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完這句話我就發現自己周圍的光線全暗了,主要是來自頭頂上方的。
我轉頭看,見身邊站著幾個彪形大漢,西裝平頭,擋住了燈光。
有一個胖子撥開人群走過來,逕直走向姜玉婉,說:「阿姨,別搭理這小子。」
我當然認得他,他就是那個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許建偉。
他很斯文的穿一身白西服,質地很好,一條爛花蛇般的領帶盤繞在他粗壯的脖子上,他著意打扮過了,顯得年輕了很多歲,相對此前,他略瘦了些,那股凶橫氣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忸怩氣,像犀牛穿上了燕尾服。多年後我看見一部卡通片,名叫《怪物史萊克》,從男主角的身上找到了許建偉的影子。
他眼光很陰暗的望著我,我笑嘻嘻望著他,說:「你好啊,許總。」
我居然就這樣被困住,可惜他不能就這樣把我征服,我捧起茶杯悠悠喝著,這裡是公眾場合,量他也不敢胡來。我抬頭望著天花板上旋轉的巨大碟燈,像無數個飛碟,微微旋轉,我覺得造型挺別緻的,不由得點了點頭。
許建偉使個眼色,我身邊的壓力輕了,幾個大漢悄悄不作聲的坐下,還是有意無意的環繞住了我的四周。
許建偉和姜玉婉交頭接耳,最後似乎由許建偉主講,他清了清喉嚨,盯著我有些發愣,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我和他的交往幾乎都是用拳頭說話,這次改為坐下來斯斯文文動嘴,別說是他,就連我也覺得有些陌生。
他居然客客氣氣的說:「小楊哥,我們今天難得好好坐著談談,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也算是緣分吧,這個緣分,也都鑒於我們對雯雯的感情,我認為,我對她是真心的,真誠的,你呢,當然也是這個、這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的。」他低首低聲和氣的說,使得我感覺有一條鱷魚在對我微笑,我全身都豎起了寒毛。他的腔調很像是在他的公司裡開著員工大會,可是他沒有左顧右盼,神氣活現,而是低望著桌面,聲音低沉,彷彿一個錯過花季忙於事業的誠懇踏實的「小中年」,猶為珍惜目前來之不易的愛情,生怕毀於我手似的。他沒有望姜玉婉一眼,顯得拙於言辭,本份實在,令我都一度錯覺自己是個收保護費的小混混,他是一個老實可憐的小商人。
他瞄我一眼繼續說:「今天,雯雯的母親也在,這個,姜阿姨是認識我好多年的,是吧,阿姨?」
姜玉婉點點頭。
他又說:「我是什麼性格的人她很清楚,要不然也就不會把雯雯托付給我了,雯雯一個人到成都來讀書,要是沒個放心的人在照應,不知道還會出多少事,對吧阿姨,其實你也挺不易的。」
我開始覺得有一大團污水通過我的耳朵灌進我的胃裡,我幾乎想嘔吐,為這個卑鄙無恥狐媚賣乖的男人。
不過我開始覺得自己的幼稚了。這個精於世故的老混混,脅迫楊雯,欺騙她母親,心狠手辣,兩面三刀,偽善放蕩,而且楊雯母親似乎早已經信任和認可了他,我的一切說詞和辯駁在這裡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臉上有些發冷,我望著許建偉那張肥嘴,有些失神,聽著他在我的目前取巧弄詞,看著姜玉婉信任他的眼神,為楊雯悲哀著絕望著。
許建偉很痛心的歎了口氣說:「小楊哥,我也就是個生意人,不過大你幾歲,也是從你這個年齡段過來的,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看,你也不希望我們發生那麼多事讓雯雯再不開心吧,雯雯本來是好好在讀書的,她很單純,阿姨對她的期望也很大,平時隔那麼遠,牽腸掛肚的,多不容易,至少也得圖個平平安安的對吧。」
我有些血湧腦門,想大喝一聲:「你這王八蛋在胡說!騙取同情。」可一時確實沒有應付的良策。我有些著急,茫然掃視,忽然看見小馬和梅雲淳從側門走了過來。
小馬緊繃著臉,梅雲淳則是滿臉怒色。
我知道要糟,果然不錯,我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梅雲淳已經毫不猶豫的抓起了隔壁空桌上的空煙灰缸衝了過來。
他是個火霹靂,一旦失控後果難測,我迅速站起來衝向他,我身邊一片稀里嘩啦聲,四周的大漢紛紛站起。
許建偉神經質的偏著頭縮肩驚駭回顧,姜玉婉也驚訝的回首。
我飛快的按住了梅雲淳,搶下了他手裡的玻璃煙灰缸,這個煙灰缸要是落到許建偉腦袋上,恐怕真的要槓上開花了。
四周混亂,最後,許建偉喝止住了他的手下,我勸住了梅雲淳,小馬攔住和勸退了正走過來的保安。
我們再度坐下,大家的眼神都很悻悻和警覺。
梅雲淳鼓著眼睛瞪視許建偉,我只好緩和氣氛的為他們介紹:「二哥,這是許總。」「許哥,這是我朋友。」
許建偉眼神驚惶,反而姜玉婉要平靜得多,許建偉回頭看了看姜玉婉,發現自己坐姿狼狽,不禁挺直了腰,強做輕鬆的說:「哦,是你朋友?幸會幸會。」
梅雲淳用標準的成都挑釁語毫不客氣瞪視他說:「你這蝦子要做啥子嘛?」
他天不怕地不怕,意氣與義氣同步,比我還衝動,我知道這樣沒有了局,強行使眼色叫小馬安撫住他。
許建偉有些苦笑著望姜玉婉,眼裡的語言是:「你看,這就是這姓楊的小混混的本來面目,我是本份可靠的。」
我的心有些下沉,知道剛才與姜玉婉的爭執還可以解釋為為了楊雯言不擇口,現在梅雲淳的表現可真成了我的陰謀作秀了,這個梅二雖然好心,可是辦壞了事。
既然圖不了什麼好印象,也就不需要故作什麼形象了。
我歎了口氣,說:「姜總,是是非非我也沒辦法給你解釋清楚,就看你到底相信女兒還是別人。」
姜玉婉雖然有些緊張,仍然帶著冷笑說:「哦?你的意思是叫我相信你?不信小許?」
我有些怒極反笑,說:「其實,我覺得您最好誰都不信。讓楊雯自己判斷不是更好麼?」
許建偉緊張的盯著姜玉婉,姜玉婉哼了一聲說:「謝謝你,不過怎麼判斷我幾十歲的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不用你的提醒。」
話說到這裡已經無話可說,索然無味。
我怕梅雲淳失去耐性再度失控,心想不如早走,迴避了他們,安置了梅雲淳他們再說後話。於是站了起來,說:「許總,改天再談好不好?我還有其他事。」
我是想拉走梅雲淳再回來,最低程度也要把他勸阻在外面什麼地方休息著等我,我不肯走,多半他是絕對不肯走的。弄不好他一急通知這個那個兄弟,玩一出「大鬧錦江」,就真是「錦上添花」了,忙上添亂,我已經心力交瘁,疲於應付。
誰知右側門口一行人走了過來,向我招呼:「楊逍,怎麼在這兒?我們到處找你。」
走在前面的是許建明,身後是李麗秋母女。
這時我的手機才微弱的響了一聲,剛才電光火石,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我的手機沒準就是那時響的,可是我沒聽見。
我準備接,許建明已經放下了貼在耳邊的手機,微笑說:「不用接了,我給你打的。」
我望了望坐著的一圈人,有些發愣,不知怎麼處置。
誰知許建明興奮的奔了過來,對許建偉說:「二哥,你也在這裡?」
我大腦立馬充血,眼冒金星。
我怎麼這麼糊塗!許建偉,許建明,名字這麼貼近,我怎麼一直沒有想過他們的關係。
許建偉有些困窘的笑笑,一邊好奇又警惕的望望我又望望許建明,說:「老三,你們認識?」
許建明也奇怪的望著我問許建偉:「是啊?今天剛認識的,你們怎麼認識的?」
許建偉很尷尬,說:「嘿嘿,是個老朋友了。」
許建明沒有體會哥哥的微妙心情,興奮的說:「那可真是緣分啊,來來來,我來介紹介紹:這位就是麗秋——麗秋,這是我二哥,哦,這位是麗秋的母親蕭阿姨。」
他忙了個不亦樂乎,我和許建偉尷尬無比,許建偉也給他介紹了楊雯的母親,那個姜玉婉。
他們都是自己人,唯獨只有我這幾人成了不受歡迎的外人。
梅雲淳和小馬都茫然的盯著我,他們都知道,這時最好的辦法是離開,我的想法也和他們一樣,可是,有一個人身上的強大魔力象磁鐵一樣牢牢吸引住了我。即使是火坑,我也不能迫使自己離開。
那個人當然是睜著一雙妙目怔怔打量我的李麗秋。
我大腦一片混亂,絞如纏絲,惶恐若兔,一言以蔽之,猶如成都名小吃「纏絲兔」。
許建明是李麗秋的男朋友,許建偉是楊雯的欽定男朋友。
兩個魂牽夢縈的女人,分別在兩兄弟手裡,這是什麼世界?
我臉色定然慘白,無言仰望茶堂上空,幾個裝飾的巨大的圓碟極緩極緩的轉動,我想,如果真是外星人的飛船,這麼多不巧之巧,發生在我身上,如果是種考驗,那麼,請停止考驗吧,我放棄,或者,接我走吧,我已經接受懲罰了。
可是我只能回到現實,繼續尷尬著煎熬著和無地自容著。
許建明活躍的說:「一起吃飯吧,天都晚了。楊逍,你也去吧!哦,還有你的朋友。」
我左右為難,恨自己優柔寡斷。
小馬及時的替我解了圍,他說:「你忘了?老大,剛才李哥約你吃飯,你答應了他的——要不,吃了飯再回來?」
我有些感激的望著他,順勢推辭了許建明的盛情邀請。
李麗秋悄悄望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了內容,彷彿畫上的瑤池仙女有了靈氣,恢復了靈動。
我無暇分辨,已經莫名其妙走出了賓館。
夜風冷冷,我問小馬:「那個李哥是誰?」
小馬驚愕的望著梅雲淳,梅雲淳是個豪人,居然都懂了,取笑我說:「你丟魂啦?人家替你編的借口。李哥,李世民吧?」
李世民是唐朝的,我只知道,這時我的大腦一片暈眩,晚些只怕會忘記自己的姓名,小馬問我:「待會回來不?」
我憎惡得只想隨便找個地兒把他們甩了,自己偷偷回來。
我說:「我不回來了,吃了飯我們都回家吧。」
他們都不信任的看著我。
這時候老大陳重的電話來了。
他替我們找了個喝茶為主,吃飯為輔的地方,雙楠小區的「大唐茶樓」。吃飯可以忽略,談心卻在首位。
我們均笑,我是苦中作樂,笑裡藏淚,我說:「我知道誰是李世民了。」
他們會意,喜歡「大唐茶樓」的人,當然是李世民了。
車將起步,我忽然牽腸掛肚般淒然,回望錦江,紅燈點點,猶如窗窗紅豆,流光溢彩,彷彿淚眼盈盈。
小麗子,楊雯,還有那個李麗秋。
我幾番想叫車停住,卻不知該回去找誰。
一個是即將離開這座城市的人,也許永遠,予我實多;一個是剛剛生離死別險些人鬼殊途的人,我負實多;一個是我魂牽夢繫十年未見的人,我愛實深。
我將後腦放在座椅靠背,閉目長歎。
他們似乎知道我心事,緘默無語,留了個更孤獨的環境給我。
穿車透風,浸骨冰面,心裡卻如火燙火燎。
我強做笑顏的問梅雲淳:「老大找我們幹嘛?」
他有些詭異的笑,說:「你這小子說得真準,老大因為周曼霞正在痛苦中呢。」
我來了些精神,問:「哦?誰?」
梅雲淳不耐煩的說:「你知道的撒?周曼霞?上次見過那個。」
我依稀憶起,是上次在大學門口見過那個。我問:「是和吳佳一起那個?」
梅雲淳說:「是啊,你還裝糊塗?上次不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別人穿的襪子?」
小馬奇怪的望著他。
我說:「哥哥啊,你以為我的記性那麼好?」
梅雲淳笑說:「當然,你那麼風流的人,花花公子嘛。女人的特徵你看過一眼還會記不起?」
我怔怔看著他,看得梅雲淳一臉詭笑慢慢收斂,我說:「你也這麼看?」
梅雲淳有些迷惑,但還是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我說:「你不覺得我是很專一的人?」
梅雲淳笑得岔氣,小馬也一臉笑容,雖然矜持,但看得出他們都不承認。
小馬安慰我說:「專一不專一都沒什麼了不起,只要珍惜就好。」
梅雲淳說:「你是對每個人都很專一,人一多就沒法施展你的絕技了。」
我望著窗外飛馳的景物發呆。
連好朋友都這麼說,看來我是個很難控制自己的人,滿以為自己在控制以免自己傷害別人,誰曾想得出這個結論。
我砸了砸腦袋,疼得自己直咧嘴。
他們兩人嚇了一跳,問:「怎麼?傷口痛?」
我痛的不是我的傷口,而是她們的傷口,忽然我覺得自己如此自私,居然拒絕了如此多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具備這個性格的,曾經我是個可以接受一切的人。
我是不是一直在給自己找借口,自欺欺人,別人看我糊塗,我以為自己清醒?我既沒有投身的打算,就不應該出言無忌,四處留情。
三個人,三筆債,怎麼還?
我從一個痛苦進入一堆痛苦。
我的手機再次響了。
是那個李麗秋。
「我想單獨見見你。」
我忽然失去了那種奮不顧身的執著和投入,我有些遲疑的問:「他們呢?」
「不必管他們,是我要找你。」公主的聲音很輕柔,卻分外堅決。
我望著面前兩雙疑問的眼睛。
「好,我來。」
小馬和我下了車,梅雲淳無言而去。
我對小馬說:「你也先回去吧。」
小馬愣了愣,看我眼色堅決,點點頭,說:「我陪你到錦江門外,我趕車回家。」
再次步入賓館大門,我沒有回看小馬一眼。我的心裡再次亂作一團。
任麻木把自己拽入迷茫。
這次的錦江似乎專為等候我這個客人,微笑鞠躬的印度門童,會意點頭的迎賓小姐,好像想告訴我裡面有重要的人物等我已久。
我一度幻覺,是來到了公主的宮殿。
我的手機又響了,是李麗秋的電話。
「我在天台等你。」
我深深呼吸一口長氣。
走進電梯,我忽然奇怪,奇怪所有人都似乎迴避了開去,如此多的熟人集中在錦江,我怎麼會一個也沒見著?李麗秋又怎麼能避開所有的人?
她找我幹什麼?她不是要陪她母親,還有那個沾沾自喜一臉幸福的開寶馬的假洋鬼子?
許建明,許建偉的弟弟,如果是親兄弟,他們長得不像,許建偉似乎集中了一切缺點的變形人,像《瘦身男女》裡過度發福的劉德華,可惜,看來即使是他們家族驕傲的許建明,離劉德華的英俊也夠不上邊。
公主如此美麗,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那個許建明?
這兩個兄弟,居然佔據了兩個和我淵源最深的女子;或者,是我與他們兩兄弟相愛的女子都有深切關係。
這是什麼世界?
我再次悲愴望天。
我裹緊外套,走上那個冷清清的天台。
我看見一頭輕紗似的頭髮在風中招搖,似乎沒有質量,又似夢中的輕柳,那樣不真實,又那樣親切,不由得心裡升騰出一陣自豪,自豪自己的夢中情人沒有遜色在當今這個時空,她依舊是絕色。
我寧願保持這種麻木的沉醉和她共分夜色,化風一握她如雲的髮絲。
她的背影依舊那樣倩然,像一個無懈可擊的屏風麗人,放在那個天台,夜便成了一個天台的屏風,月色將她的影子翻印在天台,像琴上的仙魂,像梳妝台上的落花。
整個城市似乎在為她寂靜。
我說:「你在這裡?」
她轉身,明如春水的眼波一掃我,我心中漣漪陣陣,把持不住,我有些傷感,蓋過了疑惑。剛才的激盪和煩躁瞬間都消失無蹤,只有一陣悠然和欣然穿梭胸臆,令我寧願癡迷化石。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定定凝視我,我忍不住問:「你怎麼出來的?」
她想了想,說:「為了找你。」
這句回答簡單,似乎顯得我的問話成了廢話,我仔細體會,忽然心神激動,省悟過來,她理解的是我問她:「為什麼到成都來?」她的回答比我的問題更加情重,像一滴落珠,激起滿塘秋波動盪,我有些不確定,為這種難以想像的意外之喜。
我說:「你到四川來?是找我?」
她再次點點頭,說:「你不信?」
我心怦然,幾乎窒息,聽不到風聲,只感到涼風刮面,猶如她的手指。
我說:「為什麼?」
她說:「尋夢。」
我說:「什麼?」
她走進我,我聞到一陣甜香,頭腦一陣暈眩,令我覺得那麼不真實。我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
她比我輕鬆自然得多,她背靠欄杆,髮絲在她的額頭和眼間晃動,像夜窗外的撩動梅枝,她的臉頰在如斯冷風中依然微紅,只是光潔得像一個玉石瓷瓶,反射出淡淡月色。
她眨巴眼睛,有些笑意說:「我先要問你,你當年為什麼要跟著我,當年問你,你不肯說。現在這麼多年了,你應該告訴我實話。」
她雖然笑,語氣卻很認真,認真得有些沉重,我隱隱感覺到,這是一個和我終生有關的大問題,我必須慎重回答,雖然結果不是我能夠猜測得到和控制得到的。
我悄悄吸了口氣,感覺滿天星光會聚到我的頭頂,似乎化為千萬雙眼睛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等了十年,十年之前,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也沒有勇氣說出來;十年之後,我知道我錯過了結果,不管當時的結果是什麼,我至少該知道和面對,今天,我仍然不知道我該說什麼,但是我應該有勇氣說。
我認真凝視她的眼睛,我忽然發現我能夠正視她,她的笑容並非那樣可怕那樣沉重,她是很醉人可沒有傷人,即使是被她傷害,她又能怎樣傷害我?她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我已經傷了自己很多年,因為膽怯我無法面對自己,所以我繼續傷害了很多關心關注我的人,今天,無論她怎樣,她應該知道結果,我應該面對自己。
我說:「當時你問我,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她閉上了眼,像聞到幽幽花香,有些醉意,有些釋然。我忽然輕鬆了,像一個壓在自己身上多年的魔鬼忽然消失,我輕鬆得還有些不習慣,可是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痛,那樣山崩地裂。我甚至有些恨,恨自己玩了自己那麼多年。
她張開眼,眼光朦朧,她彷彿有些沉迷的回想,少頃,她有些平靜而溫柔的望著我,說:「謝謝你。」
我說:「謝謝我?」
她說:「你想不想知道我當時的答案?」
我認真問了問自己內心,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那樣期待,原來我只是害怕那個我不能承受的拒絕,並非我真是想知道她的答案,忽然我想笑,笑自己當時的自私,笑自己的愚蠢,把自己欺騙了那麼多年。
我忽然古怪的說:「原來我這麼自私?」
她更出乎意料的詫問:「你自私?」
我說:「是,原來我根本不想知道你的答案,我只是想看看自己敢不敢等到你的拒絕,我真自私,當年我就不配得到你,所以你沒有選擇我。我一直以為自己很自信,結果我這麼自卑。」
我一口氣順暢說完,臉上發燒,心裡卻很暢快,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推動我牽引我,是身後的風,還是身前的月,我不得而知,只覺得此時此刻我需要一洩到底,即使雷霆貫穿,天崩地裂,也不能阻擋我。一鼓作氣說完,我似乎還能聽到自己的回音,迴盪在天地之間。
她的詫異慢慢消失,笑笑說:「你自卑?不,你很自信,喜歡一個女同學可以跟著她走四年,可以有勇氣拉著她跑過刀山,可以讓朋友幫你帶話,可以寫那麼多情書情詩,可以等那麼多年,你很自信,你也不害怕我拒絕,你只是希望我能夠理解你,你覺得我早晚一定會理解你,然後自己來找你。」
我詫異她會這樣看我,我充滿了感激,像一把塵封的鎖被一把輕靈的鑰匙打開,我四肢貫通如簫管竹笛,醉意清風透體而流,綿綿如泉,幽幽如歌。
我有些怔,臉上有了笑容,我似乎心裡輕鬆了些,我說:「聽你這樣一說,我覺得自己是個很自戀的人。」
她也怔了怔,旋爾微笑說:「不是,你是一個很博大的人。」
我懷疑的說:「博大?」
她說:「你關心很多人,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生怕自己對不起別人,又擔心別人受傷害,所以不敢隨便釋放自己,你付出很多,比常人多得多,所以也希望別人能理解你,但是往往失望,所以你很痛苦,因為別人往往也只關心她們自己。」
她輕輕歎口氣,帶著笑意,說:「所以你是個善良的完美主義。只是經常分不清哪些時候是在幫人,哪些時候該幫自己,所以你常常錯過幫自己的機會。」
有一種激動和感動幾乎令我吶喊,彷彿我的密碼被人破獲,雖然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洞悉自己,其實我的密碼居然在別人手上,在這個我暗戀多年相逢於今天又失戀於剛才的李麗秋身上,我有些熱淚盈眶的心念在閃動。
我說:「我真的很感謝你。」
李麗秋微笑說:「你應該謝謝你的朋友和你的姐姐。」
我說:「我的朋友和姐姐?」
李麗秋說:「有一個叫王麗的不是你的一個乾姐姐嗎?還有一個叫袁潔的朋友?」
我心裡一顫,說:「她們找過你?」
李麗秋點點頭,微笑說:「你真應該好好感謝她們,她們很關心你,認為我能夠幫你。」
我說:「嗯。」
李麗秋說:「哦,還有那個林元武。」
如夢初醒,我耳裡一震,我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說:「你說誰?林元武?」
李麗秋有些詫異的問:「你們不是好朋友麼?怎麼?最近沒聯繫?」
我有些心痛,嘴裡一陣苦味泛了上來,瞬間刺痛我的神經,我的頭皮有些發麻,太陽穴突突跳動。
我說:「你說他怎麼?」
李麗秋懷疑似的望著我說:「他幫你做說客啊?幫你說了很多好話,說你暗戀……就是寫情書情詩的哪些事兒,怎麼?他是騙我的麼?」
我恨不得以頭撞牆,我說:「沒有,他說得是實話,可是我誤會了他,我已經和他失去聯繫十年了。」
李麗秋好像不相信的望著我,半響才說:「我還以為你們都在四川,又是那麼好的哥們,這次本來還想能聯繫到他呢,見見他現在的樣子。」
我低垂著頭,覺得自己有些無地自容。
李麗秋輕輕的說:「你別自責,其實那時候,沒有誰是真正很成熟的。就連現在的我——我媽就常說我有些瘋瘋癲癲,神經質似的。」
我感激的看著她,說:「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李麗秋盯著遠方燦爛的燈火,悠悠說:「成都的夜色確實很美,這個城市也很美,很親切也很秀麗,可惜我只是個過客。我也想在自己離開之前,來看看你住的地方,解開我的心結。」
我心搖蕩如舟中燈火,江中星光。
我不相信的問:「你又要走?」
李麗秋不願多說的點點頭,回望我一眼,我覺察有種柔絲攀上眼眉之間,絞上心頭,令我心中憂傷隱痛。
我說:「你有什麼心結?解開了嗎?」
李麗秋說:「好像解開了。」
她掠掠風吹亂的發,忽然笑意悠悠的望著我,似乎要轉開話題,她說:「你那個乾姐姐和我說了很多,她說你是她這個城市最重要最難割捨的人,她說她告訴了你。我覺得你真有福氣。」
我想起小麗子,似愁似喜,也不禁一笑,說:「是。」
李麗秋雙手撫臂,縮了縮頭,有些悠遠的微笑說:「可是我覺得她也有福氣。」
我莫名所以的點點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李麗秋的笑意仍然意味深長。
我反應過來,說:「她有福氣?」
李麗秋轉過頭,望著樓下車流如水,兩岸生輝,說:「她的福氣,是你知道她的心意。」
我愕了,大腦有些暈眩,我忽然情不自禁的走上了一步,望著風中飛散長髮的她,心潮澎湃,說:「你的意思是?」
她伸伸懶腰,高舉雙臂,轉身四顧,笑說:「成都真好,確實是個值得回憶的地方——你說,一個地方有些東西有些人值得你回憶,不是件很美的事麼?」
我心潮湧動,背負雙手,說:「就像雲南開源,曾經讓我回憶。」
她望望我,似乎有些淒然,不過當我仍在疑心是自己的幻覺時,她嫣然一笑,說:「曾經?以後你不會再回憶了麼?」
我輕輕拉她下來,有些擔心,她居然很順從,沒有一點拒意,我說:「你要在那個城市,當然我會一直回憶下去。」
我有些幽怨,她的「未婚夫」,使得眼前的皎月,似乎即將被烏雲罩住,令月下寒城裡,少了一個思戀之地,安心之處。
她聲音有些低沉,有點認真的問:「要是我在其他城市呢?」
我說:「哪個城市?」
她輕歎一氣,我覺得仍是幻覺,因為我看到她亮閃閃白玉碎玉的細牙,她的微笑,驅走寒愁。
她說:「我要下去了,他們在等我。」
她什麼也沒再問,雖然我覺得她還有些問題,她什麼也沒解釋,雖然我很想知道她的心事。
因為她確實像有心事。
她轉身而去,我忽然拉住她,那一瞬間象萬顆針刺進我的心臟,我忽然肝腸寸斷,如同生離死別。
她好像知道我要拉住她,她低垂著頭望著地,沒有看我,令我疑心她在落淚。
我不敢抬起她的臉,雖然我已經抬起手,我的手顫抖如暴雨竹枝。
她沒有哭,她抬頭望了我一眼,一眼之間,似有萬種意味,穿透十年寂寞,千里相思。我品得出她的眼中我的心情,卻看不到她的心事。我怕自己脆弱,更怕她的倔強,不肯讓我沾染分擔一點愁緒憂傷煩惱,縱使秋山藏秋雨,怎奈秋葉染秋霜。
我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有些枯澀的笑,說:「告訴什麼?」
我無言以對。
你不說?我怎能知道?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把這個問題還給我,我忽然心急如焚,覺得她似乎有天大難題,如果我不能弄清楚,即使她的親人,也不能幫到她。
我心中一苦,眼眶頓濕。
她忽然眼裡有了些感動,她凝望我,忽然低聲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一直想保護我,謝謝你,我能保護好我自己。」
我喉嚨忽然有些啞,說不出一句話,心如鉸鏈,亂作一團。
這個公主,還是那個刀疤狼以命相護的公主麼?我一直在保護她,也許她一直知道,可是我怯懦得自狂得丟不下面子,丟不開虛偽,我放棄了表白,也放棄了自己放棄了她,我有什麼資格保護她?
我知道自己攔不住她,心急如焚,偏偏又無計可施,似乎她再踏前一步是深淵,只想請求她說出心事,於是說:「你還記得章輝麼?」
她怔了怔,臉上一絲痛苦之色,她低沉的說:「我記得,他為了保護我,不知去向,他家裡很窮,我在雲南的時候,去看過他的家人。」
她沒有描述細節,看她的淒然表情我知道她一定受了很多非難和詛咒,那是章輝的家人對親人轉移的哀怨和失落。
我說:「你應該告訴我。當時你要告訴我,章輝也不會受那種傷。」
她忽然有些怨的望我一眼,有些冷冷的說:「你能對付那些人?」
我心一激,說:「我能為你擋刀。」
我以為她會很激動,沒想到她的眼皮繼續低垂下去,她說:「為我擋刀的人,不一定是真心喜歡我的人。」
我一怔,立即醒悟到是她的托詞,我忽然有些為章輝覺得不值了,我有些忿懣的冷冷說:「不管你需不需要,或者你覺得重不重要,永遠有些人會為你做一些你看不上的事的。」
她泫然欲泣,我慌了,想不到這話居然激起了她的傷心,我自責自己真的把她的倔強當作了男人的好強,可是我剛才的語言又像極了女子的幽怨。
我覺得自己很羞愧。
我輕輕放開了手,說:「對不起,我亂說話。」
李麗秋輕歎一聲,望著月色說:「這些都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