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換班的王銳告訴我,他已向醫生瞭解過,我的傷勢恢復得快,估計不久可以出院。我對他已經好奇到極點,瞄了個機會在人群裡暗示加明示的挽留他:「大哥,給我談談你的經歷,我很悶。」
他似乎是個爽直的人,而且決斷很快,但是又似乎很有原則,他沉吟片刻很決然的說:「行。」
我注意到我的朋友們對他的態度已經有些變了,似乎親熱中有些迷信,迷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我蔑視著朋友的易於潛移默化,暗歎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同時也增添了幾分對他的戒意。
請客自然要客人玩好,我自信有天賦,但深知這份天賦得非僥倖,是靠自我克制愛好和個性,才誘發和保障了客人的盡興,一如組織晚會,必須無條件壓制自己的風頭,所謂薄利多銷,顧客至上的原理,但尚且需要長期經營,才能建立「食客」或門客圈。這個叫王銳的胖子,小麗子的哥哥,一夜之間,使得我的朋友,無論友齡長短,都為他傾倒,看來這人的「捨得」,是絕非針對我的特好,無論親疏,一律慷慨揮金,皆大歡喜,若非天性過於爽朗豪放,就是心有別圖,可是即便如此,我和我這個朋友圈,又能幫他什麼呢?
這個問題終於在他的運作下有了發問的機會。不知他使了什麼騰挪之術,臨近中午,人群漸散,或外出代辦事或知趣外等,留他和我單獨一室。
他放鬆板得有些威嚴的胖胖的臉,凝視著因倍受冷落而感羞辱的雷逸迴避的背影,他一臉調皮笑容的霎眼說:「我注意到了,你這些朋友挺關心你的,都不願意離開一會。」
這個讚美對我來說受之無愧,經營這個圈子,我像個李鴻章類似的裱糊匠,支撐維難,身無餘力。雖自認功不可沒,可惜我又是這個圈子的匯聚點,沒辦法向並不存在的老大邀功。
孤不勝寒,當時體悟極深。
他推開窗,房外透進來一陣清新的冷風,床上報紙嘩嘩作響,我保持耐心凝注著這個陌生而神秘的背影,我的世界裡有些被此人強行塞入的不適,像一塊稜角分明的餅乾被放進了牛奶,似乎有些不諧,卻又慢慢地融解。
王銳微笑說:「你想知道什麼,問吧?」
我掂量著措辭說:「其實我想知道你的成功史。」
他啞然,最後笑笑說:「要是成功,我也許就不會回來了吧。即使回來,也是退休或者安居。」
我忽然發現自己提的這個問題有些蠢,每個人成功有不同的界定,我眼裡的他很成功,他不一定認為自己成功。
他瞅瞅我,可能內疚於自己的態度有些草草敷衍我的味兒,他端正態度說:「總之,小弟,你大哥當年也曾經風光過。」
我期待的望著他,他摸摸後腦勺,頗有童氣的補充說:「楊叔叔——你父親說你小時候很野,喜歡和一大堆孩子玩得很瘋,是個娃娃頭。我們要是同一年代的話,我興許是你那時候的跟班。」他嘿嘿笑了,我有了些精神,發現此人很會說話,也會拉近距離,他掏出包白嘴「三五」,瞅瞅門外,快步掩了門,然後擲我一支,自己也含了支在厚厚的嘴唇間。
我歡天喜地的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好像沙漠裡的渴人拾到一壺水張口狂飲的那種貪婪。我斷煙已經好幾天,要不是行動艱難,夜裡幾乎有提著輸液瓶偷出乞煙的舉動。
我有些感激涕零的望著他,像被解放的農奴望著紅軍,他有些賊笑的說:「不過,雖然那時候我們的角色不同,有一點是很像的,我們都是讓父母頭疼的小孩。」
他悠哉游哉的噴著煙,動作很優雅從容,煙卻燃得很快,他凝視著白色的煙灰柱說:「我父親是教授,母親是個英語老師,父親在文革時候受了迫害,身體不好,後來一直病著,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平反之後就過世了。母親是個很內向很堅強的人,勉強把我們拉扯長大,沒幾年也病故了。我和小麗相依為命,她從小特別善良,沒什麼心計,走哪都跟著我,生怕被我丟了。」
他嘿嘿笑了笑,皺起濃眉斜瞅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神遊天外,我點點頭,說:「也是,你們挺不容易的。」
王銳的煙燃盡了,他又掏出一根點上。而我的煙才燃到一半,我不禁咋舌他抽煙的那股猛勁兒。
和他一比,我像什麼鯨魚?鯨魚是懶洋洋漫不經心窩藏在海面下,餓了就慢慢張大口,吞進幾噸海水,一會又噴雲吐霧泌出牙縫,和王銳吸煙一樣,可是就這麼一吞一吐,成堆的魚蝦就像尼古丁一樣進了肚,漱口之間也可以吃飽,不愧為海洋之王。我那時特別欣賞這種鯨魚式漫不經心的征服和從容淡定的佔有。在我判斷的範疇裡,唯有成功的大胖子才可以享有鯨魚的稱號,佯裝成功故作高雅的精瘦小老闆只不過是條鱷魚或蜥蜴。
他說:「也容易也不容易。」
我問:「哦?」
他說:「要是沒這個妹妹呢,可能我就會就著性子去活,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有吃的賴吃,有玩的賴玩,閉上眼睛,哪都可以當床睡一晚,走到哪遇到躲不過去的禍事了呢,比如車禍什麼的,就早死早投胎,也沒什麼遺憾。我這人也怕死,可是從來也不躲死躲事兒。」
我憶起這話很像文延鵬的口吻,可是王銳的口氣像在拾掇一片枯黃的深秋落葉,文延鵬當時的語氣卻像是在偷偷摘取春日陽光下沾露的嫩綠新葉。
王銳眼睛微微閉了閉,有些濕潤,他有些梟雄的深沉和官宦的雍容,相交未久,居然在我一個江湖小弟面前滲淚,我一直對女子的眼淚無計可施,這時才發現,對男人的淚我同樣不知所措。
我安慰說:「小麗……王老師有你這麼為她著想的哥哥真是幸福。」
王銳再次嘿嘿笑了,透著些欣慰和自豪,說:「當然!——不過,有你這個弟弟,我也挺為她高興。」
我轉移開話題說:「你怎麼開始不帶她到美國去?」
王銳歎了口氣,苦笑說:「那時候,我自身難保,過去就是為了洗洗盤子刷刷碗啥的,她一個女孩兒,我怎麼敢帶她?何況,我是和幾個胸懷大志囊空如洗的哥們過去撈一把的,吉凶未卜,定不了回不回得來呢,只好把她委託到一個阿姨那兒。」
我迅速把這一幕與電影電視裡的情景掛了鉤,眼前瞬間浮現出一個在美國忍氣吞聲,勤儉創業的中國小伙兒的形象,蜷縮在公園裡,遭遇大雨,身上的報紙瞬間濕透,手裡握著半塊皺巴巴的麵包,盯著地上奔跑來去的老鼠,口裡悲愴的喃喃念叨:「妹妹……」身側,閃著紅光的警車尖嘯而至,小伙兒倉促而起,亡命奔逃,其狀慘不忍睹……
地球的另一面,一個小辮子紅領巾小丫頭孤零零站在一個破舊的四合院裡傷心哭泣,旁邊是一群作弄和欺負她的大孩子,一邊將泥巴和墨水潑到她的白裙子上,一邊喊著:「你是個沒人要的野丫頭,沒人要!沒人要!」鏡頭一轉,冷若冰霜的「阿姨」叉著腰站在一旁,監督著這小姑娘在蕭瑟的秋風裡洗衣服,她的小手凍得通紅,咬著牙關,眼淚從小水蜜桃一樣的漂亮臉蛋上一串串滾落到盆裡,小姑娘嗚咽著默默自語:「哥哥,你在哪裡?你真的不要我了麼?我以後一定乖,聽你的話,再也不要棒棒糖了!——你回來呀!」
我定了定神,停止了無休無止的幻想,為了打斷自己思路似的問:「後來,你在美國一定發展得很好吧?和你那幾個哥們?你做生意,還是當白領?總裁?」
我承認自己的問題幼稚,不過確實對他的生活充滿了好奇。激切的心情使得我成了黃小靜,無休止似的甩出一串「問題包」。
王銳笑笑,說:「你應該想像不出,也不用多猜測,現實很殘酷,和你想像的往往落差很大。」他攤開厚厚的手掌給我看,笑說:「你一定想不到,我手上的老繭比民工還多。」
我同情的點了點頭,知道他不過是想吊我的胃口,我的經歷很奇怪,雖然不能和他相提並論,可是也許遠遠超過他對我的預測,要是他和唐黎一樣,把我定位成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爺,那可是太低估我了。何況我驚世駭俗無與倫比的想像力,也被他萎縮了,我情不自禁在心裡冷笑。
我作勢驚歎的說:「可是你現在一定很有成就。」我避免兜圈子,想力求瞭解他的苦與甜,我一直以為,要認識清楚一個人的個性,要看他的最快樂最成就和最失落最慘淡的兩極,其他的喜怒哀樂,不過是渾渾噩噩的混日子罷了,一個人的真正個性和品格,要在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大是大非時才能體現。可是他兜來兜去,老是不著邊際,我想快刀斬亂麻的突破,他似乎總有辦法把我的刀變成刮泥灰的工具刀,東抹西塗。
他似乎有些察覺我的不耐,說:「其實,過去的事情沒什麼好說,我就是一個小商人,國外學了些經驗,後來在香港發展,上了幾年班,做生意又賠了幾單,幾乎耗費一空,從零開始了,現在,回來接小麗,隨便看看內地有沒有什麼可以操作。」他這次來得很爽快,三下五除二粗線條概括生平及意願,說完有些憨厚狀的望著我,似乎因為不擅言辭而點到為止,已經無話可說。
我很懷疑,這樣一個貌似思路簡單的男人能負荷海一般的胸襟,海鳥一樣的意願,海龜般的穩重和海豚般的親和力。
大道簡單,至言無聲,想來如是吧!我勉強認可了,想起洪七公評價的「越是簡單的菜越難做,比如白菜啦,豆腐啦。」不禁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