺得乏味,就分開了——離婚了,甚至於,他們沒有顧惜自己的幾個子女。」
我用最簡短的語言概括了這個故事,一是下意識的對抗胡瑩淡然的挑釁,二是也隱隱想勾起她的好奇,以便於我能夠把這個故事的細節完善下去,引起她的興趣,將她帶入故事意境後便於灌輸我的教義。不想她聽完後若有所思,口不離瓶,飲個不住,我頗有石沉大海的落空感。
停了一會,她問:「講完了?」
「完了。」
「哦——我知道這個故事,好像是一篇獲獎的短篇小說。」
我忽然有些焦躁,不是對胡瑩,而是對時間的流逝,似乎身處一個時空裂痕,我們躲在這個裂痕暫且容身,從空間的概念來說我們像是偷情,從時間的概念來說我像是在傳經洩密。關鍵的是我更珍惜這時空,而她似乎並不珍惜,而且很享受自己的浪費。
失落的感受幾乎令我想負氣而去,屢試屢敗的挫敗感使得我有點淡淡的嫉世憤俗感,可是我很快戰勝了自己,決定換一種態度來對她——當然是更理性的態度。
我安慰自己,我並不是教師,她才是未來的老師,師範大學是鑄造教師的兵工廠,我試圖教會一個預備老師,是不是不自量力呢?她是專業的,我是業餘的。論技術能力我也差遠了,就像你要催眠一個催眠師,或給一個心理學家作心理輔導一樣困難。
不過教育的技術畢竟是「術」,所有的「術」都是服務於「道」的,我自有我道,完全不必為了「術」的遜色而自卑。
教育的目的是行動,行動的目的是效果。教師並不是一部裝載知識信息的書庫,那樣,教師的作用還不如一部電腦,師者,是傳道授業者,是?不過,是知識工匠,加工學生大腦的專業者。
我說:「故事你知道,可是意思——你怎麼看?」
胡瑩意味深長的盯我一眼:「即使是自己想過的生活,如果都被安排好了,按部就班的去完成,也會覺得無聊。」
她瞅瞅我:「我覺得你想用這個故事教育你自己?」
我納悶說:「我是為了教我自己?那我講給你聽幹啥?」
她笑:「你是為了教我?」
她手裡的啤酒瓶很快要見底,她小口小口呷酒的速度幾乎和我抽煙的速度並駕齊驅。我無奈的笑:「老文要知道我在縱容你這樣獨孤求醉,不和我翻臉才怪。」
胡瑩瞪眼說:「那好,你也同醉。」她搖搖晃晃把酒遞給我,動作很放肆。
我接過酒,倒在自己手上,洗了洗手,爾後灑了幾滴在自己身上,手裡餘了個空瓶子。
胡瑩驚駭的看著我,說:「瘋子。」
我回臉笑說:「我決定和你同瘋不同醉——這樣證明我也喝了的,就沒有什麼錯了,不存在誘惑你喝醉,更不存在」
胡瑩皺眉說:「就更不存在有打貓心腸了——你真虛偽哦。」
我喃喃說:「今天所有人都在打貓,幸好我不屬貓。」
胡瑩冷笑說:「所有人都是為你打的,你肯定屬鼠,膽小如鼠,又喜歡偷偷摸摸。」
她污蔑了我的人品,我惱怒的問:「我膽小?我偷什麼了?」
胡瑩慢悠悠說:「偷心。」
多年前有篇恐怖小說叫《還我心來》,身臨此境,詩意與屍意此起彼伏,撲朔迷離,我不寒而慄。
我打了個寒戰說:「我既然膽小,該偷膽才對,偷心幹什麼?」
胡瑩斜眼瞥我,腮上紅暈如熟透的櫻桃,有些突兀的說:「要不要我告訴你?」
我胃裡進了冷氣,有些氣緊加胃疼,聲音低沉的說:「一定是罵我的話,我可以聽,不過聽過以後,你不可以再生氣。」
胡瑩冷笑說:「我幹麼生氣,我發現你這人就是,總是先入為主,你憑什麼認定我在生氣?我現在就高興得很。」
她的樣子很惱怒加鬱悶,實在看不出「高興得很」的痕跡。我只好按著胃部無奈的看著她。
胡瑩走進身來,夾手奪過我手中的空瓶子,和我湊得很近,近到能聞到她鼻息裡的淡淡酒氣,混著幽香,她的臉上神色陰晴不定,模糊變幻的七綵燈光在她一抹雪白的胸*織顫動,我的目光不敢下移,她的體溫穿越空氣滲透過來,令我迷茫,她的手臂圓潤光潔,不像小姚,小姚是冷色,她的是暖色,我似乎聽到她的呼吸成了海潮,漸欲破堤而出,洶湧而來,將我吞噬。
我僅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跳動的頻率如此之急迫,以致於躁動得我的呼吸停頓,耳鳴眼昏,吳佳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暖手爐,胡瑩就是一個雄焰獵獵的壁烤箱,炙烤得我的瞳孔賁張,視野模糊,毛髮盡卷。
胡瑩耳語般惡狠狠嘀咕了一句「還我心來」,我臉上驚愕一片。她不及欣賞我的表情,就排山倒海勢如破竹的死死抱住了我,她的動作如虎,可是她的肢體嬌小玲瓏,身材介乎於朱茵和邱淑貞之間,個子不高但是比例合理,體形勻稱起伏得當,像一個微縮的好身材成熟女人,沒有北條司筆下女郎曲線比例的做作誇張,卻有著無以比擬的令人驚艷的完美,我措不及防,一是因為對她的動作無防,一是因為對自己的緊張心情無防,帶著她的一撲之勢我踉蹌後退到背後樹身,後腦在樹上一撞。
我「哎呀」一聲,想分解胡瑩的失控,轉移她的注意力,可是她專心得很,帶著不依不撓的決裂般的無情,我甚至看見她嘴角的獰笑,百忙之中有些好氣又好笑,一不小心還多了幾分感動,為她的不擇手段勢在必得。
事後小馬說,如果是男主角是他就選擇淪陷了,言下之意是我得福不知。我對著他的悻悻調侃欲哭無淚,知道這方面很難與他有共同語言,我說:「我能選擇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麼怎麼的女人麼?」小馬回答:「可以換個地方塞!」我瞪著他發呆,無法向他解釋,那不是換家迪吧喝同種紅酒的問題,而是紅酒品種問題,我不喜歡在迪吧喝紅酒的,儘管有人喜歡,一言道之,喜歡在迪吧被人喝的紅酒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但是我知道小馬聽完後會醉,那時我們還在衛生間,我不希望他醉在那種場合,那就像喜歡醉在衛生間的朋友不應該是我的朋友一樣,儘管我也曾經醉在衛生間,也就是說我也曾經在迪吧喝紅酒,也曾經在大庭廣眾下怎麼怎麼,可是我不喜歡那種類型的人或酒——當然,也不討厭,只是不接受那種行為。回憶到這裡我也臨近醉了或暈了,何況當時的我?所以只好任憑小馬搖頭,不知他是替我還是替他自己惋惜。
她像只復仇的女妖一樣遍體尋找著我的破綻,我才警覺她非一時沉淪,而是鬱結於心有備而來,有些女孩傷感了動情了喜歡一頭扎進情人肩膀和懷裡,溫馨數分鐘或小時,可她不是那種類型的,她像只餓了很久的蜜蜂般的小妖,嗡嗡樂著急不可耐的翻閱琳琅滿目的花堆,我逐漸開始背心發麻,擔心我的肩膀下巴什麼的被她「嘖嘖」驚喜著咬上一口。
身後的樹無可奈何的搖晃,無助的絕望的望著我們在它身上擠壓;我無可奈何的躲閃,望著滿心報復自喜得計的胡瑩。我們的身子攪攪拌拌跌跌撞撞,像兩個身為酒鬼的橄欖球員在爭奪一個空瓶。
我情急智生的痛呼一聲,為了仿真我乘亂在自己腳上用力跺了一腳,疼得咧嘴,胡瑩一面冷笑「少來這套!」一面將信將疑的抬眼,見我一臉痛楚,估計考慮到即使侵略了河山還要收復民心,她似笑非笑一臉懷疑的放鬆了手。
我狼狽的理了理頭髮,解釋說:「髮型亂了。」
胡瑩被戲弄似的眼裡火焰漸漸升騰,一如她狼煙一樣更為混亂的髮型,我知道這次醞釀的火山更加壯麗,正尋思逃遁,胡瑩已指著我的鼻子反問:「你說,到底傷到你哪裡了?說不出你娃要付出代價哦!」
我哭笑不得,只好轉臉對身後那棵欲哭無淚劫後餘生的樹說:「剛才那聲是你發的?不好意思,我們撞傷你沒?傷到哪裡了?」
某些時候幽默是無濟於事的,我聲未落,臉未回完,就淹沒在胡瑩報復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只看見一頭妖花亂草和她憤怒的眼神在眼前晃動,就立刻被捲入新一輪的摔交賽裡,即使是雷逸的移形換位分身錯影**,此刻恐怕也於事無補。我不敢重手,怕傷她自尊,可是確實滿心不願,一身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