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蕩蕩的房間,微風撩撥隔壁空床上的報紙,我有點絕望的望天,喃喃自語:「我在幹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身邊的女子如雲,我首次有些厭倦了,男人在女子面前怎麼都像是在表演,不知是為了滿足自我的表演欲還是示愛討好。重複的表演令我疲勞厭煩,我眼前晃動著一張張美麗動人的臉,婉轉輕柔的聲音,我忽然想停。又想起我的家庭,那個我耗盡心思無力抗爭的家,我像困在石壁「一線天」下的青蛙,反覆跳躍,徒勞無獲,一次次落進身下不斷上湧的溫泉。我忽然想起那些兄弟們,我的二十五個兄弟。
這些人物,所有人,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生活,他們組成了我的生命。
我留戀於他們,又不想為誰流連。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我洶湧如潮,而這個潮有兩個堤岸,一個是我的家庭,一個是我的學校。目前,家庭的代表——我的父母,和學校的代表——小麗子,正在交鋒。
他們是組合成新的更強大的堤岸呢?還是互相沖毀?
外面的世界,所謂的社會,到底是怎麼樣的?是新的堤岸麼?
沒有堤岸,我這個潮水是否還有意義?
沒有軀殼,我的靈魂還有沒有意義?
逝去的偉人說:「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或許,生命的本身,就是反覆製造規則和衝破規則,打造圈子和打散圈子,輸贏並不重要,如同成都的麻將陣,日日年年,輸輸贏贏,鬥鬥爭爭,人們樂此不疲。
佛家崇尚人以犧牲求永恆,道家崇尚人以逃避求順應,儒家強調人以調和求平衡。
只是為了在這個枯燥重複的斗合圈裡尋求不同的樂趣而已。
那麼,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我是不是要尋找新的遊戲?
我異樣的輕鬆,甚至忘記了自己臥病在床,甚至準備直接下床。
胸口疼得我一咧嘴,我倒抽冷氣,後背出了身冷汗,抬眼看見門口幾個人。
是父母和小麗子兄妹。
我下意識負罪似的垂了頭,才想起自己沒有罪,而且可以享受傷員待遇,心情一緊一鬆,慶幸居然苦中也有樂。
他們的表情居然也同樣輕鬆,母親似乎還高興的很,她矜持的微笑著。
我不自禁好奇的望了望小麗子,奇怪她潛伏的教育能力,沒把我改造過來,卻改變了我父母的心情,實為難得,殊屬不易。
小麗子似笑似嗔的望著自己哥哥,似乎王銳剛才說了個逗人的笑話,餘味未消。
我拒絕了他們攜來的美食,有些負氣,更有強抑的好奇,想知道是誰征服了父母,目光在王銳臉上旋了一圈,又不禁微微搖頭,這個五官清晰,圓臉敦厚的胖子此刻異常謙恭,含笑垂手在父母身旁,應該是被父親收服了。
我憶起章輝,不知道王銳是否知曉他的離去,此地不便詢問,我一肚子話,和著方才面裡**辣的大蒜翻江倒海的翻騰。
王銳這會看去很穩重憨實,恭敬的對父親說:「楊叔叔,照顧弟弟這邊就交給我吧,您放心回去,這邊有我。」
父親皺眉帶笑,似乎沒聽清似的嗯嗯連聲,不放心的打量打量我,犀利的目光又在王銳臉上一刮,王銳斂眉順眼的站在旁,臉上始終帶著謙虛的微笑,我忽然發現,這人笑起來顯得年輕了很多,頗有點天真氣。這一點,才把與他同脈的小麗子的神情在我腦子裡掛了勾並了線。
父親終究沒有多說,母親倒是嘮嘮叨叨叮囑了幾句,話到傷心處,眼圈又紅了,有些恨恨對我,我既尷尬也無奈,只好強笑,母親是極容易被自己造就的氣氛渲染到的,有時並非事態果真嚴重、情形果真無救,而是她認真在腦海裡聯想她嘴裡所悲化和惡化的結局,投入的傷心,不拘場合氣氛,而且,這種宣洩往往會被誇大成她認定的真實,有時令我啼笑皆非。
雖然是責備我,父親也覺得場景不合,清清喉嚨對母親說:「你看,怎麼樣?還有什麼嗎?——」不容母親抹淚回答,他又自己接話說:「那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一步。」
他的問訊就是種命令,他不需要等待別人的回答,他已經尊重過母親,尊重方式就是那個詢問。至於其他人,笑容可掬的王銳和含笑俏立的小麗子,他只是點了點頭,和小麗子握了握手。客氣但並不親切的問了句:「叫我的司機送你?」小麗子保持了教師的尊嚴,禮貌的推辭了。反而母親很親切的拉著她的手,邀請她今後到家去玩,和嚴加管束住我。小麗子邊笑邊瞅我,口裡並沒應允,只是含含糊糊答著。
王銳收回自己迎上去的雙手,很自然的向外做了個請的手勢,臉無一絲異樣表情,成熟老練的舉止和他臉上頑童似的笑容反差極大。
父親徑直出了門,眼光禮節性掃了屋裡一周,漫不經心又主次分明。他的眼神總是炯炯有神,和他瘦削而稜角畢現的臉頰形成鮮明襯托,這永遠是一張威嚴而不容侵犯的臉。目光所及,即使王銳的笑意裡,也多了幾分靦腆和怯意。
小麗子覷他們走遠,噓了口氣,眼裡帶著笑,躡手躡腳走過來,輕笑說:「你爸爸好厲害!」這時她已經放下老師的矜持,開始像我的一個關係親密的同齡朋友。
王銳也無聲的笑了起來,不同的是眼睛瞅著地面,保持了對父親的尊重和禮貌,說:「楊叔叔是標準的軍官,很派!」
我納悶的問:「派?」
小麗子解釋:「氣派的意思,我哥哥在東北長大。」
我很少聽到標準的東北話,小時候到過北京,沒多少印象,就著對他們安撫了父母的謝意,我盡量好奇的問:「東北哪裡?」
王銳說:「想不想去玩?大連。」
大連剛被評選為中國衛生城市之首,印象裡是個花園城市,一年四季可以吹著純淨的海風,看手中風箏與白色海鷗追逐成趣。不過這些並不重要,令我一凜並揪心震痛的是那個生在大連方回大連的女人,美麗無邪念的臉,淒然依戀的眼神。記性中那段割腸之捨剛剛淡去,這個城市的名字,像一片細沙,淅淅瀝瀝,又澆在我初好的傷痕,慢慢碾動,摩出了我的隱痛和血痕。
王銳見我出神,與小麗子對視,微微沉吟,半分鐘後,似乎思考成熟,說:「等你傷好,我就陪你一起去——楊叔叔和阿姨的工作,我和小麗一起去做,總之,你不用操一點心,包在我身上!」
慷慨承諾,反令我受寵若驚,半信半疑。看著小麗子,小麗子展顏笑看高自己一頭的哥哥,首次笑得有些幸福和驕傲,似乎以他為榮。
如果我有這種哥哥,當然也會以他為榮,可惜我不願成為他用來安撫妹妹不愉的借代物,從他們眼裡,我看到電影裡哥哥為了委屈的小妹放飛傷癒小鳥的場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接受這種借花獻佛的饋贈,因為,大連只是一張包裝紙,我卻成了取悅小麗子的禮物。當然,骨子裡我也同時疑惑:是不是我不想就這樣去到或這樣早去到那個她的城市。
小麗子看出了我的疑惑,對哥哥正色說:「哥,你不能騙楊逍哦,他是我最聽話的學生和弟弟。」
王銳會意,絕頂聰明的回答:「我和弟弟一見如故,就是沒有你這番心意,他也是我弟弟。我能騙小孩麼?」
這話令我有些骨酥,王銳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豪爽,他的氣魄,他的熱情和善解人意,生平罕見。連章輝那樣的狠角色也心甘情願的跟隨他,父親居然也對他放心得很,三碗不過崗,如此醇厚的**湯,看來我也快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