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惜開門的是一個臉頰略瘦的小姑娘,我見過——是她的妹妹。她妹妹手抓著門很忽閃眼神的望著我,彷彿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想知道這個報復心極強的姐姐的同學究竟是多麼的卑鄙,我很慈祥的問她:「你姐姐呢?」
這時我真看到她,她確實如我願剛洗完頭髮,一手抓住髮束很專心的望著我,頭髮濕漉漉在往下滴水,她睜大嬌媚亮極的大眼睛,似乎意想不到是我似的,她的眼睛會說話,說的話我能聽懂,是:「我怎麼得罪你了嗎?」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妹妹最漂亮的是那雙眼睛,而妹妹的眼睛最像她。
她沒有最漂亮的地方,也許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缺憾美」。
我最喜歡的外國精典愛情名片是贏得若干項奧斯卡金獎,聲震世紀的《卡薩布蘭卡》。最喜歡的外國女影星是該片女主角——奧斯卡影后,瑞典美女英格麗.褒曼,一度令我迷戀了十多年。也許,僅僅因為她的樣子很像褒曼,或者說褒曼的年輕時代很像她。
她似乎總是以寬容理解和好奇關切來對待他人,這是她身上最迷人最優雅的地方,她們相互半遮著臉:妹妹的臉被朱紅色的門遮了一半,姐姐的臉在後面,被妹妹遮了一半,那種氛圍和情調很像徐克《青蛇》裡王祖賢和張曼玉在沐浴花池時媚目窺人,麗影相錯的一景,真是終身難忘!
我一張開口就漲紅了臉,原來一路背熟並以無數種藝術詮釋方式設定的台詞表情全不管用,我驚訝的望著她,心裡突突跳動,忽然呼吸困難,也許是由於興奮和緊張真忘記了呼吸。這才發現,無論自己的準備多麼充分,在她面前原來還是不堪一擊!
我說:「你家的門是我堵的,對不起!」
我恨不得扭過頭使勁偷咬自己的舌頭以懲罰自己,可惜目光黏在她的臉上捨不得移開哪怕一秒,這句話只是我現在忽然從大腦裡蹦出來的,原來精心設置的華麗淒美豪情萬丈才華橫溢文采飛揚的台詞——以便於我趁機創造形象顯示口才的,居然不翼而飛!
唯一令我鬆口氣的是我至少承認了自己是罪魁禍首,並道了歉,我的主題思想已經表達了。
她們仍很好奇的盯著我,妹妹的眼裡添了些愉悅趣味,看著姐姐,姐姐嗔怪的掃了一眼妹妹,她輕輕揮揮手說:
「沒關係。」
我頓了一下,覺得全身似乎都燒得發紅了,我沒話找話的說:「實在對不起!」
李麗秋眼裡多了份諒解和寬容,這次她淺淺微笑,沒有答話,只是輕輕搖手,手如嫩姜,表情溫柔嫵媚極了。
我心神激盪,覺得自己的骨頭開始散架和融化,幾乎站不住腳。
我不能再待,待下去沒準她哪一句話中我自行暈倒。
妹妹看著我們的表情,用清朗的聲音說:「你進來坐嗎?」
我覺得自己兩腿已經開始發抖,很快這種顫抖就會蔓延到我的舌頭我的臉頰。我忽然結結巴巴的推辭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邀請,我說:「不了!」我搖搖手。
直到現在我還納悶,痛苦的分析了一萬次以後,我認為自己的失敗緣於這次的被催眠,神魂顛倒中的我一定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直接複製她剛才的搖手,可是她表達的意思是「沒關係」,而我居然直接依葫蘆畫瓢的照搬了這個拒絕——我拒絕了最重要的一次機會!
我不得不承認那個厭惡的推斷——陷入愛情的人智商為零。
那時我的智商一定不到一個一歲嬰兒,因為只有嬰兒,才會自動無意識模仿他最喜愛最親近的人。
我失敗得一塌糊塗。
李麗秋奇怪的望著我說:「進去坐會吧——我爸爸媽媽他們不在。你還沒來過吧?」
我正在懊悔自己說反了意思,居然蠢到極點的按慣性複製了一次:「不用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笨到那種程度?
她們面面相覷的微笑盯著我,看去當然已經原諒我了。
我只好告辭,我被自己踢出局了。
我一邊飛奔一邊扇自己耳光,咬牙切齒的咒罵自己。
借助這股自暴自棄自責自悔我用「黯然**掌」撕碎了自己所有的情詩。
我久久木然坐在碎片上呆望紗窗外的皎潔月亮,就這樣一時微笑,一時恨恨,一時傷感,一時後悔,一時忐忑,一時歎息,通宵未眠。
不過唯一的變化就是那個背影居然可以偶爾回頭瞥我一眼了。我經常喜出望外語無倫次暈乎乎瘋癲癲的不知所云,終於被偶爾同路的林元武窺破,他問:「你喜歡她?」
我說:「啊?你說什麼?」
其實我只是想再聽到他重複一次「喜歡她」三個字而已。
林元武高大俊朗,皮膚白裡透紅,風度翩翩,猶如上海灘裡周潤髮飾演的許文強,追他的女生拐彎抹角的把情書遞到我手裡,托我轉交,我沒有嫉妒只是失落,失落裡還有竊喜,竊喜中含有祈禱,祈禱我的單相思偶像千萬不能淪落。還好李麗秋是校花,我們全校的公主,春遊的時候,我熱烈的為「桃花公主」寫了生平第一首熱情洋溢精美絕倫的現代詩,從此她在全校的綽號從「公主」變更為「桃花公主」,一直使得我自豪和榮幸,儘管這個花名名滿天下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追究作者是誰,我依然竊喜而驕傲,這樣的明珠,自然沒有主動示愛自低身價的舉止。
林元武說:「我幫你遞情書。」
我花了一個通宵也沒能從三百多封對她沒寄出的情書裡挑出一封。我頹然坐在信堆上,喟然長歎,這些簡陋的俗物,俗言俗語,能表達出我對她的愛慕麼?恐怕要一部一百字萬的鴻篇巨著吧?恐怕要花盡此生的時間來練筆吧?恐怕要當我成了當代最偉大的文學家才有資格提筆吧?恐怕要我成為偉人才配遞給她吧?
我終究沒有交出一封,我苦笑著把自己想法告訴林元武,他氣得噴血。
他最近犧牲自己幫我,他說:「我追給你看。」
他不愧是我當時最好的哥們,所以他真的放棄了所有的女粉絲,並粗魯的拒絕了約他週末去當時最豪華的鳳凰商場樓頂喝冰水的班上三花之一「湯圓」之邀。
他認為值得就值得,那時我很佩服他,可以為朋友的一點小小心結放棄自己的愛。
於是我們結拜為兄弟。
當他真的認真追求時,甚至騎車追上去時,我和跟在後面的五十多輛自行車隊相對駭然。
她每天上學放學,臨近我們住處大門口以後,由我接送,住處大門到學校門口那段三站路,每天平均有我們學校自發組織形成的五十多輛自行車隊接送,日日如此,風雨無阻,最壯觀的一次有兩百人的車隊。
我常常暗自竊喜,為自己可以壟斷她回大門到家那一小段路。
天賜我福氣,我們一直有晚自習。
那時的夜分外甜蜜,路燈熒黃如燭排,柏樹整列如兵陣,修剪得平整如石台的灌木叢好似我共她獨有的矮城,濃郁的夜來香氣味令人迷醉,只不過,她是白雪公主,我只能算一個動了凡心而被俘虜的小矮人。
四年,一千個跟隨的夜晚。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林元武一直很忠於自己的承諾,儘管白天他經常收到全校的各式各樣的威脅,還被人堵在偏僻的牆角黑打了好幾次,而我成了一個戴著黑框眼睛躲在牆角和花叢樹後偷偷觀望的他與她同行可憐蟲。
腳步卻從來不會為我而停
給你的愛一直很安靜
來交換你偶爾給的關心
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
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只有多年以後這首歌忠誠的默默讀出我的心聲,我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歡的女生象越過我身邊的兩顆流星交匯成並行雙拼的蝴蝶兩翼,悔恨無比,他們的背影像兩隻眨動的眼睛,在調侃著調笑著向我嘲弄。
林元武解釋說:「我一直在幫你做說客。」
我冷笑說:「是幫你自己吧?」
於是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我們絕交。
直到林元武先我離開雲南,他仍然信誓旦旦的告訴我:你真的誤會了我!
因為愛情,我失去了友情。
忽然有一天,我一如既往的跟隨著她,望見前面的她下了車,推著車慢慢走,我也忠誠的下車跟隨,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永遠保持了200米,她轉過頭來望了望,我故作鎮定的扭頭看一旁的一對廝打的髒兮兮的小狗。她似乎期待我過去,可是我終究慣性的站住了身形,望而卻步。等我回頭,她已經不見,我一壁埋怨自己虛偽過度,一壁急急追上去找她。
經過一堵矮牆,我剛剛滿頭大汗灰心喪氣的放慢了腳步,忽然聽到背後一聲:「喂——」
我嚇得魂飛魄散,心跳如鼓,頭還沒轉過來,心裡已經像爆米花似的帶著狂喜噴射出幸福快樂的火花,是她!
她的眼睛永遠水汪汪的,凝注人的時候很專注很欣賞似的,使人心裡竊喜和自豪:她在關注我。她的臉頰紅嘟嘟的象嬰兒的皮膚,嬌艷嫩滑,嘴巴很紅潤,線條柔美,頭髮烏黑透亮似乎泛著光芒,帶著淺綠色壓發,明媚如花仙子,她穿著紅格子短大衣,很乾淨似乎還透著微香,她的個子很高,雪白的長褲使得她看去亭亭玉立風姿飄逸,而且很精神很神清氣爽英姿颯爽。
這個桃花公主似笑非笑的問:「你跟著我幹嘛?」
我以為自己練習了三年半已經很老練了,在這三年裡每次尾隨在後我都會虛擬對話場景,至少有三百種不同的妙答,能讓她領會我的苦戀和癡情。可是一旦她真的問到,尤其還是這麼近的距離,近到我可以看到她鼻尖上很小的汗粒,我依然無話以對,只能摸頭傻笑,心裡一陣陣回甜和暈眩。
她凝視了我的臉半天,只是很愉快的微笑著,看到我不敢和她對視,她很快轉移了目光,盯著自己鞋面,忽而又抬頭望著頭頂一顆滿是枯枝的老樹,樹上有一朵朵極香極潔的玉瓣嬌花,白得勝雪,美得耀眼。
她說:「啊——真漂亮!」
我望了望她,毫不猶豫的丟下車爬樹,她捂著嘴驚訝的叫了一聲,說:「你幹什麼?」
我邊爬樹邊解釋:「摘花!」
她嗔道:「不要——快下來!」
我本來鐵了心一定要把這棵樹上的白花摘盡,不留神她這麼一喊,我反而愕然,沒留神腳下一滑,我騰雲駕霧的落了下來,重重落地。地上枯枝四濺,灰塵騰起。
她頓了頓腳,驚呼一聲,趕緊衝上來準備扶我,我忍痛站起,她很驚駭的望著我,焦急的說:「你沒摔傷吧?」
我紅臉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沒有。」
她不放心的叮囑我:「走兩步看看,讓我看看你的腿,破皮沒有?」
我很陶醉她這麼關心我,那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在做夢,只恨沒機會再摔兩交。
我撩起褲腳,她蹲下身去,凝神很注意的看,我覺得自己站著她蹲著,我十分不恭,也不想讓她擔心,忙放下褲腳說:「沒什麼——一點事都沒有。」
我們一起走路,她手裡拈旋著一朵玉白落花,若有所思,我十分擔心剛才的出醜會讓她覺得我笨,心裡七上八下,想找話來展示我其他才藝以沖淡剛才的狼狽,卻訕訕開不了口,徒自臉紅筋脹。
她說:「你跟在我後面有好長時間了吧?——有半年沒有?」
我差點瞪大了眼睛,覺得自己的示愛真是慘敗,我十分羞於啟齒的說:「有三年半了——三年七個月零三天。」
她瞪大了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說:「這麼長?你記得這麼清楚?」她想想覺得好笑,掩嘴哧哧一笑。
這一笑我幾乎又醉了,癡癡盯著她。
她瞟我一眼,微嗔笑說:「你不說話?說話啊?」
我覺得她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我的堵門之惡,心裡一暢,卻又湧上歉疚——我為什麼偏偏要故意為難我深深喜歡的人?
我很愧疚的說:「對不起。」
她的笑容慢慢斂住了,如同錢鍾書描述唐小姐:「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後裊裊空中的餘音,許多女人也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彷彿有教練地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餘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我的公主的笑意也似乎永遠依戀在臉上,令人癡迷,也莫名其妙令人自慚,彷彿在她面前自己顯得格外的有趣或格外的神秘一樣,她的笑容和眼神總在鼓勵著和欣賞著所有的人。
李麗秋說:「不用老道歉,你這麼喜歡道歉?你又沒怎麼得罪過我。」
我急忙說:「還是有,上次堵門那事」
她微微一笑,說:「那是你淘氣嘛,男生淘氣很正常的啊——噯,我聽說這一帶的孩子都聽你的,你是小霸王吧?」
我羞紅了臉,又一陣暗喜,為自己的事有幸被她知曉和記住。不過在她面前我覺得一切我做過的事——哪怕是最大的那幾件,也不值一提,都成了「過家家」一樣的兒戲。我分辨說:「是鬧著玩的。」
她說「哦?」低頭悄笑,又說:「那以後在這一帶可得靠你多保護我了。」
我終於帶了酸酸的委屈說:「哪輪得到我呀?每天全校那麼多同學跟著你,我只有這一段才能單獨跟著你走。」
她皺起眉頭說:「真是討厭,每天一堆人,像看猩猩似的,我又不是什麼怪物,搞得我在街上一路低著頭趕快騎車,免得熟人看見——我最討厭別人監視我。」
我聽她前幾句鬆了口氣,感覺她並沒有在意那些癡迷的追求團,可聽到最後一句臉又不覺**辣的,覺得自己也在幹著她最厭惡的事。
她望向我一笑,說:「我不是說你啊——我知道,你一直在悄悄保護我,我們是大院的鄰居,爸爸都在一個單位工作的。」
我熱血沸騰,不自覺的感激萬分,感覺這時就是就生死大難,我也義不容辭的幫她去抵擋了。
我挺英雄的挺起胸膛,告訴她:「以後要有誰欺負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她抬起手背遮著嘴笑,有些忍俊不禁和羞澀,我擔心她不信,又怕她不屑,保護她的人爭著排長隊,我算什麼?
看她神情似乎沒有不信或輕視,我先放了一半心,甚至有些感謝她肯接納我的「保護」了。
她家到了,她停住腳,猶豫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她的手腕光潔白嫩,月光下泛著白玉般皎潔的柔光。她說:「哦,這麼晚了?」
我趕緊說:「你回去呀,我見你進去了再走。」
她帶笑瞄我一眼,說:「改天早的話到我家來玩?」
我強壓抑滿心激動說:「好。」我不敢多話,怕自己話多就結巴。
她說:「那——我進去了?」
我十分不捨,目不轉睛的凝視她點頭。
她輕輕一笑,紅唇白齒吐出一串好聽的聲音:「再見!——別想太多了,回去快睡了!」
她真知道我的心聲!我幾乎快活得想大叫,看到她掩上門輕輕招手作別,心裡像灌滿了蜜水,差點跑到她的紅漆門上,親親她剛才手摸過的地方。
我還是蹲下,用手摸了摸她地上的腳印,心裡一陣溫馨,依依不捨在她家繞圈盤旋。
半小時後,小樓上掀開竹簾,她走到陽台仰望夜空星雲,忽然發現我還在她家外坐自行車貨架上呆呆托腮上望,她詫異的掩嘴回看身後,可能是怕屋裡父母知道,她作勢讓我快走,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白如玉盤的臉上,她彷彿從月宮探頭俯瞰的嫦娥,她雙手托著下巴,笑吟吟看著我離去。
她不是王語嫣,卻把我從喬峰變成了段譽。
剩下的半年,我們的關係沒有突破性進展,我不只一次設想半路上出現幾個小痞子挑釁這個公主,我奮不顧身義無反顧以一敵十大獲全勝。她很感動很關切的凝視我,問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在那個萬眾矚目的情形下對她說:「我愛你!」
儘管那時候我未必知道愛為何物。
我渴望的情節一般都會出現,那時候我就懷疑我有預設未來的能力或欲知未來的情形。可惜,我只猜中了前半部分。
林元武走後,我有幸在那次與她小小交流後與她常常相伴回家。福兮禍所依,林元武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了。
學校裡開始有人走路故意撞我,撞了還凶神惡煞瞪視,一看就是找茬的,我忍著鑽心的甜蜜沒有介意,可一而再三,我不得不頓悟,是嫉妒,我更加有幸成了全校公敵。
因為初戀與全校作對,問題是我還沒有追求成功呢,為了壟斷她的路程,我能和全校開戰麼?
就算成功,壟斷了她的路程,她的心就是我的了麼?她又不是獎品。
一個晚自習後,我最先衝出教室,在我們班外面一個單槓外吊著轉圈,準備活動一下去取自行車,以做好一個稱職的保鏢。
班上的非合法組織的老大在一個晚自習放學後友好的走向我,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指骨節粗大,掌上老繭粗糙,沉重的手掌拍得我身子一顫。他俯視著我說:「你——放學以後別跟李麗秋走路了。」
他背向燈光,他的黑影覆蓋了我,他的個子高我兩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仰頭只看見一雙猙獰的眼睛,他的兩手手指關節「卡卡」作響,彷彿靠氣勢就可以把我壓倒似的。
我挺直了胸膛悄悄踮起腳尖,心裡焦急——要是打一架還趕得上去送李麗秋嗎?
李麗秋避嫌似的走過我們。我要保護她!我要穩住對方!——後來才知道是她想保護我。
我笑嘻嘻說:「老大,你說啥?我沒聽清?」
老大為了暗戀李麗秋學著我開始寫古詩,買了本精美的筆記本,雕花似的弄了一上午,最後靠武力借鑒了我的十幾首舊作後,才歪歪斜斜留下一首大作,用紅圓珠筆在封面畫了幅梅花——不過怎麼看都看不出來是梅花,所以他噁心的用藍鋼筆在旁邊註明「這棵樹是梅花」。他用暴力拉攏了一票詩迷,大家在他的要求下昧心的用迷湯灌昏了他,他紅著帶刀疤的粗曠的黑臉小心翼翼的遞給李麗秋。公主接過後納悶了半天,請教我寫的是什麼,因為我的作文得過本市的中學生作文賽第二名,如巨星委頓在野。
我苦惱了很久,想不到自己枉有「才子」之稱,徒自寫了上百首情詩,不敢遞出一封,那屠夫一般的老大對文理狗屁不通,居然毫不猶豫毫無障礙的利用了我的才華去追求我的心上人,我認為他毫無指望,可我又揣揣不安。
現在,當他的命運操在我手裡時,我在想是美化他呢還是忠實原作呢,我沒法醜化他的作品,因為他自己已經達到了詩歌能被醜化的巔峰,這一點我是很佩服他的。儘管借用了我的斷句片語,可是就像用珍珠塞他的鼻孔做裝飾一樣,我只能說無比醜陋。
我盡量忠實原著解釋,公主垂著玉貝般的薄薄眼皮想了很久,黑黑的眼睫毛微微顫動,一會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老大開始很高興,為自己的作品能引得公主開心,後來發現不對,他不知道公主在笑什麼,只以為我醜化了他的心血,眼露凶光,揚拳威脅。
幸好有他搶我詩作借鑒在先,畢竟理虧,而且那麼多小弟見證了是公主在用笑容拒絕他,而不是我。作為一個老大,他忍住了——他的手臂上多紋了個「忍」字,「忍」字紋錯了,「刃」旁那一撇上多打了一點,這次沒人敢提醒他,怕提醒他後老大轉移火氣殃及自己,自己身上要多一刀。
這口火氣居然留到今天才來發,十年之後,我不認識你,你還記得我,看來老大居然還是君子。
老大望李麗秋走遠,說:「聽見沒有?很多人看你不順眼,我是好心警告你!」
警告我怎麼談得上好心?我只能理解他的嫉妒,不能接受他的好意,我的血管流著永不屈服的血液。
我忍住心跳,說:「謝謝你的好心,我告訴你——不行,我做不到!」
他眼裡殺機一現,毫不猶豫猛地埋頭拾起地下半塊磚頭向我臉上砸來。
我沒有動,心想:這不像他的風格,我沒有用兵器,他應該不會用兵器的,他雖然是個崇尚暴力的人,不過江湖中的公平法則,他一向是嚴格監守並身體力行的。
我鎮定得讓自己吃驚,其實應該是他的動作太快,我完全來不及反應。只有思考的時間,沒有躲閃還擊的時間。
斷磚在我的鼻尖凝住,他的腕力驚人,要是我已經收不住勢砸破對方鼻子了。磚上的細沙有幾顆隨勢飄到我臉上眼裡,我輕輕撥開他的磚頭,揉了揉眼睛。
這個動作對他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侮辱和輕視,其實我是無心的。
他無比驚怒的說:「你,你小子太狂了吧——你以為我真不敢砸你?」
我覺得心裡很委屈,想打人的是他,受侮辱的也是他,被激怒的還是他,他一個人把三個角色都演完了,而我什麼也沒做就成了罪不可赦。
心理素質這麼差怎麼作老大?
還好他沒讓我失望,他手指了我的鼻尖幾秒,不斷顫抖,有股煙味,那時我還是個頑固的禁煙主義,不由得皺起了鼻子。他終於放下了手,化成了一個大拇指朝著我,他笑了。
我也有些輕鬆的驚喜,被人指著鼻尖的壓力畢竟不好受,那時還沒學會那句經典的英雄宣言「不要用手指指著我的鼻尖!」
他讚道:「好小子!有膽識,不錯,看來我不用幫你了!」
我想:「這麼幫法,我要被幫到才慘呢!」
他擲下磚頭,繞開我,回頭吹了聲口哨,朝背後打了個響指,把書包瀟灑的一甩,掛到自己肩膀上,逕直離去。
我這才嚇了一大跳,被他擋住視線的他身後,密密麻麻站著三四十個男生,都是我們班上的,他的小弟們,站在台階上冷冷的敵意的看著我。
我真的出了身冷汗。
人群像潮水一樣從我身邊經過,瞥著我隨他而去。
有個平常關係還不錯的男同學冷笑著小聲對我說:「老大是好心,你真是個大憨包!(憨包:雲南方言,指代蠢笨,同成都話「瓜娃子」)」
我難以置信的繼續冷汗,沒想到因為李麗秋居然可以把全班男生都得罪光。
我的想像力過於發達,有時已經類似於幻想了,於是我幸運的幻想——老大究竟怎麼幫我了?是不是全班準備群毆我,老大警告我一番無效,就換用威脅,最後輕易的以他個人認可我有膽有識,帶頭退出,化敵為友的方式,擠兌住了其他人群體向我問罪?
這麼精妙的法子,這個屠夫般的老大怎麼可能想得出來?轉念我又想:人家打過的架比你見過的聽過的還多。社會經驗豐富,打架經驗豐富,怎麼不知道怎樣釀成打架和消除打架?看來他這法子既不丟面子又放過了我,既顯示了老大的胸懷又顯示了老大的魄力,而且找了個理由消除了本版一場內部鬥毆,真不愧為老大!
可惜我高興得了早些。
我們擠進燈光昏暗的自行車棚取車,往常我一定要檢查自己的鈴鐺和車胎氣嘴,往往每週都會被盜三五次,我已經習慣了,可今天我要抓緊時間,追上李麗秋。
我飛快擠過決堤之潮般的放學人群,一身是汗,褲腳全是泥塵,儘管心急,還是耗費了比往常多了兩倍的時間。
我追風似的撲上公路,那時候的路燈沒現在這樣好,幾百米或許才有一個,壞了的燈大多幾月半年無人問津,公路上水缸大的窟窿也是如此,永遠保持了它的風格。我艱難的穿梭暗行,心急如焚。
我擔心她的安危。
衝出一站路,我依稀看見一個長髮飄飄,綠裙裊裊,亭亭玉立的女子站在昏淡蒼白的路燈下推著車,她的身影真美!美得如同畫中仙女。她的面前站著一群長頭髮厚拖鞋光膀子叼煙的男人,抽煙的男人就是壞男人,那就是那時我的邏輯。這麼美麗的身影居然和壞人站在一起,我不禁惋惜。
又衝出半站路,還是沒有見到李麗秋,我忽然全身汗出,如陷冰窟。
我狠狠一拳砸到自己頭頂。
那個人不就是李麗秋!除了她,誰還會讓路人在這麼快的速度下過目驚艷?那些壞人是搞什麼的?
我發瘋似的衝回去。
剛才那段半條公路已經被人群堵塞,汽車遠遠避開。
我所住的那個城市當時的年代是一個治安極度惡劣的城市,街道上經常發生大規模械鬥。多年後我看電影港片《古惑仔》,從裡面找到了一點點當年的感覺,具體而形微。
我把車甩在路邊,觸目驚心,那是一個三四百人匯聚的人群。沒有什麼看熱鬧的人在其中,看熱鬧的人習慣在遠離這個人群幾百米外遠觀——以便隨時撤離。
這就是雲南城市和四川成都的區別,成都是一個溫柔文靜的儒家群,雲南的這個名叫開源的城市是一個剽悍兇猛的墨家群——黑道王國。
開源,三百年來民風剽悍,吳三桂禮讓三分,乾隆皇帝收服不了,民國「雲南王」龍雲與當地老大義結金蘭,日本人沒能有幸進入——當地一大半人民自動衝出去用傣刀加上自己的血肉做宴歡迎了他們:同歸於盡、絕不屈服!這是個兵家必爭之地,多種民族混雜,三百年戰亂,使得這裡的人們天不怕地不怕,服軟不服硬。當解放軍的軍旗開進這裡,當地頭人居然率領全體人們執刀橫頸,身稱如果侵犯,誓於共亡。
他們等到的當然不是快槍重炮,是劉鄧大軍的鮮花和笑臉。解放軍席地而坐,就地造營,主動送上了糧食彈藥。
從困惑到好奇,從防備到交流到相互融合到心悅誠服。三百年來,這塊驍勇鬥狠、驕傲不屈的土地第一次迎來了兩軍的笑聲和歌聲。
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是這裡畢竟還是三百年的民風傳承沉澱之地,這個城市的人們習慣用刀和血說話。
開源,不相信眼淚。
三四百人默默站立,像一塊巨大的黑潭,只看見密密麻麻的頭頂,和偶爾不經意發出的清脆的金屬碰撞的聲音。
那是令懦弱者膽寒,豪壯者血熱的聲音。
黑潭的中心,路燈之下,就站著那個綠裙長髮,飄逸如仙的李麗秋。
我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順著我的臉頰眉毛往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