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懂她的意思,可她的意思是我不必懂,因為她眼睛裡的螢光開始凝聚成珠,似要隨風灑落。
她一笑,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一笑。她似乎要把最美麗的瞬間留在我的腦海,把深深的愁緒藏在她的心中。
我胸口堵得很凶,幾乎心裡發痛,我忽然再次拉住她,說:「我求你一件事。」
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此刻我忽然擔心我的懇求份量不重,她會拒絕。
她說:「我可以聽,不一定能幫到你。」
我嗓子有些緊,幾乎發不出聲,我臉上似乎有些顫抖,顫抖得一度認為寒風使我失去了控制,我飲醉了煩愁,像飛沙旋轉於風中。
我張了幾次口,終於說:「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腦裡忽然閃出那個老酒吧,那個楚楚可憐的女子劉青在台上含淚歌唱那首動人情歌。
外面下著雨
猶如我心血在滴
愛你那麼久
其實算算不容易
就要分東西
明天不再有關係
留在家裡的衣服
有空再來拿回去
不去想愛都結了果
捨不得拚命找借口
不勉強你再為了我
心不在留不住都是痛
我可以抱你嗎愛人
讓我在你肩膀哭泣
如果今天我們就要分離
讓我痛快地哭出聲音
我可以抱你嗎愛人
容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你也不得已
我會笑笑地離去
我忽然淚眼迷離,似將永訣,她盯著我,呼吸急促起來,她的眼神也開始激動,秀麗的大眼睛迅速滲出了淚花。
她咬住了嘴唇,目光在輕撫我的眼,她似乎要嗚咽,卻沒有出聲,她只是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淚水象斷線的玉珠滾下面頰。
我走近她,像面對一座絕美的玉雕,我身子不能自已的顫抖,伸出手臂,想把這個十年魂牽夢繫的影子攬入懷中。
我的耳朵裡忽然聽到一個女子的尖叫,很淒厲又很絕望。
我和她都不禁一抖。
我們回看天台門口。
楊雯臉色慘白的站在門口,纖細的手指死死抓住門邊,像要握破門框。
她的臉色陌生得令我害怕,那是一張美麗而絕望的面容。
她的身後站著許建偉和許建明。
許建偉微微冷笑,許建明臉色鐵青,眼鏡閃著光,似要刺穿我的瞳孔。
他們慢慢走了出來,有姜玉婉,走在最後的是袁潔。
她彷彿不敢正視我似的,渾身瑟瑟發抖,和我目光一接,卻扭過了頭。
我有些麻木的笑,站在李麗秋的身前。我慶幸他們沒有搬來李麗秋的母親,那還證明他們尚有一絲人性。
他們究竟怎樣威脅袁潔,袁潔才會帶他們來的?我望袁潔蒼白的臉,心裡充滿憐憫。
許建偉冷笑說:「小王八羔子,你現在有什麼話說?勾引我弟媳婦?」
許建明的臉色像在哭,他一直沒有看李麗秋,他只狠狠的看著我,彷彿我搶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
李麗秋忽然平靜的開了口,她說:「明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們只是敘敘舊。」
許建明只是渾身發抖,許建偉看著他,有些義憤填膺的說:「怎麼樣?老三,好好教訓一下這小子?」
姜玉婉把楊雯攬在懷裡,楊雯猛然掙脫了她。
我看了一眼公主,像若干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帶著她飛奔跑過刀戰,我忽然有陣難得的溫馨。
我笑了笑,似乎找到了那個多年前內向靦腆然而無畏的自己,我瞥眼月色,忽然覺得,這應該就是我的宿命。
刀疤狼已經不在了,護花團也不在了,我不用再靠任何人證明自己,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再阻礙自己。
公主的身邊,還有我,而且,只有我。
我迎上前去,找起一塊地上殘磚,許建偉驚惶站住,肥胖的臉頰微微發抖,說:「你這小子,要幹什麼?要亂來麼?我要報警了。」
我把磚遞向許建明,微笑著說:「不錯,你要得到她,先砸了我。不過我告訴你,她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
許建明憤怒而遲疑的盯著磚頭,好像那是一把利刀,隔斷了他和心上人之間的距離,他充滿仇恨的凝視那磚,身子抖個不住。
許建偉嚷道:「你,你這痞子,又來這一招?老三,別理他,揍他!」
他似乎氣勢洶洶的要走上來。
楊雯忽然掙脫姜玉婉的手臂,逕直擋在許建偉身前,她的臉微微側著向我,她的眼睫沾著淚珠,在星光下閃閃發光。
姜玉婉驚叫說:「雯雯,你幹什麼?你傻了?」
楊雯說:「你,你不許打他!」她望著許建偉,白得透明的臉頰繃得緊緊的,她的嘴唇依然如畫,只是淡得沒有
一點血色,像紫的傷疤。
我無比羞愧,又充滿歉疚。
我不知道該對楊雯說什麼。
許建偉臉色也瞬間蒼白,剛才的得色頓然消失,他的眼珠子瞪如銅鈴,彷彿受了委屈的小孩,他朝向姜玉婉:「阿姨,你看,她,雯雯,我是怎麼……」
他竟咽不成聲。
我方才想起,這個男人一直是擅於在楊雯面前哭泣的,我已經見過一次,或許,這是他唯一能在楊雯目前保持不被拋棄的姿態。可惜,這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李麗秋忽然走上一步,越過我對許建明說:「你不用生氣,我只喜歡過你一個人,我根本沒有喜歡過這個人,其實,我只是想找他解釋誤會,免得大家不愉快。」
我難以置信,像一桶冰水從我頭頂迎頭潑下,我全身凍結。
許建明忽然顫抖著舉起了手,似乎想掃向李麗秋的面頰,我熱血一湧,衝上前去,擋在他面前,喝道:「你敢?」
許建明看著我,忽然吼叫著向我一拳擂來。
這一拳沒有落到我的身上,李麗秋猛地推開了我,這重重的一拳,重重的打在她的胸膛。
我喉中一道烈火穿透心胸,噴出口鼻,如血暴灑,我彷彿身中亂箭似的吼道:「王八蛋,我要剁了你!」
我瘋也似的撲向許建明,卻被側衝上來的許建偉一把推開。
許建偉一拳砸向我的腦袋,我像個斷線紙人似的崩然倒地。
我側眼看向李麗秋,耳裡聽著姜玉婉的喝叫:「行了,別打傷人!」
她呼呼喘氣,一手扶著欄杆,終於慢慢癱倒。
她的長髮披散,如同風中夭折落花。
她艱難的抬起臉,似乎想無奈一笑,終究沒有,她的臉色一瞬間蠟黃,她的眼神依戀,她的淚珠晶瑩剔透,顫抖於風中。
她的眼睛只怔怔望著我。
我心碎如割。
我匆忙去扶她,許建明吼道:「讓開!不許碰她。」
我聽到後面風聲呼呼,側眼看去,許建明手裡握著方纔那半塊殘磚,眼神凶狠,向我撲來,作勢欲砸。他似乎已經瘋了,沒顧及後果,甚至沒想到他的來勢會不會傷到李麗秋,周圍一片驚呼聲。
我俯身遮住公主,手背觸到她的鼻尖,她的呼吸撞上我的手背,似乎很微弱。我的汗珠滴上她的面頰,混合了她面上的淚珠。
我只希望背後那一磚,能抵過我心中之痛。
可是時間似乎凝住,我沒有接到背後或後腦那一重擊,卻聽到許建明的慘叫。
我回過頭,看見許建明的手背上插著一把亮晃晃的刀,刺穿了他整個手掌,鮮血淋漓。
他表情驚惶,勝過了痛楚。
我呆住,回望他身邊空空,只有門邊,一個長頭髮男子,眼裡閃著狼一樣凶狠的光芒,像山裡的豹,巖上的鷹。
人群都駭然呆立,沒有人動彈。
那個人的眼神我記得,十年前有一種眼神,和今天沒有兩樣,狼的眼睛,狼的溫情,狼的寂寞,狼的癡心。
他飛奔而去。
我轉眼看公主,她雙眼緊閉,我大吃一驚,連聲驚問:「你怎麼了?」
她的眼睛滾落出淚珠,呼吸急促,似乎上氣不接下氣,我似乎忽然失了神,魂飛魄散,我顫抖著抱起她,沒想到是在這種情形下抱起她,我全身顫抖。
她微微睜眼,眼神淒然惋然。
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她氣若游絲,嘴唇微微顫動,我心如針刺,不知道那一拳怎麼會令她這樣。
她使了些勁,像是要挨近我的耳邊,我低下頭,看著懷裡那個絕美無倫的面容,熱淚盈眶,風聲如泣,她的聲音很輕,卻分外清晰,她說:「十年前,我已經答應你。」
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說:「你不要說話,我抱你下去。」
她很固執的望著我,說:「我也喜歡你。」
她閉上了眼睛,嘴角牽動,似乎微笑。
我全身如墮冰窟。
我沒有理會跪在地上號哭痛呼的許建明。
許建偉擋住我,臉色蒼白,吼叫:「你的同黨傷了我弟弟,你不許走!」他一手擋住我,一手摸出手機臉色驚恐的望望我又望望許建明。
我盯著他,我的血冷得像冰,我一字字說:「你再不讓開,我會宰了你!」
他觸電似的縮開手臂。
我眼中餘光似乎見到楊雯在蹣跚歪倒,我沒敢多看她,懷中這個人,比我更重要,比這個世界更重要,比此刻的一切更重要。
保安蜂擁而至,我吼退了想上前幫忙扶抱李麗秋的人,我不能允許任何陌生人觸及我的公主。
我不知怎麼下的樓,我的手臂大腿一刻不停的在顫抖,我看見四面驚惶的眼睛,卻看不清人,我茫然走在大廳,明晃晃居然看不到出口。這時候兩個人衝上來一把抓住了我,其中一個聲嘶力竭的說:「麗秋,你怎麼了?」
她是公主的母親,她和幾個女服務員幾乎是連拉帶抱的把公主從我懷中奪下,我覺得像活生生從我身上扯脫一塊皮肉般割腸之痛。
另一個只扶住了我,她有著水蜜桃一般的面容,此刻卻白皙得驚人,我只看到一雙關切的眼睛。
她是王麗,小麗子。
我茫然掃視她,嘴裡只知道說:「醫生呢?醫生?」
公主的母親,蕭阿姨,驚惶的問緊緊閉眼的李麗秋:「你的病發了?你等等,你等等,我去找藥。」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說:「什麼藥,我去拿?她怎麼了?」
蕭阿姨驚惶的說:「她,她有心臟病,藥在房間裡。」
我瘋了似的搶上樓,小麗子叫住我,說:「我守著她,阿姨去取藥,楊逍,你快去找醫生。」
我六神無主的站住。
小麗子反應極快的說:「我打電話叫醫院準備,叫車送她。」
旁邊閃過一個高高胖胖的男子,一身深色西裝,濃眉大眼,似曾相識,卻又肯定未曾見過。他說:「小兄弟,我來吧,我叫司機送她去醫院。你也陪她一起去。」
我隨同他們上車,李麗秋的手冰冷,我用自己的雙手捧住,輕輕呵氣,心跳如雷。
車至醫院,我掙扎著要去扶抱她,誰知雙臂酸軟,幾次未成,那胖胖男子說:「讓我的司機來吧,他好像也是你們的老朋友。」
我似在夢境,滿心拒意,當我的目光掃向那個司機時,卻心如雷震。
那個司機滿頭長髮,似乎正是剛才天台上飛刀刺傷許建明的男子。
只不過他的面容不僅於剛才我見過,他的臉上淡淡幾道刀疤,他的眼神冷峻如冰,卻充滿淚水,他不熟悉微笑,所以他用點頭和我招呼,我不能允許如何陌生人碰公主,可是他例外,因為他絕對有資格。
我記得他的名字叫章輝,外號「刀疤狼」。
他的左手戴著手套,使我記起那幾根落在地上沾滿鮮血而令人心悸的手指。
我們沒有多說,只是在急救室外深深凝視,像相互打量一張發黃的照片。
少時的照片,即使發黃,不也艷如楓葉,暖如冬陽?
這一刻,我們只能相對惘然。
我們本不該見面,當年的分離,是為了今天那個急救室的女子,今天的邂逅,也是為了當年那個燈下的倩影。
這個歷經世事的江湖漢,此刻冷冷看著我,只是嘴角微微上翹,似乎在笑。
我說:「你來了?」
他點了點頭。
小麗子和那高高胖胖的西裝男子走了過來,低聲說:「醫生說,現在情況還不明確,但他們一定會盡力搶救的。」
我茫然聽著,小麗子頓了頓,指著身邊那男子說:「楊逍,這就是我哥哥,來接我的。」
那男子笑了笑,說:「久仰,我叫王銳。」
我愣住了,望了望小麗子說:「你哥哥來了?從國外回來了?」
王銳笑笑說:「我從國外回來,到香港已經兩年了,現在基本比較固定在香港,這次是過來接小妹的。」他望望小麗子,對我說:「常聽小妹在電話裡提起你,說你長得很像弟弟,確實很像。」
我不知該說什麼,站起身招呼:「王哥。」
王銳說:「不介意的話就叫我大哥,我以後就叫你弟弟了。」
我側眼小麗子,她神色忽然忸怩,她打斷王銳說:「現在不說這些好不好,小姑娘還在搶救呢。」
王銳笑笑對她說:「吉人自有天相,擔心什麼?我和這小兄弟一見如故,況且,他和阿輝還是老朋友,我們是緣上加緣。」
我不想聽見爭執,免得這喧嘩打擾重症室裡沉睡的公主。瞥眼章輝,他也只怔怔的望著那扇緊閉的門。
我說:「大哥。」
王銳很高興的笑了,樂呵呵的捋脫了手上戴著的手錶,很高興的遞給我,說:「初次見面,沒什麼禮物,這個是大哥的見面禮,你一定要收下,不要嫌棄。」
我嚇了一跳。略為端詳,看不出那只白晃晃的手錶是什麼來頭,只是初次見面就脫表相贈的,類似於古代解衣贈將,取劍送人,不是梟雄就是帝王之才,不禁驚歎對方的豪爽慷慨。
我當然決不會要。
小麗子也覺得他魯莽,幫著我勸止。
王銳沉下臉,說:「看不起啊?我就砸了它。」
我驚上加驚,望著章輝,期望他來解圍,內地人很少這樣大方豪邁的,我確實沒招應對這般舉止。
章輝似在沉思,凝望著地面,似乎一切與他無關。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銳說:「那就戴上,別嫌棄,改天我另外買禮物給你補上。」
我只好勉強笑著接過了表,半遲疑半詫異的說:「謝謝。」
王銳笑了,他看去似乎有四十多歲,但他的笑容卻像個孩子,胖乎乎的臉上綻放出頑童般的笑容,彷彿詭計得逞。
他說:「我脾氣就這樣,久了你就知道,不喜歡別人拒絕。」
小麗子嗔怪說:「你說要砸表,不是擠兌別人嗎?」
王銳說:「送人都送不出去,沒有價值,留著幹嘛?」
我今天第一次胸裡騰起了暖意,發現自己很欣賞面前這個人,甚至有些敬佩他的風格。
豪爽直率,坦誠重情。
我摸了摸身上,似乎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今天從昭覺寺求來的護身符,我微一猶豫,將那個符遞給王銳,說:「大哥,這是今天在昭覺寺求的,你別嫌棄,改天我也另買禮物補上。」
王銳望了望了小麗子,有些愕然,轉瞬笑了,有些意外的笑,說:「有意思,有意思,這個弟弟很有意思。」
他小心收下,說:「謝謝!」
小麗子奪了過去,說:「不,今天你不能要。」我們都望著她,她指了指那盞一直紅著的急救燈,對我說:「你權當是替她求的吧,過了今天再送人。」
我陡然心情沉重。
王銳同意,將護身符塞進我的上衣口袋。和章輝耳語幾句,章輝離開了。
我望著擦肩而過的章輝,他也望了我一眼,他依然像狼,只是那一眼很親切,像看見了同類。
走廊上響起匆匆而來的腳步聲,章輝頓住腳,避開來人,從旁邊走廊拐角低頭而去。
小麗子有些恐懼的望著章輝,瞥了王銳一眼,充滿了不悅。
她的眼神轉變得很快,我還是看見了。
也許,結交象章輝這樣的人,是小麗子和哥哥不和的原因。
我轉過頭,看見迎面走來的袁潔和小馬。
不是許建偉,我轉過頭,沒有多理會。
忽然我奇怪起來,這兩人怎麼會走在一起?
小馬對我說:「老大,我替你守著,她,她有話對你說。」
他的神情很不自然。
我不奇怪他沒走,卻奇怪他這時叫我離開。
我盯了袁潔一眼,她的鼻尖紅紅的,似乎哭過,我方才想起,問:「楊雯呢?她怎麼了?」
我忍住心裡暈眩,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受得住其他的噩耗?
袁潔的回答令我一鬆,她囁嚅著說:「我就是想和你談談。」
我望了望那扇緊閉的門,王銳果斷的說:「我在這裡,有什麼你朋友叫你,你和她去談吧。」小麗子也點點頭,叮囑我:「乾脆你找個地方休息會,放心,我一直在這兒,有消息通知你。」
走廊聲響,我看見李麗秋的母親急匆匆趕來。
我閉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和袁潔走開。
醫院外花台,風冷草亂,我站在風中,徹骨冰涼,望著袁潔說:「有什麼你快說吧!」
袁潔反而蹲了下來,雙手捂著臉,似在哭泣。
我仰天長歎,身疲心累,問:「到底怎麼了?請你快說。」
袁潔用手背擦擦臉,我吃了一驚,見她淚流滿面,她直愣愣望著我,令我心中悚然,她說:「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可是我不能再害你。」
我盡量壓抑住疲乏和不耐,盡量溫和的說:「你沒有害過我,你不用再自責。」
袁潔哭出聲來。
我抬手按住額頭,嘴唇乾枯,眼睛乾澀,我有些失神,我說:「我不會怪你,你不要再難過。如果你一定覺得內疚想幫我,現在我想請你做一件事。好不好?」
袁潔抬起淚眼凝視著我。
我說:「你能不能笑一笑?」
袁潔緊閉嘴巴,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
我頹然坐倒在花台上。
我幾乎倒下,我用力撐著花台上冰冷堅硬的水泥台,觸手刺痛,手上一把碎花倒刺,我呆呆放手,看著花瓣枯枝飛沙一般從我手掌飄落。想起小馬常引用的一句話:「放掉手上的一把沙子,你會得到整個沙灘。」
我用力握住手裡殘花,尖利的花刺刺得我的手掌一陣劇痛,我有種醒於混沌的快意。
我對袁潔說:「對不起,我要去陪她了。」我終於覺得,我應該放棄的是整個沙灘。
袁潔一把拉住我,我吃驚的望著她,她的話令我更加震撼。
她說:「剛才是我叫來許建偉他們的。」
我一愣,忽然醒悟,剛才李麗秋的受傷,許建明許建偉包括楊雯的不期而至,都是這個袁潔引來的。
我心一痛,一把推開了她,叫道:「你這個瘋子!」
袁潔倒退幾步,一下坐倒在地,頭髮披散,她沒有起身,只是閉上了眼,淚水從眼角滾滾而下,像個摔跤的孩子。
我的血瞬間湧上頭臉,點燃了我的髮根眼角,**辣的疼。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全身發抖,吼道:「你瘋了!為啥要這樣?」
袁潔嘶啞著嗓子說:「我不甘心,是我不甘心!」
我走上幾步,差點再次把她掀翻在地,可我終究硬生生站住,我怒不可遏的問她:「你不甘心什麼?」
袁潔忽然睜眼看著我,似乎一下變得勇敢而堅毅,她漸漸鎮定的說:「因為我嫉妒。」
我愣住,說:「什麼?」
袁潔說:「我嫉妒你,楊雯那麼喜歡你,為你付出那麼多,差點丟了命,你一直猶豫不定,你喜歡那個李麗秋,你又不明白告訴她,你兩邊搖擺,害了那麼多人,你還假裝高尚。」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聲音漸漸乾澀,她的聲音顫抖如夜梟嗚咽。
我的血開始發冷,我有些冷笑的說:「就算你這樣想,你為什麼又要傷害楊雯?你為什麼要把她也捲進來?」
袁潔忽然惡狠狠瞪著我說:「因為你是個昏蛋,自大狂,我就是要你一無所有,要你喜歡的人和喜歡你的人都走,剩你一個人自戀。」
我忽然覺得夜風有些冷,似乎吹透了我的骨頭,我瞪著她一時無計可施。
袁潔竭斯底裡的笑說:「我是瘋了,可是我不是自大狂,你這個自大狂,自以為是,你現在高興了吧?楊雯也休克了,她現在也在急救。」
我目瞪口呆的望著這個瘋狂的女人。我從來不覺得女人可怕,可是現在,我只覺得全身發冷。
我呆呆的問:「你是個女人,你和我一個男的比什麼?嫉妒我?嫉妒什麼?」
袁潔吼道:「因為你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一震,說:「我還不夠尊重你?」
袁潔用手摀住耳朵,說:「不要再說了,我不聽你那些大道理,你走吧!」
我深深看她一眼,這個女人令我畏懼和心灰,我搖搖頭,心如冰碎雪崩,我頹然轉身就走。
她尖叫一聲,她忽然衝了過來,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我憎惡的望著她。
她忽然嗚咽著放鬆了手,她說:「我比楊雯還自重,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尊重過我?你寧願找那個不在意自己處女之身的人?還有那個已經和別人訂婚的女人?」
我腦裡一轟鳴,彷彿有股潮水象山崩牆塌般拍擊到我,衝破了我最後的防線,我知道她說的是楊雯和李麗秋,我不能忍受。
我毫不猶豫的揮起手掌,她死死瞪著我,毫不畏懼,反而有種無畏的淒然。她的淚眼在燈光下盈如碎玉。
我咬緊了牙,使勁推了她一把,我轉身就走。
她再次跌倒在地,哭聲嗚咽,如同小孩。
我身子微微一頓,我沒有回頭。
袁潔嘶聲裂肺的說:「我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你就是裝不在乎,我就是喜歡你!」
我驚訝得幾乎想狂笑,終究成了苦笑,我無力的轉過頭,對她說:「最後一次請你尊重自己,不要再侮辱別人,也不要再侮辱你自己。」
袁潔站起來,她的臉沾上了很多泥污,和淚水混成泥痕,她的頭髮凌亂,令人心悸心酸。
袁潔一步步走過來,我站住了看著她,不知道她會怎樣,但是,無論怎樣,也是我咎由自取,不該將她想像得如此善良,我冷冷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失敗而不甘心的女巫。
袁潔走到我面前,望著我一字字說:「我要告訴你,我和小馬之間什麼也沒有,我很乾淨,我到現在為止,還是女孩,但是我確實喜歡過你。」
我呆住。
我打量著她,她的淚水溪流一般不斷。她說:「就是在迪吧那天晚上,你替我打架那天。」
我無力搖了搖頭,說:「謝謝你,可是我不想再和你玩了,我請你放過我好不好。」
袁潔冷笑說:「玩?小馬不是說你是亂世巨星嗎?你可以弄亂一切人,弄亂別人的生活,弄亂別人的感情,你不是最會玩嗎?」
我笑了笑,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贏了!我輸了!」
我轉身想走,我知道,再糾纏下去,我一定會噴血而亡。
袁潔號哭著說:「你這個懦夫!騙子!可憐蟲!」
我緊緊咬著自己嘴唇,幾乎咬破,我不敢回頭,也不願回頭。
我的心臟在冰冷疲乏的軀殼裡艱難跳動,我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夜之間,怎麼會一敗塗地的?所有的人都成了我傷害過或正在傷害的人,我成了所有人的公害。
李麗秋含淚的笑容彷彿還在眼前:「十年前,我已經答應你——我也喜歡你。」
楊雯的味道依稀可辨,吹氣如蘭,聲如呢喃:「你不想要我?」
袁潔嘶啞的聲音似要穿透我心:「你什麼都知道,你就是裝不在乎,我就是喜歡你!」
我到底是要象小麗子所說的那樣去「接受」,還是要試著去學習拒絕?
是她們錯了?還是我錯了?
我和她們,不該有情麼?人間,不該有夢麼?
我的歎息聲沉得像鐵,冷得像冰,擊打在我搖搖欲墜的腳尖,我的腿在風中顫抖,像殘荷凋立。
我轉過身,對跟在身後的袁潔說:「讓我一個人想想,行不行?」
袁潔怔怔的望著我,說:「你恨我?」
我皺眉搖了搖頭,說:「我恨我自己。」
我艱難的呼吸了幾口說:「我不會恨你,永遠不恨你,我沒辦法恨任何人。」
袁潔疑問的淚眼看我:「你不恨我?」
我閉了閉眼睛,心裡一陣絞痛,我低聲說:「因為,你也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