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那時一衝動,真想答應,結果小麗也趕來了,在旁邊哭成了個淚人兒。只是叫著:『哥哥你認個錯吧,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我心一軟,對他們說『我可以走,不過你們要照顧好小麗。』誰知道小麗一下就跪了下來,她那麼小,能為我給人下跪,我這個做哥哥的,怎麼忍心任性得絕情絕義?」
「我認了錯,留了下來,有所收斂,可是總是和他們格格不入。後來,他們到處托人,讓我去參了軍,我同意了。」
「當兵以後,我表現很突出,領導器重,本來準備重點培養,結果,有一次回家探親,我回來晚了,和領導幹了一架。」
我很意外,「哦?」了一聲,心想,既然你賭氣出門,應該鉚足了勁兒大幹一場,怎麼會因為一件小事和領導打架?
他瞅我一眼,說:「那一次,是姨父姨母告訴我,小麗交男朋友的事兒,那小子成天糾纏著他,他們擔心她學壞。她是我唯一的妹妹,這個世界最親的人,我怎麼能不管不問?我回來候了那小子幾天,可小麗也掩護著那小子。好不容易我找到那小子,警告了一回,那小子賭咒發誓的會對她好,小麗也差點為這事跟我急。我叮囑了幾個哥們,就回了部隊。可能心情不好,那領導新調來的,想安插自己人提干,頂了我的機會,當時借題發揮,小題大做的,我忍不住,和他幹了一大仗。」
我理解的點點頭,說:「其他領導不會為他一個人說話的。」
王銳說:「可是我沒聽其他領導的勸,我離開了部隊。」他笑著歎氣:「不過,後來想想,還真覺得對不起那些領導,像我老大哥似的。」
「回來後我姨父姨母象變了人似的,噓寒問暖,我就耐著性子在家呆了幾天,小麗那時候讀書忙,又避著我,怕我管她,有幾次還認真的和我吵了幾次。」
「我開始覺得閒著有點無聊,這時候二老告訴我,他們好不易給我找了一工作,是到銀行上班。當時到銀行裡上班,收入挺不錯的,我巴不得早點自主獨立,當然很高興,就去上班了。」
「上了半年班,單位還不錯,生活也正常了,可是一次和我們領導下班喝酒時,知道了他的經歷,我忽然改變了自己的全部想法。」
我盯著他,有些期待:「那次談話對你一定很重要?」
他點點頭:「那領導當時四十多歲,他說他是從二十出頭到那銀行上班的,工作了二十年,每年收入兩萬,他生活挺節約的,跟苦行僧一樣,除去開銷,那時候他已經有二十多萬積蓄,小日子挺樂呵的。有錢有地位,房子是單位配的,過得特滿足。」
「我當時忽然像有人點化似的醒了,他說『小子,你要是好好努力工作,沒準二十年後,你也能混成我這樣的。』我想:『混成你這樣就完了,兩點一線,朝八晚六,跟機器人似的。』他還一本正經的忠告我:『要有信心,你要相信自己。』我那時候心高氣傲的,說:『你這樣也不咋的。』我想,這輩子無論經濟上我能圖到什麼數字,一個人,要是把自己的一生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然後再按部就班的去走,像顆螺絲釘似的,那還有什麼意思?我既然有二十年,為什麼不試試走其他的路呢?我拿兩年試試,要是失敗了,大不了以後日子緊巴巴的過就完了,至少,我試過別的路,不是在一直被人安排。」
這話說到了我的心坎裡,我不由得向他比了比大拇指,他笑了,透著股自信。
「那領導很開明,當時也有些害酒,他說『銳子,這樣,我跟你小子賭一手,你只管出去,你家裡的工作我來做,要是你真有出息呢,那也不能毀在咱這小水溝裡,要是你是眼高手低,瞎吹吹大牛皮呢,你就乖乖的給我回來上班,工作機會呢我盡量給你留著。是龍是蟲,是騾子是馬,都得給機會讓你試試對不?你才能死心,對吧?』」
「我受他一激,說:『您放心,您這我是絕不回來了,要就死在外頭,或者躲著不敢回來見您,要就是提著禮物回來見您。』領導認了真:『你小子別說酒話哦,禮物我不要,你要混出名堂了,給我在最好的酒店擺一桌吧,檔次呢,至少不低於兩萬塊錢的標準。』」
我嘖嘖驚歎:「當年就那麼巨額的賭注啊?兩萬一桌?什麼概念啊?」
王銳說:「他那是激我,想逼我打退堂鼓。我當時一拍桌:『成,就這麼定了!』三天後,我辭了職。」
「姨父姨母和我鬧得不可開交,發動所有親戚來和我擺事實講道理,我不屈不撓的抗戰到底,最後他們妥協了,說我父母原來有家產留給我,沒想到我這麼桀驁不馴,現在給我兩條路,一條:給我兩萬,讓我自己到社會上去,不過今後和他們斷絕一切關係;另外一條路,回去上班,向領導認錯道歉。」
「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橫了心,說:『謝您二老的養育之恩了,我要是有點出息,一定回來給你們道歉,一定會感謝你們。』姨父說:『我們不貪你什麼感謝,也談不上什麼恩,你要真有出息,多想著點你父母,你妹妹,別在外面給他們丟臉闖禍就行了。』」
他的聲音低沉,語氣沉重,我也有共鳴,概歎說:「下那麼大的決心,是挺不容易的。」
他揉揉鼻子,聲音有些澀,說:「其實世上最苦的事情,就是用理性代替感性,傷害自己所愛的人。」
我深深認可,默默點頭。
他注目街道上的匆匆人車流,流光飛珠,暮色沉沉,我知道,他的心裡是另一個城市,另一個時間,他是否有被遺落感?被命運開了個玩笑,輕輕拋起,悄悄落下,像一把刻舟的劍,茫然回憶和尋覓自己曾經的刻痕。船不再是那艘船,水也不再是那波水了。
我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色,有些人有導演的眼力,知道其他角色的心事,卻苦於無法共享,有時候知道結局,卻無法改變,寂寞而痛苦。」
他接了下去:「不知道的時候又苦苦尋覓,想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今後的結局是什麼。小弟,你是個常常能知道結局和控制結局的人麼?那個姓楊的小女孩?」
我一愣,此時此地提起楊雯我多少有些意外,尤其是被他提起,我不由得奇怪的瞟了他一眼,想了想說:「我知道結局,也能夠控制。」
王銳笑笑:「你是個非常理智的人,相對同齡人非常罕見的冷靜清醒,所以有時候你要追求的現實東西很容易,而要追求浪漫則很難。」
我彷彿被他輕描淡寫點中要害,滯了一刻,我有些醒悟的問:「大哥,你的意思是我很現實?」
我以為他出於客氣也會說:「不是。」結果他很肯定的說:「對。」
我有些不服,說:「公主……李麗秋不在了,我當時只想……」
王銳笑了,說:「你不會。」
我有些惱怒的問:「我不會去死?」
王銳變本加厲的說:「那麼多女孩喜歡你,你對父母那麼有感情,怎麼會去死?」
我怔怔半天,說:「對父母有感情,所以不會死?」
王銳說:「你藏得很深而已——你別多心哦,你那麼喜歡歷史,知不知道劉備摔兒子的故事。」
我笑,笑這個一臉豪氣的商人,居然也對劉備有研究。
我說:「是做給趙雲看的,作為撫慰自己的大將吧?不是真摔——劉備雙手過膝,手長啊,趙雲不搶著接,他也應該接得住的。」
王銳笑著發愣,說:「這個觀點倒很新穎。」
他又說:「你不覺得,那是一種對兒子的保護嗎?他越顯得在乎大將,而越不滿兒子,大將感激在心,越會出力保護他兒子。」
我望著他:「這是什麼意思?和我有關?」
王銳帶點神秘樣兒說:「你不就是故意顯出對父母的不滿嗎?讓別人知道你們不和?其實你非常在乎他們——並且,你也在乎楊雯?」
我哭笑不得:「你是說我因為在乎他們而冷淡他們?為什麼?」
王銳點點頭,很認真的說:「你想知道他們對你的反應,和旁人的態度,是否經得起考驗。」
我有些自感慚愧的笑:「我在考察他們?大哥你太高抬我了吧?」
王銳嚴肅的說:「一個有大野心的人應該懷疑一切,因為他的目標和責任大於旁邊所有人,他應該承受孤獨,無論旁人是否理解,等他成功了,旁人會理解的。」
我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殺氣,試探著說:「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個人信奉強者哲學,他這樣詮釋我,是因為他的眼裡的標準都是有無野心的人呢?還是我真是極度理智猜疑,以至於苦悶不已的人?
王銳笑笑,洞察用心似的自得:「所以我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
我情不自禁的問:「怎麼樣的人?」
王銳說:「你極其聰明。」
這句話我聽過很多遍,可是一次比一次苦惱,而且越來越有貶義,我摸了摸鼻子,神情惘然的歎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