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銳對校園的一切透著好奇和新鮮感,像巨人進了小人國,問這問那,自稱:「加深親切感,找回少年時代的感覺」。我倒樂意於當這個記憶導遊,可惜學校並非名校,一切簡陋,我一臉自豪並引導他關注特色,作了一回彩飾匠,大唱空城計,努力創造金玉其外的繁華,將他的注意力不斷四兩撥千斤,一面偷偷側頭抹汗,滿心慚愧。
駛往市中心,王銳恍然大悟說:「成都整個城市很有規則,四四方方的,道路也好記,十字架偏多,像個天井式庭院。」他覺得他在讚賞,我卻敏感著他是在蔑視,畢竟這人是見過市面的,庭院之比,有對小家碧玉的愛憐。而同情是對弱者的,我不禁想為自己的居住之地爭取些榮耀,帶點好強頷首說:「天府之國嘛,幾千年來戰亂很少,人與人之間很講規則,三國時候,這裡就曾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現在的城市佈局應該體現了成都人的心態,安居、樂業,友好和睦。」我話過多,言下之意很重,王銳看我一眼,呵呵笑了,說:「是是是,錦官城嘛,古代還是首都。有山有水,有杜甫有諸葛亮,很不錯。」他的話也接得太多,欲蓋彌彰,我們都笑。
王銳遞過煙,爾後熟練的給自己點燃,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小麗子在催問「到哪了?」那時一手電話一手打方向盤順帶還點煙的人很時尚,我一旁看著很艷羨。那羨慕感甚至衍生到他的姿勢,他深深吸煙,美美的噴雲吐霧,看得我有些饞,奇怪自己怎麼抽不出那味兒,像慣使飛刀的武俠看到自己的武器被「小李飛刀」拿去玩得瀟灑自如出神入化,而自己使同樣的刀卻永遠生澀失神一樣。我奇怪的問:「大哥,你這樣雙手都用,不怕出事?」
王銳嘿嘿笑,側了頭,臉帶神秘的說:「你知道我最高在什麼時速時自己點煙?」
我對速度沒什麼概念,雖然我也早早拿了駕照,不過是為了考證而考證,幾年沒條件摸車,所以毫無駕車感,根據駕校時令自己耳聞咋舌的時速,我試探著說:「一百五十碼?」
王銳盯我一眼,似笑非笑,悠悠噴出一口濃煙,頓了頓說:「你感受過一百八十碼沒有?」
我笑著搖了搖頭。王銳嘖嘖遺憾,用拳在我肩上輕擊,說:「有機會咱們去飆車!試試那感覺!」
我確實有些興奮和被感染,說:「好啊——大哥你的最高時速是一百八?真恐怖!」
王銳無聲一笑,轉臉對我,眼睛瞇得很細,眼裡的光芒卻很刺眼明銳,他徐徐說:「光從表上計算——可能不太準確哦,我的最高時速是二百多碼。」
我震了一跳,吃驚的問:「不會吧?二百碼?」
王銳點點頭,笑嘻嘻說:「你要知道那感覺,方向盤輕輕一抖,人馬上就往窗外撞,那感覺很明顯,要是有只蝴蝶什麼的打在擋風玻璃上,馬上就會四分五裂,像五馬分屍一樣,一秒鐘就會分解成一朵菊花的痕跡。」
我駭然而笑:「一朵菊花?」我想像著那感覺,頓時催生出對這無情的機器的微悚,問:「要是撞車了呢?」
王銳搖搖頭,說:「撞車,對駕駛員來說就是稍微一分神,馬上就一片黑暗,可能當時有一點點感覺,人的神經反應是很快的,不過,十有**都已經暈過去了。」
我又詫又笑的問:「暈?」心想那麼高的速度只是暈?
王銳正色說:「等醒來的時候,就在另一個世界了。」我反應過來,笑了一笑,卻沒有喜悅,隱隱感到,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而且,時速二百碼,沒有駕駛員的催速,怎會有自毀的慘烈殘酷?那一秒的疏忽,是飛蛾撲火,還是征服自己的偉大感與珍惜生命之間的豪賭?車手如知道結果,還會不顧一切的去試試麼?還是選擇循規蹈矩、減速、退出?
有多少完全漠視生命的狂徒呢?視人生為遊戲?視生死為一賭?
因為他們始終不能習慣正常人的速度?正常車速在他們眼裡,才是真正不珍惜時間、糟蹋生命的速度。
所以,他們寧願那一瞬的驕傲和滿足?
我能理解他們,可能,就因為我也是這種人。
汽車猛地剎車,我前身重重往前一撞,被安全帶一勒而停住,回過神吃驚看去,一個搭著同伴的騎自行車的小子飛快掠過我們車頭,滿臉驚惶停在前方不到三米處,自行車由於陡然剎車,後半輪在地面甩了個半圓,剎車皮與車輪摩擦,發出尖利刺耳的長聲。
很明顯是自行車違規,所幸人車無事,王銳定定看著他們,沒我想像的緊張,他回眼看我,問:「你怎麼樣?」
我要求不高,只要人非故意,人車平安就罷了。王銳見我沒事,也舒了口氣,嘴裡笑罵自行車駕手:「臭小子,不要命了?」
這聲音估計外面的人是聽不到的,可是他們怒氣沖沖的蹬車而去,騎出幾米,兩人心有靈犀的一起回身,一個大罵:「死拓拓,趕著奔喪去啊!我日你……」另一個更是大展川罵藝術:「瓜娃子……」他們還很有默契的伸了伸中指,動作整齊、姿勢優美,一面把車蹬得飛快。
我「咦」了一聲,心想怎麼現在的小孩這麼僥倖了,心懷不滿,可以下來打架啊,或者砸車也行,邊罵邊逃,出出惡氣算得了什麼?越來越沒出息了,簡直在外地人目前丟臉。我一臉不滿,斜瞅了眼王銳,看他的反應。
他回臉笑了笑,笑容很寬厚,小聲說:「坐穩了!」
聲音很輕,我開始沒確認字詞,問了句:「什麼?」接下來他的動作很快的翻譯給了我聽。
他用力踩油門,嬌小的奧拓發出一陣刺耳尖嘯,我立馬聞到一股膠皮燙糊的味道,窗外騰上青煙,汽車象離弦之箭蹦了出去,直端端飛射前面那滿臉嘲弄的兩人,我眼前晃過兩副整齊的一瞬間轉為目瞪口呆的表情,就見到駕車那個反應極快的蹬車而逃,很快衝向自行車道,他們離自行車道不過一兩米,進道後迅速拐上沒有地坎兒的人行街道,動作已經慢了下來。再次回首,我們發狂的「死拓拓」已經帶著響徹大街街面的厲嘯竄上人行道邊沿,右前輪已經跨上人行道街面,旁邊一桌麻將陣四人嘩然站起,跳躍尖叫閃避,滿桌麻將稀里嘩啦的飛花碎玉。
整個追擊過程不過幾秒,我情不自禁握緊把手,只覺騰雲駕霧,時空飛逝如電,像遊樂園裡乘坐「瘋狂的米老鼠」,看著身邊景物飛旋,期間我抽空回看王銳一眼,他的眼神殺氣騰騰,和藹的笑容不見了,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的臉色在變綠發青。
那兩人定了定神經,滿臉驚駭懷疑,死裡逃生,心有餘悸,頓一頓才扯高嗓門,用盡全身力氣大罵:「你這瓜娃子,你要想死慌了……」
他們再次沒有說完,王銳古怪的望了我一眼,似乎在詢問我他們在說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該翻譯還是該勸阻他恢復理智,不曾想他咧嘴一笑,表情無奈,側眼見他右腿一沉,我已經以卓越的適應能力習慣性的抓住扶手,那車再次蓄勢飛騰,尖銳的車輪擦地聲刺穿耳膜,車身象失控的野獸一突一吼,顫抖不已,卻沒有奔出,我奇怪的側看,王銳的一隻手還抓著手剎。
他的眼神再度騰上殺機,不過充滿著嘲諷,他的嘴角居然還帶著一絲笑意,把握手剎的手作勢慢慢下放。
那兩個小子的罵聲本已淹沒在一聲比一聲更震耳的尖嘯聲裡,此刻怒容又成了滿臉驚駭,不及多想,迅速回身,看來,這種魔鬼式急訓也讓他們瞬間具備了快速反應能力。
沒有任何先兆,汽車再次直竄過去,不到兩米,一聲厲響,猛然剎停在那兩人車輪後,他們本已啟動,只是被身後的巨響嚇慌了神,恐怕身軟腳顫,沒有來得及逃出,就已經無力癱倒。
王銳一聲比一聲響的發動油門,嘴角噙笑,看我一眼,我同樣看著他,被感染的笑了笑。
王銳按動喇叭,似乎在催促他們第三次啟動。那兩人下了車,一副腳軟失魂模樣,周圍路人和麻客也指點我們,脾氣大的已經怒喝出聲,似乎在指責這輛瘋狂的奧拓司機。
我也覺得有些過,與我的個性大相庭徑,不過看到他收發自如的車技和一臉慢慢鬆弛的笑容,存了個追求刺激享受生活的心。
我忽然省悟,我對自己身邊的人都過份寬容,甚至是縱容,哪怕是縱其為惡。
王銳還待新一輪追逐賽,我一把抓住方向盤,說:「算了,大哥。」
他愣了愣,咧嘴一笑,樣子有些天真頑皮,簡直無法把他和剛才那個亡命驅車,幾欲毀人的形象聯繫在一起。我甚至懷疑,剛才發生的一切是幻覺。
他仍然飛速退車出去,幾乎和剛才的追逐一樣快,我這才吃了一驚,有些暈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回頭後看。
車前混亂的人群一片譴責叱罵聲,我們成了倉皇而逃的惡徒。
王銳慢慢上道,像開初一樣穩穩開車。所幸警察沒來,我微微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