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靜靜在走,低頭看著我們的緩緩移動的腳,我想起她微微搖動如同蝴蝶雙翼的腳尖,有些心神蕩漾。四面安靜,不透半點聲音,巷外隱隱的音樂和人車喧嘩彷彿被隔離到另外的世界,依稀可辨,卻無法滲入。快到巷口,猶嫌路短,她忽然望著我一臉詫異,說:「哎呀!我們丟了東西。」
我不得不重新挽著她回去,沒有責怪,反而有絲竊喜,那絲竊喜令我迷幻,不願意再反覆翻弄擔憂和質疑。
她一步步走得很慢,忽而又問:「你剛才說什麼歪打正著?」
我正迷糊,一愕下恍然:「我?歪打正著。」
吳佳笑說:「慢慢想,最好一直想不出來。」她的笑有緩心弛神的功效,雖不嬌暱卻分外親切,能讓人覺得身週一切並不重要,寧願迷醉下去。
我現在有些明白她的魅力了,為什麼那夜在宿舍我會失去自控,為什麼她並非美艷絕倫卻能令我不能抗拒。
我正色告訴她:「你剛才說殭屍,這裡是火葬場。」
吳佳怔怔盯著我,變了臉色,我的手臂劇痛,我伸出一根指頭作勢撥開她緊箍的手,可是接觸到她的手背,我發現她的手冰涼。
她的身後一輛自行車悄沒聲息的潛滑而來,我情不自禁拉了拉她,她回臉一看,沒有看清就唬得尖叫。車上人大吃一驚,一臉恐懼的繞圈滑開,險些摔倒,遠離我們後,一面回頭一面驚恐的看我們身邊,以為我們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
她的尖叫把我也唬了一跳,我四顧沒有異常,才笑嘻嘻問她:「怎麼了?我還以為你膽大呢?」
她臉發白,可是目光慢慢鎮定,她的身子靠近了我的手臂,暖暖的很柔軟,卻沒有我想像的豐潤,原來,她居然還有些廋。
我繼續笑問:「你怕不怕?」
她勉強笑:「你不是說過,我的膽子很大嗎?」
我笑笑:「那好,我給你講一個鬼故事,看你怕不怕?」
她低頭不語,我看不見她的臉色,於是說:「不反對我就講了哦?」
第一個故事很著名,叫「現在幾點了?」很符合今天的環境和氣氛。我提綱挈領的講了一遍,沒有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她繼續笑,可是笑聲很不自然,我一轉眼間躍上了好勝心,側頭看她,說:「你真不怕?我再講一個?」
她勉強笑著抬頭,我的手臂被她的指甲掐得生痛,我忍痛笑瞇瞇盯著她。
她沉默不語,我沒有再開口,只盲目的和她徐徐而行,沒想到她輕聲一笑,說:「你不就是想讓我害怕嗎?你講吧。」她抬眼望我,眼神裡剛才的溫婉已經不見了,嘴角緊抿,余了些強作堅強的倔強。
她接受了挑戰,滿足了我的好戰情緒,我說:「那你不必擔心哦,不嚇人的。我開講了!」
其實我是騙她的,第二個故事更著名,叫「黑牙齒」的故事。如果第一個故事恐怖度排名四星級強,這個故事足可以排名五星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不斷干她其實不願意的事,只是不願意她一直這麼嘴硬下去,嘴硬本來也是一種美德,可是此刻這種美德的副作用是挑釁我的自信,她既然不怕,不就換成了我該怕她?我既然對她沒有綺念,憑什麼要畏懼她?或者,我若再一味的服軟下去,不就會在混亂中逐漸淪喪,甘為她的臣下?
於是我開始大加渲染的講述那個也應景的故事。
「有一個醫院建在郊區,四野空曠,由於病人稀少,所以大致被當成了停屍專用,可是突然有一天,護士跑去給院長說『院長不好了,有一具屍體不見了!』。」
她的牙齒格格作響,我有些不忍,說:「還講不講?」
她低頭良久不語,我覺得她的身子有些發抖,遂說:「那我不講了。」
她搖搖頭,我問:「那我還是講?」
她走得更慢,似乎深呼吸了一口,她說:「你講吧!」
語氣很肯定,可是聲音微弱似蚊蚋。
我反問她:「你猜是怎麼回事?」
夜風涼涼,似在詭異偷笑,我的脊背也有些冷,只是不願另作玩笑,破壞這個恐怖的氣氛。
我知道這個設問有催化她的想像力的神效,足夠加速放大她的恐懼感。
她果然抬眼看我,眼神驚悚,臉色蒼白,可是充滿期待。
我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頭頂,表揚她:「你很勇敢,是好樣的!」
她鬆弛下來,溫柔一笑,順帶悄悄吁了口氣。
我說:「於是他們就把醫院徹底仔細的翻找了一圈,可是沒有那具失蹤的屍體。」
「醫院恢復了正常秩序,院長覺得這事讓醫院擺脫不了責任,所以嚴厲的打招呼不準備外傳不准私下議論,雖然所有人免不了私下裡嘀咕,疑神疑鬼,畢竟風波暫時算是平息了,可是當晚——」
我有意拖了個長聲,吳佳默默在聽,不發一言。
「當晚又丟了一具屍體。俗話說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巧合,事不過三,大家依照慣例,尋找無效後,繼續封鎖消息,院長已經確定為有人在惡作劇了,密令得力人手暗中守護停屍房。」
「可是,到了第三天,照樣丟了一具」
吳佳臉色慘白神色鎮靜的問我:「請問,那個醫院究竟有多少具屍體?不可能無休無止的丟下去塞?」
我不顧她的打岔,神情嚴肅的繼續推衍劇情:「那個醫院一共有n具屍體——好了,等會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也可以先討論一下——男屍穿的是皮鞋,女屍穿的是高跟鞋,童屍穿的是涼鞋,老屍穿的是拖鞋,現在已知穿皮鞋的是穿高跟鞋的兩倍,而穿涼鞋的又比穿拖鞋的少三雙,穿拖鞋的是穿高跟鞋的三分之一,請問一共有多少具屍體,男屍、女屍、童屍、老屍各佔多少比例?」
吳佳一臉哭相,眼裡閃動微薄的笑意,顫抖聲音說:「你這是問算術題呢?還是講鬼故事呢?」
我解釋:「為了滿足你對數字的敏感嘛,這個故事可以是語文性質的,也可以是數學性質的。」
吳佳不語,我說:「看來你還是比較傾向於語文性質,好了我繼續——」
「負責監護的人員口口聲聲聲稱自己是忠於職守的,院長也尋思,不可能都沒看見誰偷了屍體啊,派了幾個人,其中還有自己的親信,應該不會玩忽職守,很顯然中間另有原因,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誰幹的?」
「醫院籠罩在一片陰雲裡。接下來的事匪夷所思,每天一具,一共持續了n天,終於所有的屍體都不翼而飛。整個醫院人心惶惶,動盪不安,心驚膽戰。」
「院長決定自己扮屍體,務必弄個水落石出,於是在停屍房躺了一夜,假扮屍體。」
吳佳「啊」的驚呼一聲,一面驚恐的瞅瞅四周,那條灰撲撲的巷子此刻分外陰森,掠身而去的燕子和蝙蝠,在幽暗的燈光下無聲幽行,穿梭如妖;偶爾蹲坐在小平房外的老嫗一臉森然的望著我們,昏暗路燈下臉色可怖,也頗令我們暗驚。
她死死扭著我的手臂,我呲牙咧嘴,她一臉怒色和懼色,對我說:「不要做這個表情來嚇我!」
我指指她的手,燈光下像兩個玉白的老虎鉗,她「啊」了一聲如夢初醒,臉紅了紅,放開了些,說:「不好意思。」
我搖搖頭,繼續講:「可是那晚就沒事,大家終於鬆了口氣。」
吳佳質疑說:「打斷一下,請問這個故事和『黑牙齒』有什麼聯繫?」
我凝視著她說:「很快就要有關係了。」
她臉如土色。
我說:「這時,忽然上級主管的有關部門要到醫院來視察工作,因為懼怕走漏風聲,相信科學的老院長不得不臨時改變自己的信仰,找到了一個精通鬼神術的大師。」
「大師把醫院的人全集中起來,一番法事以後,臉色凝重的悄悄對院長說:他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吳佳情不自禁的問:「怎麼回事?」
我很注意的看了看她手中被吮吸得吱吱空響的酸奶盒子,說:「你喝完了,我們回去?他們等久了,會找我們。」
吳佳一愣,說:「講完塞,也不爭在這一時?」
我心想好不容易磨蹭到你喝完,這會再停留,對我幾乎有栽贓之嫌,不由得生出幾分警惕,說:「回去再講。」
她笑了,像一朵雪白的曇花在夜裡陡然開放,有些淒艷之美,令我想起聶小倩,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子在這種情形下都是這種笑容,還是吳佳所獨有的。像楊過心血來潮時覺得所有女子淒然欲絕時都和小龍女有著相似之處。我只希望再多看一次,不由得盯著她發愣。
她覺察我的異樣,以為我愕住在等她同意,有些委屈和不甘的說:「那就回去吧。」
她剛才面臨恐懼時強作堅持,那份倔強和執著令我心生欣賞,現在卻如此馴服溫順,我不由一怔。
我一直以為她是個沒有性格的女子,現在看來,多變正是她的個性,外柔內剛似乎也是她的實質。
她透著股韌勁,卻潛伏得很深,曲而不折,隱而不露,偶爾一現,並不逼人,我有些感動她的心機和忍耐。首次覺得,她應該是個會珍惜的女人。而且,這樣善於把握分寸,一定久歷分合,飽覽世故,要不就是天資聰敏,我也首次有了些對她經歷過的我臆想中的男士的嫉妒,轉念又想:要是吳佳沒有那些情事經歷,又怎能如此達然成熟?
梅雲淳相比她,猶如幼兒園的孩子和老師,怎麼能夠相配?我不由得替他們不值。不過,誰規定不能忘年戀?興許吳佳會喜歡上老梅呢?老梅會戀上這個心智遠比自己成熟的女子麼?
我試探的問:「老梅興許正在找你?」
吳佳瞅瞅傳呼,說:「他沒給我打啊?要不然我給他留言,告訴他我請你陪我買東西,你覺得好不好?」
我被她將了一軍,訕訕的無言以對。
無言以對的應該是表層反應,實質是我內心的淪落,我暗暗心驚,於是決然止步,說:「那你答應我,我講完我們就回去。」
這句口氣很硬而且無禮,我忍住了沒有解釋。吳佳想了想,說:「你是怕我嚇得走不動嘛?你放心,我能挺住的,到時候不用你背。」
如果有長鬚鬍子,我自然拈鬚而笑,為她的達觀大度,巧答妙意,可惜沒有,我只能摸著下巴嘿嘿笑。
吳佳催我:「你講嘛,還有什麼障礙嗎?」
我只好講下去,我發現這個女子能讓人產生成就感和被尊重感,有種明知是毒酒也喝得很舒服很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