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斷絕音訊十幾年,如今,我們一起相遇在昭覺寺門口,用同樣的方式尋找同一個和尚讓別人心安,這難道不是緣不該絕?
我偷偷看她的側面,相對那個當年的她當然變了,變成了一個風姿卓絕的大姑娘。
我百感交集,她也在沒話找話。她的母親笑吟吟問我家人的情況,我隨口答著,目光幾乎有2/3時間盯注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依然桃紅,不知是本來顏色,還是些須喜悅?她的眼睛變得不再有當年的坦率明銳,而是多了些韻致平靜,大多時候她在靜靜聽我與她母親的對答,偶爾望向我,似乎又有了當年的童趣和天真,我總是不爭氣的心搖神馳,說了一半的話頓時忘了結尾。
周圍稀疏的樹木高聳,風靜靜的依偎在樹的眼角,柳葉掛在古亭亭角像她的睫毛,一切因人而美得如詩如畫。
我們的腳步聲清脆的敲點在石板路上,似乎在矮矮的寺院圍牆裡迴響,像木魚聲敲蕩心門。灰色的屋頂,紅色的牆,黑色的簷角,綠色的竹,彩色的飛鳥停駐在竹間鼎上,好奇的張望著這個降臨人間的仙女。
我知道了她是和母親到成都來玩的,之後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什麼地方,她母親想說,卻被她的暗示打住了。
我莫名的激動,想到她該不會是過來專程找我的?念頭剛起,又偃旗息鼓,暗笑自己自作多情,一廂情願。怎麼可能?這麼多年不通音訊,況且她怎麼知道我在成都哪裡。
我和那個職介所的小姚都在這個城市,一旦分開,幾無見面的機緣,何況天南地北的雲南到四川?
她們聽著我詞不達意結結巴巴的向她們介紹成都,她很認真很信任的聽,偶爾捂了嘴笑,我一見之下不禁又發呆,慢慢她母親也看出味兒,借口走著累,不想再往裡深入了,要我們年輕人自己代她去看看。
我感激不盡。
我聽著她和我的心跳,那樣清脆那樣沸騰。
曾經有一段真誠的感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直到失去了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如果上天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一定要把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這段話從我第一次聽到便黯然淚流,我心裡有一個影子,模模糊糊,若隱若現,那時我想問自己是不是她?卻無力回答,也不敢回答,今天封存的記憶躍現在眼前,怎不令我心潮洶湧?
我和她都沉默,醉心於那一剎的沉默。怕開口破壞了十幾年來心裡的那個越來越淡的影子,我一直難以相信自己是在現實中,認為是做夢,如果是夢,我寧願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沒有醒來的時候。
還是她先開了口,她問:「你有女朋友了嗎?」
我毫不猶豫說:「沒有。」
她純粹好奇的望了我一眼,有一種激動象山溪即將衝破苔深厚重的山崖,從夾縫中洶湧而出,我想直接告訴她:「沒有,一直在等著你呢!」
可是她畢竟沒有深問,我也畢竟沒有表白,只是努力提及當年同學和一些趣事,本非所願,也令我喟然感歎,歎息逝去的歲月,恍如隔世,那些老記憶象江水淘金,湧上心頭,點點耀眼晶瑩,璀璨如鑽石瑪瑙,輕輕敲痛敲醉我塵封的纏綿。
身旁和尚和敬香的白髮紅顏頻頻回顧,我有些迷惑,世上有佛祖麼?是他的安排麼?他會讚賞還是責怪?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我和她在謙讓同一個蒲團,最後她拗不過我,先向佛像跪下,我望著那個我曾經跟隨四年的動人背影,心裡一暖,佛鍾迴盪,令我心神蕩漾,幾乎落淚。
我不知道我在悲哀什麼,久別重逢,我本該高興才是。
也許我在祭奠自己曾經的青春和青澀單純的愛慕吧?
我覷了個空和她並肩跪下,心裡喃喃:佛啊,讓我右邊的這個人和我今生結緣吧?
我虔誠合十,從不信佛的我也分外真誠。
等我睜開眼睛,凝視右邊時,我幾乎驚呼。
我的右邊不再是她,是另一個短髮白裙的女子,文文靜靜的,這個人居然我還認識,她就是那個陳重介紹給梅雲淳的,與我在大學女生宿舍有過一夜之緣的吳佳。
我汗如雨下。她睜開眼,朝我微微一笑。
她的旁邊,站著紅著臉有些窘笑的梅雲淳。
我的目光茫然四顧,忽然一震,看見李麗秋站在我身後,奇怪的觀察著我們三人。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佛!你為什麼這樣安排?我白拜你了!
我尷尬的站起來,不知道怎麼介紹他們三人,只想躲開,像那次拉著公主離開那個凶險的刀劍場一樣,不想有他人破壞這渴望多年的二人的世界,可是梅雲淳已經化被動為主動的衝過來拍擊我說:「哦?跟女朋友一起來玩?」
我這時多麼希望她的表情能肯定梅雲淳的問訊,可是居然她沒等我回答,搶在前面說:「我是他的老同學。」
我的心一顫,深深一痛。
我只想結束與這兩個不合時機出現的朋友的邂逅,偏偏梅雲淳想借用我的浪漫渲染自己的白描,興高采烈的說:「一起去吃齋飯吧?」
對這個大方得連相親對象都可以出讓的結拜兄弟我無言以對。往常如果遇到這樣的場景我可以欣然應允,如此美麗的姑娘在旁我無形中又在梅雲淳的面前增添了虛榮的資本,可今天不是,今天,我是李麗秋的奴隸。
那刻我願意放棄全世界,為了她。
可她很高興的答應了。
我尷尬面對這凶險的相遇。
吳佳的眼睛一直盯著李麗秋,我無暇分辨那是什麼複雜眼色,她沒有給我目光相對的機會,如果有,也許她就會看到那個與她有過一夜緣的逃兵滿眼的歉意和哀求。
我們叫上她母親,她母親看看手錶提醒她時候不早,她微微翹著自己的小嘴撒嬌,我一直處於癡迷狀態,此刻醉意浪湧,側眼過來看見一雙冷笑的眼睛,像一柄寒劍一直指著我的臉。
吳佳的眼睛冷冷從我面上轉開,等回視時已轉為笑顏如花。
我們在夕陽下人縫中棲身於一個石桌,拉過幾把淡黃的格格作響的竹凳共品齋飯。
寺院裡的生意好得出奇,虔誠的顧客象進香一樣默默簇擁,排隊取菜,那齋飯號稱起死回生,百病痊癒,沾了佛氣,接了佛緣。梅雲淳叫我去一起端菜,趁機問我:「這麼漂亮的妹妹!哪裡找到的?沒聽你說過。」
因為她,我對梅雲淳忽然很陌生,我說:「是我的初戀。」我憎惡的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妹妹」兩個字從他嘴裡竄出來,我的公主已經被玷污了。
梅雲淳嘿嘿的笑:「你真是神出鬼沒哦——我們都以為你在家養病,怎麼一會就出來找了個初戀?」
我歎口氣,說:「是天意。」
梅雲淳很知足,轉過話題說:「吳佳說她認識你,你們以前見過?」
這句話提醒了我,我才想到吳佳正和李麗秋單獨在一起,李麗秋的母親上廁所去了,這個吳佳不會在背後亂污蔑我吧?
我有些冒汗,我說:「你等等,我看看她們。」
透過門縫,我看見吳佳正和李麗秋親密交談,女人真是見面熟,三分鐘不到就成了盟友。我緊張的望向吳佳,她正好看到我,微微一笑,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她的笑中滿是惡意,李麗秋好像沒有聽清她的話,正探身過去聆聽,一臉茫然。
似乎沒有什麼對我不利的信號。我放了些心,又後悔自己被吳佳看見,她萬一小心眼,反而大講我的壞話,我可百死莫贖。
我怔怔的機械幫梅雲淳拿菜端湯,他趁機偷偷抽煙,我知道他剛才為了初次約會的形象一定憋壞了,可我忽然又反應過來他似乎並沒有煙癮。
他說:「我太緊張了。」一邊諂笑。
我顫抖著說:「我也是。」
他驚訝的問:「你也會緊張?」
我不滿意的說:「你以為我是石頭?」
他說:「我以為你久經考驗。」
我凝眼天際說:「當年要是和她能走到一起,我根本就不會需要這麼多所謂考驗。」
梅雲淳很欣賞的說:「從沒看到過你這麼癡情——你是不是對每個妹妹都是這麼癡情的?」
我惱了一下,說:「我只不過把每個人都當成她的某一點而已。」
無意一愣,我發現,這是否我的心聲?
我們分外熱情的滿捧美食入座,吳佳和我心照不宣似的一笑,轉為關切我的傷勢,我直覺她已經出賣了我,遂警告加哀求的自嘲:「真倒霉,被汽車撞到了腦袋。」
這個謊話實在扯得太離譜,連我自己也不信,滿座人驚訝的望著埋頭只顧狼吞虎嚥扒飯的我。
這一頓不知道吃的是什麼,我心如油煎正旺,簡稱油煎旺。只想著怎麼迴避梅、吳兩人,她的母親不斷問東問西,我東拉西扯避開自己的簡歷和家庭近況。
我們終於磨盡了時光出門,她的母親親切邀請我們到她們下榻的賓館去玩,說稍事停留,幾天後就會離開。我自然毫不猶豫代父母做了邀請來家的使者,母女對視一眼,不算拒絕的拒絕了。
我對本市的地理不熟,以至於常常在家附近迷路。她們還要去購物,梅雲淳自告奮勇的帶路,表示與吳佳也無地可去,我趕緊擠眉弄眼的向他使眼色,說:「你們還不如去看電影,不要因為我的事耽擱了好時光。」
梅雲淳無助的看了看吳佳,沒想到吳佳居然很高興的說:「沒關係,我們陪你們一起去。」
我恨不得天降飛磚,立馬砸昏了她。
吳佳別有用心的深深凝視了我一眼,有些冷笑。
吳佳嘴甜的異常嚇人,那一會功夫我疑心有與李麗秋母親結交為干母女的趨勢,她親熱的挽起李麗秋母親,說:「阿姨,你難得來一趟,我替你安排行程,臨時當你的導遊好了。」
她似笑非笑的掃向我,我的眼裡飛舞著十七八柄菜刀。一與李麗秋對視,就變成了蜜蜂的翅膀。
我和梅雲淳都失魂落魄的跟隨在後。
我趁人不備,手指比著手槍的姿勢,嘴裡小聲的模擬槍聲,對準吳佳背影「砰砰」兩聲,梅雲淳奇怪的看著我。
吳佳轉過頭,笑盈盈說:「楊哥,我扶阿姨,你替我提東西好麼?」
我望向梅雲淳,他手裡兩大袋水果,他無奈的望著我。
我屈辱的轉過頭,目光掃向街面,看見蹲在地上徐徐站起的小馬,正微笑著彈飛手裡的煙蒂。
我鬆了口氣。
兩輛出租上了六個人,準備上路。我的目光掠過窗外,忽然想起那本叫《無字玄經》的書,我慶幸又有些失落,這時我看見起初進廟之前那個胖胖的和尚,他手裡握著一本經書,興許就是那本所謂我不能看到的書吧,他朝我笑笑。
我回過頭看著小馬,他的表情沒有異樣。因為他只要在我身旁,基本都很緊張,看不出是真緊張還是假緊張,我歎了口氣。
小馬說:「我看見那本書了!」
我再次認真審視著他,他的表情仍然沒有異樣。
我忍不住說:「你玩的什麼把戲?」
小馬委屈加驚訝的說:「什麼?」
我說:「你安排的?」
小馬說:「怎麼?什麼安排?」
我搖了搖頭。
汽車飛馳,我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小馬有這樣深的心機?
我覺得今天的一切充滿了玄幻。
她們住在錦江賓館,我的心裡咯登一跳。心想如果她們訂的是8032號房,那麼我只能承認是上天的安排和宿命的安排了,應該立馬回寺院剃度或者去教堂入會。
所幸她們沒有,她們訂的房間是2046號房。
我目瞪口呆,站在門口幾乎不敢進入。
我的那個奇怪的夢像一團刺眼的光射耀入眼,令我汗流浹背。
2046?難道不是我死亡的年份,而是指代這個房間號麼?那個與藍玲見面的同學會之夜,我醉的一塌糊塗時那個夢境裡展現的數字?
這是巧合還是我的錯覺?
我認真揉了揉自己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最終我還是決定進入。
那是個普通的賓館房間,唯一不普通的就是多了個她,那個我的初戀和夢中情人。
下樓時我因為要抽煙,而且樓層不高,所以決定不乘電梯,其實主要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單獨的時間好理理思路。
梅雲淳依然不爭氣的跟著我,反而成了小馬替我代陪她們進電梯。
下樓時一個戴墨鏡的白風衣女子險些撞上我們,手裡的東西一股腦跌落地面,我們連忙道歉,梅雲淳的座右銘是「我從來不道歉」,可是我根據他的個性替他加了個破折號,即是「我從來不道歉——對美女例外」。
所以他的道歉聲比我還快還響亮,壓縮得我省了好些力氣,我只好蹲下身替她拾滾落一地的水果。
那些水果黃中泛綠,猶如保齡球,都是臍橙。
所以我心裡一動,抬眼上望,剛好那白風衣女子取下了墨鏡,很驚駭的望著我。
小麗子!
我幾乎暈厥。
我歡喜得有些發暈,站定身子說:「怎麼這麼巧?——緣分未斷嗎?」
小麗子滿臉含笑,眼神驚異的說:「楊逍?——你不在醫院養病,過來這裡幹什麼?」
我那一秒鐘立馬反應過來自己被她誤會了——是專程來找她,她就要遠離,我何必拂逆她意?於是順勢驚呼說:「我來找你的,沒想到你真在這裡。」
小麗子難以置信的盯著我,有些感動和不知所措,梅雲淳靦腆和緊張的望著我們,只是望向我時有些調笑狀,我已經無暇理會他的感受了,於是問小麗子:「你在哪個房?」
這一下陰差陽錯,小麗子老實的回答:「我住這裡二樓啊——不過,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我的手機響了,小馬來電:「怎麼還不下來?」
那一刻我真是無可抉擇。
小馬又說:「她們說,你有傷,要不你留在這裡,她們反正晚上要回來,到時一起吃飯。」
我楚楚可憐的望著梅雲淳,大腦一片混亂,一籌莫展。
我對小麗子說:「你等我一會,我和下面的朋友打個招呼,等會和你電話聯繫。」
我帶著莫名其妙的梅雲淳下樓,拋下更加莫名其妙的小麗子。
她們坐在大廳的長沙發上,我臉上綻開笑容。
空蕩蕩的大廳,富麗堂皇,令我憶起見楊雯那夜。
我忽然揪心的痛。
忽然我怔怔站住,如遭電擊,身子簌簌發抖。
袁潔扶著楊雯,許建偉扶著一個文靜娟秀的中年婦女,大包小包站在電梯口。
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作繭自縛、惡有惡報。
李麗秋看見我,遠遠站了起來,臉上露出微笑。
小馬也看見了這一幕,嘴巴張成「o」形,臉上驚駭萬分。
我咬牙低著頭急匆匆走過,袁潔在我身後「咦」了一聲。
梅雲淳看出端倪,小聲問我:「你認識?」
我說:「嗯,別讓她們發現我。」
梅雲淳說:「有仇?」
我無奈的望著他歎息,心裡暗急得想跺腳。我說:「反正我要躲她們。」
梅雲淳點點頭,問:「那個女的叫什麼?」
我說:「胡瑩。」
我隨口找了個曾經熟悉的名字,料想以後梅雲淳問起時好有現成的故事可以混騙他。沒想到梅雲淳大義凜然的說:「我幫你引開她?」
我駭然說:「怎麼引開?你的吳佳呢?」
梅雲淳笑說:「反正耍不成女朋友,我幫你!——你不要回頭,她好像走過來了。」
我不敢回頭,汗如雨下說:「她們都過來了?」
我們那時已經經過了電梯間,背後十米就是楊雯袁潔,還有那個我不想見面的許建偉。
梅雲淳說:「三個進了電梯,一個女的來了。」
誰?我沒法多問,我徑直向李麗秋走去。
梅雲淳落後在我身後,轉身向後面走過來的人異常高興的招呼:「胡瑩!」
我理解他的用意,他是想混淆視聽,打岔那個走來的人——不知是楊雯還是袁潔(多半是袁潔),好給我時間應變。
可是我給他說的是個假名字,那個名字另有其人。我面朝李麗秋她們微笑,心裡惡罵梅雲淳自作聰明,不過自作聰明的始作俑者好像是我。
我真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扯那個謊,直接告訴他帶著李麗秋她們先出門不就得了。可能在我的心裡,任何事李麗秋都是排名第一吧。
對面是李麗秋她們所在的長沙發,側面是吧檯,我大腦正一片黑暗,吧檯忽然有人驚訝的「咦」的一聲,我側頭看去,目瞪口呆,險些暈倒。
吧檯有兩個女子,回頭過來看著我身後,可能是梅雲淳的呼喊吸引了她們。這兩個女子中的一個我認識,她的樣子很像香港影星袁潔瑩,小巧細膩,白皙嬌嫩,如同瓷畫玉描,只是唇角多了顆小小的痣。
那顆痣讓我印象深刻,使我想起她的名字叫胡瑩。
樓梯上站著小麗子,電梯間也許有重傷未癒的楊雯,身後有正走來的,梅雲淳絕對攔阻不了的人,也許是袁潔,面前是李麗秋,沙發上坐著冷冷看我的吳佳,我的右邊卻是那個半年未見的胡瑩。
天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安排?
我開始幻想自己可以化成陣風逸去。
這陣風唯一要捲走的人就是李麗秋,那個我心目中的公主。
我的臉頰冰涼,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我的四肢僵硬得像鐵鑄一般,使得我幾乎邁不開步子。
如果不是她,我可以坦然面對這裡所有人。
因為有了她,我成為這裡所有人的罪人。
可是我寧願當這個罪人。
我走過去說:「我沒事,我們走吧。」
李麗秋醉人的一笑,她的大眼睛訝異的望著我身後,我的身後一定是梅雲淳、袁潔和那個胡瑩。
我已經聽到袁潔的分辨不出滋味的笑聲。
我對聲音極度敏感,幾乎過耳不忘。
所以我聽到旁邊有人在叫「麗秋」。
這個恰到好處的招呼使得我們都轉頭去看賓館大門。
這個「我們」不包括吳佳,我不知道我身後的人的表情,我只看到她一直很好奇很奇怪的望著我。
門口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子,風度翩翩,令人自慚,他手捧著一束嬌艷欲滴、鬱鬱蔥蔥的鮮花。
李麗秋瞥我一眼,有些慌亂,很快恢復了平靜,她母親很高興的招呼對方:「小許?你來了,我們正準備出去逛逛街。」
那個男子看著面前的一大堆人,有些奇怪,很快的把自己手中的花遞給李麗秋,說:「送給你,今天你很漂亮!」
李麗秋臉上紅暈更深了,有些靦腆,風姿嫣然,幾乎隨風而去。
她如夢初醒的替我們介紹,其實我已經有不詳的徵兆,只是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揭曉答案。
她對那男子說:「這是我以前在雲南的老同學,十多年沒見了,哦,他叫楊逍。」
她對我說:「他,他是我男朋友許建明。」
那男子三十歲左右,平心而論很儒雅,只是臉色有些過於白皙,感覺是長年不見陽光那種地方工作的,他友好的微笑對我說:「你好楊逍!名字很有意思啊——是金庸小說裡的?」
他彬彬有禮的環視四周,點頭微笑,問李麗秋:「這些朋友呢,怎麼不給我介紹?——還有啊,什麼男朋友,不是未婚夫嗎?——待會我要罰你哦。」
李麗秋的臉紅得像蘋果,她說:「哦,都是楊逍的朋友。」
我像一座冰雕立在原地。
梅雲淳撞撞我,我也如夢初醒。
我回過頭,那一瞬間發現自己的一切綺念都是妄想,我像泰坦尼克號的那個男主角,撒手絕望的望著她,自己僵硬的身軀沉沒入無窮無盡的冰海海底。
我幾乎想嘲諷的大聲狂笑。
有一首歌忽然盤旋在耳邊,像風雪撕裂迷途的鷹。
錯了又錯
守住你的承諾太傻
只怪自己被愛迷惑
說過的話已不重要
可是我從不曾忘掉
守住你的承諾太傻
只怪自己被愛迷惑
醉過的心哪裡去找
對著滿滿空虛回憶
怎麼逃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很自信,真實的我不過如此脆弱,脆弱得吹彈得破。真實的我不過如此消沉,消沉得萬劫不復,那一刻我忽然發現自己經不起任何打擊。她沒有打擊我,也許我一直在打擊自己,希望自己將自己打擊得如鋼似鐵,攢夠了足夠的勇氣好足以衝破命運的束縛,能突破她從來未曾發生過的我想像出來的拒絕。然而當她真正用事實拒絕我時,我依舊弱不禁風。直到我的身邊站滿了我曾拒絕過的人,我依然無力承受她的拒絕。
我只能無比厭惡自己的軟弱、虛偽和醜陋。
「未婚夫」,是什麼意思?這個詞似乎離我太遙遠了,可現在我卻不得不強迫自己象生吞青澀的楊梅一樣把它硬塞進肚。我一時不知道怎樣調配自己五官的表情,有些強烈的人魂分離的感覺。
我希望時光能夠凝住,讓我可以從容離開,找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一場。
願望與現實往往都是相反的,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我,當然,不過是兩個女人,都在我背後,一個叫袁潔,一個叫胡瑩。
胡瑩很狐疑的望著我,當然她驚訝的不只是這裡見到我,更驚訝的是我居然叫楊逍。
她一直以為我叫楊峰。
那是我第五個假名字。
我選擇毫無歉意的微笑,面對身後的胡瑩和袁潔。心裡的那陣焦躁已經烈烈如鮮旗招搖鋪張,我很想對上天狂笑呼叫:「還有什麼是我想不到的,你都拿出來吧?」
我認為上天在玩我。
開了個我消化不了的大玩笑。
拿破侖說:「我是一個新的普羅米修斯。我被拴在一塊石頭上,一隻兀鷹在吃著我的肉。不錯,我曾從天上偷得火種,並把它作為一份嫁妝送給法蘭西:火種已經回到原來的地方——我卻留下來了。」
哥白尼說:「你們可以燒死我,但是未來的人們會感謝我的。」
耶穌說:「把我釘在十字架上吧,我會祈求上天寬恕你們的。」
沒有薩達姆的伊拉克將不再是伊拉克,因為伊拉克已經沒有了靈魂,他們背叛了自己的靈魂。
有一種人生存的使命就是為他所愛的人們而奉獻,乃至犧牲,這就是他們的「道」。
只是他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式去體現他們的使命,所以,他們是善意的使者,他們是天使。
未成天使之前,他們都有人類的**,因為他們是以人的軀殼出現在大家面前,而人們往往更重視他們的**,唯有找到他們的所謂自私所謂齷齪的人**望,人們才能平衡自己,背後或當面貶低別人抬高自己是救治自己心靈創傷的最好一劑良藥,魯迅稱其為「阿q精神」。
人要完善自己,最大的敵人只是自己。
那些亂世巨星,他們始終有一個共性,就是從不怨恨別人,他們也不恨自己。
即使不是什麼巨星,也有著自己的「道」。
卡耐基說:「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座高山,那麼就成為一棵大樹吧,不過要成為最好的;如果你不能成為一棵大樹,那麼就成為一顆小草吧,不過要成為最好的。」
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心安麼?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只要正氣在胸,人何必計較個人得失?
我本來是什麼?我本來什麼都不是,我做聖人做的事,我就是聖人,我做小人做的事,我就是小人。
我在這些人眼裡是什麼,重要麼?
我眼裡的李麗秋,是真實的李麗秋麼?她扮演大家希望的角色,有時她很開心,有時她很厭煩她很累。
她真心想成為的角色,她能全力去演麼?用一生去演?她能抵制住自己人性的全部**?
做一個永遠讓我,讓她的追隨者覺得值得的桃花公主麼,抵制住現實的一切誘惑?
她有權選擇自己的路,做一個快樂的人或一個有成就感的人。
我呢?我的道是什麼?
世界上80%的人與20%的人永遠在做交易。80%的人體力勞作,20%的人腦力勞作。我選擇在哪一個人群?
我環視身邊的四個女人,不知該不該把自己的問題拿來問她們?
我背後那個人確實是袁潔,她彷彿不認識似的呆呆望著我,可是沒有敵意,只是充滿疑問。
袁潔、胡瑩、吳佳、還有李麗秋。
這四人都和我有一段故事,乾淨的往事。
我自負聰明,今天我的面目裸露在這些人面前,我發現自己不過是在自作聰明。
我到底在怕什麼?怕失去什麼?失去的已經失去,慶幸我曾經擁有過。
我們的故事愛就愛到值得錯也錯的值得
愛到翻天覆地也會有結果不等你說更美的承諾
我可以對自己承諾我們的故事愛就愛到值得
錯也錯的值得是執著是灑脫留給別人去說
用盡所有力氣不是為我那是為你才這麼做
這首歌的女主角有個可以癡情相守的男主角,其情可感,其味可嚼。我不過是個永遠距離答案有一張白紙的單戀人。
我鎮定的對李麗秋說:「我還有點事,要不,你和你媽媽、男朋友先去逛街吧?」
李麗秋大概也看出了端倪,對許建明說:「好啊,楊逍有事——本來他想陪我們去逛街的,我們先去買東西吧?」
許建明點點頭,很幸福的看著這個最美麗的女子,對我說:「晚上一起吃飯吧?十幾年的同學,不容易啊,這也是緣分。」
他的態度挺真誠。可是我沒法高興,聽到「緣分」兩個字,我不禁心裡一酸,機械的點了點頭。
他遞了張名片給我,居然是個什麼德國碩士,醫藥研究所的。我盯著李麗秋有些狼狽的說:「我沒有名片,我還在讀書。」
許建明用手機記下我的電話,叮囑晚上一定要一起吃飯。
他們一行三人離去。許建明、李麗秋和她的母親。
轉身而去時,李麗秋大方而禮貌的向我點頭而去,走開幾步。她和許建明親熱的打鬧,沒有回頭。
我和她之間,剛才那層薄薄甜甜的空氣似乎完全消散了,我胸中一陣悵惘,知道無論她是否有情,她的做法都是對的,我不該期望她的回眼。
本來看到她很幸福我該高興,可是玻璃門被他們關上的那一剎,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慶幸自己沒有做她幸福的路障。
可我還是忍不住,追上幾步,作勢把手裡的煙頭彈進門邊的垃圾箱,瞥眼偷看看見他扶著她的後腰,進了一輛白色的寶馬。
我永遠恨寶馬,無比厭惡。
那輛車絕塵而去,我的眼一濕,情不自禁閉上,兩滴熱淚摔在光滑如鏡的地上,摔得粉碎。
我決定接受背後那些女子的懲罰。我離開她們時無愧於心,可今天當我看見她,我卻對她們充滿了愧疚。
我已經認可自己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