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沒在過於溫軟的被褥令我泛起罪惡的竊喜感,有種置身亂世之外的輕鬆,猶如一陣偷襲越界的浪花漫過堤岸,肆無忌憚的舒張蔓延,好似昏迷之前的坦然喜悅。
我想:歐陽克被心上人壓在大石底那夜,夢中或許忍痛甜笑,難得的超然灑脫吧?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是白浪滔天的世界,我和人群困在有限面積的一片鯨背狀的海石上,沐浴水霧,傾聽海潮,觀看巨浪,我奇怪自己沒有懼意,還背負雙手悠然與眾人賞玩風景。努力想看清身邊的人面,發現男女都是熟人,卻記不清姓名,人群中有一個女子一直背對著我,身材婀娜,一身粉紅,頭髮飄逸如柳,我很奇怪的繞過窺視,全身汗出,震驚不已。
她戴著面具,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是那個李麗秋。
是天台那夜,嘴唇淡紅,嘴角抿笑,眉目含情的李麗秋。
我渾身戰慄,熱血沸騰,卻不禁心酸嗚咽,那個面具,令我憶起她已離去。我想看清那個戴面具的她,她卻一直遮遮掩掩,是楊雯麼?我驚疑不定,癡望半響,不知該喜該悲。忽然我的肩膀被人拍擊,回頭一看,是依然一身深色西服,寬肩高個的王銳。他黯然低頭,似乎想迴避我的某個詢問。這個表情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專注凝視他,他很有沉重心事般抽著悶煙。忽然我預感身後那個戴面具的人會離開,回頭看時,她正欲轉身而去,我張口欲呼,嗓子啞啞無聲,心急如焚,她忽然心有靈犀似的止步。她轉過身,面對我良久,似乎有熟悉的目光穿透面具直視著我,有些凜然,阻止了我的喜極而泣。王銳忽然衝上來對她猛地揚手,好像想阻攔她。她遲疑片刻,粉紅的衣艷如明霞,可是在風中獵獵作舞,令我覺得凌厲如刀鋒,刀閃寒光,我的脊骨冷得刺痛,一時冷汗淋漓。她終於漠視王銳的焦急慢慢掀開了面具,我直愣愣盯著她,心跳如雷,震動得耳膜嗡嗡鳴叫,令我暈眩。我盯著面具下的臉,想知道是誰在和我開玩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玩笑,總之,對於我的傷痛,這個面具人始終透著入骨的親切,可是又有種憤怒的疏遠。
那張臉令我全身顫抖,那是張令我魂牽夢縈、痛不欲生的熟悉臉龐,只是瘦了,目光清澈,有種拒意和疑問,臉色很白,不是我熟悉的臉色,可是我永遠記得,那是我喜歡了多年的人,那個人已在另一個世界,可是,現在卻似真似幻的在我眼前,無論真假,我寧願欺騙記憶。
她的臉只一閃,我確信我已看清她,她確實就是李麗秋。
面具上的臉是李麗秋,面具下的人也是李麗秋。
這算夢?還是遊戲?還是上天的玩笑?
我駭然搖頭,倒退一步,腳底全濕,我轉頭去看,鯨背狀的海石已經斷開,我踩到了海水,溫熱的海水。忽然心裡一陣難明的悲痛,胸頭氣血沖蕩,幾乎令我慟哭。我知道,她在責怪我。
我愴然回首,人群依舊,她已不知去向。
我忽然遺忘了她的樣子,只記得她的神色,那是種恨意。
我從來沒有見過公主的恨意,即使是在那個群毆的場面,刀疤狼受傷倒地的時候。
她究竟是不是公主?
她為什麼用自己的容貌掩蓋自己的容貌?像夜晚的青霞就是白天的紫霞,一個人,兩個魂,佛祖的兩根燈芯?
我頹然坐地,聽到崩然裂聲,冷風從四面八方湧入,瘋搶我的體溫,驚異看時,剛才斷開的地帶沉沒入海,腳下的海石分成了兩塊,我這塊狹長,前面那塊渾圓,如果從空俯視,應該像一個巨大的感歎號。
顯然那個歎號是我的。
我驚歎身邊人群面對這般巨變的平靜淡然,可是驚歎未完,我足底這塊海石已經開始下降,像電梯那樣穩,緩緩下降,勢不可阻,我驚恐不已,海水還沒有漫到我的胸前,我已經氣緊,近乎窒息。身邊人群渾然不覺,我求助的望向王銳,他背對我肅然望向那塊已經分裂的圓狀巨石,那塊石頭上有一棵鬱鬱蔥蔥的椰樹,樹下有一個人影,這時我才發現,那個人影是父親。
他盯著水面似在出神,對身邊我們的變化未縈於懷,他瘦削的身子在呼嘯的海風掀天的巨浪中凝然不動。我著急大叫,他似全未聽見,只是悠悠沉思,忽然他乾脆坐了下來,側對我們。那一瞬他似乎掠起眼角掃視我們,他的目光不再犀利,而是有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無法呼喊,因為我們已經全部沉入水中。
透過頭頂明亮的天空,我發現我並非淹沒在水裡,我似乎處於一個尖頂圓桶狀的透明空間,身旁是越來越暗的海水,圓桶在不停下降,依然平穩,我才發現,這個圓桶真的很像電梯。
結果當然是電梯,這時我已經質疑自己是否在夢中,揣測是否天意在暗示,那麼,電梯和我最大的關係最深的記憶也許是楊雯。
結果當然我看見楊雯,她依舊戴著那頂我說了很多次難看的帽子,她很嫵媚,嫵媚得像別人的新娘,所以她的身邊應該掛著個新郎。
本該心痛,我卻感到一陣欣然。
那個新郎長得很像我的一個熟人,圓圓的臉,質地很好的西服,一笑就像個頑童。
我記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我應該見過,而且很熟。
我深深吸了口氣,微笑著對他說:「我祝你們幸福。」
我沒有看楊雯,我心中湧起一陣不該的空虛的劇痛。
她的笑聲不張揚,卻像一把針刺進我的耳膜。
我一陣暈眩,不想聽清她的回答,我抬頭看天,想定定神,想緩口氣,胸中氣象海潮洶湧,一陣陣拍擊擠壓著我的喉嚨。
頭頂也有一顆針,上面似乎還有一根細細的線,這會對於我來說已經像是陷阱裡垂下來的一根救生索了,我來不及對他們多解釋,一陣奇怪的表現欲逼使我微笑對他們說:「你們猜,我能不能爬上去?」
我抓住那顆針,針上果然有線,那線很細,細得可以忽略,可是居然能承受得住我的體重。
我攀了上去,心裡一陣空洞的失落,一如永別,我不願回頭再看,無論是否夢中,只想離開那裡,離開那個曾經熟悉的新娘。
我越爬越快,快得難以減緩停頓,有些刺激,更有些報復的愉悅,我知道那不算報復楊雯,只能是報復幻想中的自己。
我終於衝出水面,眼前豁然,卻沒有水響,我正死死抓住一根線,線盡頭有一根竹竿,竹竿在一個人手裡,那個人是個老者,瘦瘦的,可是很親切,又很陌生,陌生得似乎幾千年沒見。
我不知該嘲弄還是該自卑,我發現他居然在釣魚。
我當然就是他魚線上那條魚,活蹦亂跳,渾身激濺著水珠。
他笑了笑,說:「呵呵,好沉的魚!」
我一陣羞怒的虛脫,回看剛剛脫離的水面,像一個濕冷的火山口洞穴,又不禁開始超脫。
我為魚肉,居然超脫得起來,不由得令我深信人性本賤的詛咒。
心底湧出的一陣羞恥感迫使我憤怒的吼出一句:「放開我!」
難怪知恥近勇,百忙中我美化了自己一念。
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手腕被人牢牢擒住,連在手腕上的那根輸液管抖動得像一根跳繩。
抓住我的人是唐黎,眼神驚惶,一臉關切。
我發現自己一身大汗。定了定神才醒悟,自己剛才在做夢。
猶如潮水退卻,剛才種種象貝殼一樣散落在海灘,甦醒的記憶將遺貝碎片一一拾掇。
奇怪的是腳底有些濕,似乎有人用溫水給我拭擦過了。
夢中踏入海水,興許就是擦腳時的感覺吧?手背上被釘住的輸液管,應該就是漁翁手裡的釣線。
夢境真是奇妙,可以把現實詩化和童話,我若有所失,若有所憾,心中怦然未止。
唐黎剛才的不滿似乎沒有了痕跡,她很關切的望著我。
她聲音很柔和的問:「做惡夢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閉眼克制住自己的感激,知道那種無聊的感情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安,證明自己是個品格高尚知恩圖報的人。
天色已亮,正當清晨,霧氣象冷雲在窗外徘徊,像隔夜的游神野鬼走投無路,四處碰壁,魂飛魄散。
我打岔說:「你昨晚夜班?」
唐黎解釋:「幫同事頂班。」
她的眼睛有些紅,似乎熬夜的遺跡,可是解釋完後她的臉也氾濫的染紅了,我一愕復醒,打趣說:「是給男朋友創造機會吧?」
她故作無奈,欲高身價,我笑笑搶先說:「看來不是。」
唐黎費勁的說:「你經常扮演心理學專家,可惜常常猜錯。」她俯身拾掇起地上一個臉盆賊一般躡足而去,臉色曖昧,令我幻想她昨夜是否偷情。
我準備以觀棋者的心態超然莞爾,可惜未遂,電光火石般我腦海劃過閃電一莖,昨夜,誰曾替我擦腳?
我吞吞吐吐問哼歌回來,衣舞冷香的她:「昨晚,我那個朋友來過?」
她一臉驚愕的問:「誰?你夢還沒醒吧?」
我難以啟齒的囁嚅說:「算了……可能那會你還沒來。」
她一臉被誤解的冤屈,極度克制的帶些冷笑說:「你盼誰來啊?鬼都沒有一個。」
我更加納悶的從被中伸出自己光腳看了看,說:「我的腳也會冒冷汗?奇怪了。」
我懷疑的望著她,她笑得有些機械。
她紅臉嘟噥著:「不知道你神經兮兮說什麼。」
我看著她,心裡冒出可怕的假設,要不,唐黎就是撒謊精,要不,我就是糊塗蟲。
可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她是個外表開朗心地善良感情內向的姑娘,像一抹淡藍那樣清純無邪,那種色彩和吳佳近似,可惜,吳佳多了些深沉的心計,深沉得幾乎已經失去了可愛,成了深藍色。而她明顯敏於行鈍於言,屬於少說話多做事的小和尚那種優秀的員工。
我輕鬆而憐憫的看著她,她是一個標準的少女,少女就是少女,而我身邊的女子,要不就是精靈,要不就是女巫,要不就是仙子,要不就是妖。
我惡作劇的說:「你一定要查查,誰昨晚用冷水浸我的腳?」
她驚奇的看我,帶些委屈,我繼續憤憤說:「我得罪誰了?這麼齷齪的辦法也想得出來?想讓我感冒?」
她亦幻亦疑的試探問:「不會吧?是冷水?」
我心裡得意,一臉苦思冥想。
她走來懷疑的看著我,又看看我腳。
我終於撐不住的笑,她啐了一口,說:「胡言亂語的。」
我忽然有些窒息,她開了空調,溫熱的空氣壓迫得我有些呼吸困難,我發現自己又成了溫水裡的青蛙,雖然醒覺,但惰性卻死死攥住我,打破曖昧和沉迷曖昧的雙重**在微弱爭鬥,一時難以委決。
王超說過,正常人的黑白之間,是灰色地帶,那塊灰色地帶,有時能佔到人的80%或更高,而我似乎沒有這個灰色地帶,是個極端的人。
我一度嗤之以鼻他的詮釋,認為是他想把我歸於同類,迷戀平庸的一種心態,偏偏此刻我為自己這種一度自負的定位迷幻,越過黑白分界線的一邊,就成了唐黎在自作多情;反之,越過另一邊,就成了我自作多情。
我也很希望用簡單的定義去處理紛繁的人際關係。
像一頭鯨魚竟然鑽進了螺螄殼,怎麼也難以騰挪,體積過大和胃口過大的痛苦折磨著我。
有時候我也想改變自己適應環境,那樣,我應該不會再痛,可是,我會很累。
我還是快刀切亂麻吧,我想。
我果斷的問她:「你會不會甩掉男朋友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