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生癡癡戀戀,只為一個無法實現的謊言。
寧願時光流轉,今日怎可惜,如醉當夜,如花當年?
這個令眾生顛倒的女子到底是誰?怎麼如此熟悉?
和尚手裡揪著著她的一百元,可憐巴巴的望著我,她的母親已經快走到面前。
我離她不過一米半距離,她注意到我的異常,似乎省悟我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朝我嫣然一笑。有些調皮,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心猛地一個大震,手中的塑料碗跌落到塵土滿積的地上。湯水四濺,流塗一幅奇異圖像。
一個臉上粘了兩塊紗布,頭上戴了頂太陽帽的人(遮掩頭上傷的),腳邊一個翻倒的豆花碗,濺了一腳,在神漢滿座的昭覺古剎前,梵唱如濤,檀香似霧,與一位萬眾矚目的絕代佳人凝目對視,中間一個和尚,雙手袖中各藏一張百元鈔票。時光彷彿凝住,身旁萬物如水流過,兩人那一瞬恍若不聞,此情此景,令人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她的母親奇怪的掃了我一眼,皺眉說:「走吧!沒什麼好算的,越算越倒霉。」
她挪回眼光,淺淺對我一笑,彷彿電影《秦俑》最後:轉世投胎成了日本姑娘的韓冬兒,隨團旅遊到西安兵馬俑,與苦苦癡守的蒙天放倆倆對望,相對惘然,似曾相識,擦肩而過的那一幕。
我等張藝謀和鞏俐拍續集等到直到他們年華老去,即使是國際大導演和大明星,續拍電影,今世也無緣,而今竟然是我的續集可以重來,怎不令我畏懼遲疑,惶恐猶豫?
她清脆的回答說:「不行,昭覺寺是名寺,既然來了,一定要算算。」
她們在和尚的小凳前坐下。
她有些緊張的望著和尚,希望他履行合作職責。
和尚亮亮的頭頂冒了汗,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沒想到她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轍,我也無言以對,只希望那和尚能說得絲絲入扣。
旁邊不知何時有一個胖胖的大肚子和尚踱了過來,年齡似乎大過地上和尚很多,總有五六十歲,圓頭肥腦,一身污穢,有氣無力,無精打采,手上捧著一個飯缽。他的耳朵很大,令我印象深刻,他的眼睛半開半閉,他的嘴唇很厚,總之這個人一看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人,他似乎並沒有乞討的意思,而是總帶著一絲淡淡嘲弄的笑容。我肯定自己沒有見過他,卻覺得這人的長相非常熟悉,彷彿曾經見過,尤其是那絲淡笑。他讓人感覺很懶散卻很優雅,帶著些從容不迫的氣勢,彷彿丐幫中的長老一般。我對男人向來從不以衣裝取人,只重他的氣勢,這人雖然邋遢,卻不惹我厭惡。
大肚子胖和尚摸著自己肚子笑嘻嘻說:「讓我來算算怎麼樣?」
地上的和尚變了臉色,閉上眼喃喃自語,感覺是咒罵一類,似乎責怪對方不講道義直接來搶生意一樣,胖和尚笑說:「我算命不准不要錢。」
地上和尚冷笑說:「我准也不要錢。」
我和她都沒想到這般節外生枝,我們都著急在胖和尚橫插一腳攪局下她的母親不耐而去。哪知她的母親反而展顏一笑,似乎覺得很好玩一樣,說:「你們誰說得準我給誰錢。」
地上和尚說:「我算得準不准都不要錢。」
胖和尚呵呵大笑,說:「胡扯,胡扯啊!」
地上和尚憋著氣,拉過她母親的手,說:「施主你的生辰八字?」
胖和尚伸出一隻胖乎乎的大手支在他們之間,說:「我先說怎麼樣——你們要覺得我說得不對,你可以打斷我重新說。」
後說的當然佔便宜,這個道理誰都知道,看那胖和尚大言不慚,大家都存了想試聽聽的意思。
胖和尚對地上那和尚說:「你算得準不准都不要錢,你吃什麼?你是金身不壞?」
說實在的我很少看到算命的和尚搶生意的,估計那對母女也是,既然不能叫那胖和尚走,大家也存了既來之則安之的念頭,都放開了眉頭笑了看他們鬥口。
那美女不自禁把求助的眼光轉向我,我的熱血忽然沸騰。
因為周圍已經圍了很多人,我和她也許本意都不想這麼招搖的。
我只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越看我越覺得不對勁,那張臉很熟悉,熟悉得讓人忽然回憶起童年的夜來香和夏夜的鳴蟬。
我沮喪的搖了搖頭。
胖和尚笑嘻嘻說:「你想說人家的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吧?」地上和尚、我、那紅裝女子齊齊一震,震撼最大的恐怕要屬那個美女。她反眼看了那胖和尚一眼,眼神裡有驚慌和央求,有防範和警告。胖和尚垂下眼望了她一眼,依舊笑容不改。
我的拳頭也握緊了,覺得這和尚太不厚道,搶生意導致破壞人家女兒的一片苦心,多半他剛才在旁偷聽了那美女的安排,只是不知有沒有聽到我對地上和尚的叮囑。
我恨不得抓起旁邊熱騰騰的豆花飯澆在胖和尚的光腦袋上,再抓一個鍋盔塞進他的大嘴。
可是那胖和尚已經住了口,他居然像有第六感似的盯了我一眼,我心中有鬼,不禁強顏一笑。
胖和尚唉聲歎氣的推開人群徑直離開,嘴裡喃喃說:「散了散了,今日緣,昨日怨,因果循環。」
人群也指點笑談著離開,年輕的不忘再低頭偷看一眼那女子,然後滿臉通紅一本正經的走開。
女子的母親叫住他,說:「咦,你說得好好的怎麼就走了呢?」說著回頭一瞥低頭閃避的女兒,臉上露出了微笑,卻又似嗔似感。
那個母親年輕時也一定是個美人,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她的風采依然,看來她已經洞察了女兒的意圖,被女兒的好意感動。
這個母親一定有什麼大病在身,女兒看來並不相信算命,卻不惜花錢「買通」和尚借算命寬慰母親,真是個善良聰明的女兒,我心裡一熱,美且慧且孝,世上居然還有這般尤物!
我的用心高下立判,我不禁深深慚愧,我們都選中了同一種方式來誘騙某一人,她想安慰母親,是孝順,我呢?
我是想迷惑她的心,我與她這種美麗的謊言真有天壤之別。
我不自覺的想移步走開。心裡自責:是什麼讓我定力大減?
我不能把自己的失控推在她的美麗上,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微笑著悄悄歎息。
胖和尚安慰我說:「這樣不行。」
我嚇了一跳,看著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竄過來的禿驢,已經站到離我不足一尺的距離,他骯髒的衣袖已經擦到了我的手臂,我一陣噁心,幸喜長年抽煙使得我嗅覺失靈。我一貫不喜歡和人離得這麼近,不禁退開兩步。
他無視我的厭惡,又跟了上來,我只好忍著鑽心的痛苦站定說:「你做啥?」
他賊忒兮兮的說:「我幫你算!」
我說:「讓你說幾句,我覺得不准的話你就馬上消失。」
他盯了我一眼,裝模作樣的說:「你認得那個小妹妹,對不對?」
我失口笑說:「狗屁,第一句就說錯,你走吧!」我本來已經下了決心願意被他騙騙,如果騙得好的話,結果他的專業水準也太差了些,我實在無法忍受。
他不以為忤,依然笑哈哈的說:「你也認得我對不對?只是想不起來在那裡見過?」
我失去耐心的說:「嗯,我們在西天見過,你是給我端水果倒茶那個,你叫金禪子,對不對?」
這下把他忽悠住了,我忍著笑想走,他拉住我說:「呵,那個不是我,你說的是唐僧,他是個小佛。」
我盯住他,開始有點毛骨悚然了,這分明是個瘋子。
我開始擔心那女子兩母女,如果我和這和尚待會打起來了,會不會踩到她們。
還好胖和尚很知趣的讓開了,只是把一隻骯髒的大手伸到了我的面前:「結個善緣吧?」
以往這種現象,譬如你在某公園喝茶,心曠神怡之際,旁邊悄然閃出一個高僧,把一個紅塑料封皮的小封遞給你,打開一看是個有佛像的銅牌,那道貌岸然的高僧宣一聲佛號,見到意中人似的說:「施主,送給你!」你正在竊喜和驚詫自己前世是何方神聖時,他就會伸!」向你要錢。時代在進步,和尚乞討的方式也在進步,進一步迎合了市場營銷學,捨得捨得,先捨後得,你收人的東西在先,一般不得不掏錢,暗叫倒霉,尤其是如花的女友在側笑吟吟凝視著你。只有真正聰明的女友才會在這時明白自己的立場,就是瞬間自動「變臉」為黑臉,替你喝斥:「拿走拿走,稀髒八髒的(髒兮兮的),我們不要!」你在旁邊很大度的說:「算了算了,來給你一塊錢去擦擦你的布鞋。」面子和金錢及愛情三贏。
這種案例還有經典衍生,就是你和女友正在市中心繁華區春熙路浪漫的散步時,一群真正髒兮兮的5、6歲小丫頭,手捧鮮花簇擁而上,帶著哭腔說:「哥哥,給姐姐買朵鮮花嘛——姐姐那麼漂亮!」一般你偶爾浪漫了一次,那麼當心,不過三五步,又有更多的丐幫女弟子蜂擁而上,說:「哥哥,買花吧買花吧!」真正聰明的女友就像精通獨孤九劍,遇強則強,遇繁則繁,無招破有招,我見識過某女友的高招,她很親切的俯身蹲下,愛憐的手摸小丫頭的腦袋,說:「喲!多可憐的小妹妹呀!花很漂亮,姐姐很喜歡,不過姐姐更喜歡你,你更漂亮。」說罷徑直拖起某個小丫頭的小手,說:「走,跟哥哥姐姐一起去上公園!看電影!」一般小丫頭都會驚駭的甩開手落荒而逃。她們大多被長輩灌輸了一套防衛法則,花販子遇上人販子,心裡有鬼遇上真鬼,於無聲處聽驚雷,自然自動消失。
可是這個胖和尚不但沒任何欺騙成本,而且全沒算對,滿口胡柴,居然還要索錢,我不禁一陣慍怒。
我的大腦裡閃過張良遇到無禮的黃石公的案例,心想現在最重要的是叫他消失,懶得糾纏,於是說:「多少錢?」
胖和尚垂涎三尺的看著我鼓鼓的錢包,說:「給我三五百吧?」
這才把我真嚇了一跳,心想光天化日之下,和尚居然都可以打劫?我慢慢收回錢包,也開始微笑,說:「不行,一個子也不行!」
我的眼神向周圍掠去,看到幾個聯防隊員懶洋洋在附近梭巡,心神一定。
胖和尚歎息說:「真小氣,和你以前一樣!」
我無心聽他廢話,說:「好了好了,給你十元你走吧!」
胖和尚接過錢高興的說:「你想算什麼?」
我說:「張口要三五百,現在誰敢叫你算?」
胖和尚笑嘻嘻說:「三五十萬你都有,三五百算什麼?」
我一凜,他說中了!我開始半信半疑的問:「我這輩子會幹什麼?是當官發財還是什麼的?」
胖和尚微一沉吟,說:「這樣,我先說你的朋友。」
他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蹲了下來,我瞥眼見起初那地上的和尚已經在幫那對母女開算了,那母親很認真的在聽,我心一寬。心想就算唯一的功效就是引開這討厭的胖和尚,也算值得了。
我和他遠遠蹲到一旁。
他說:「嗯,你有很多朋友,但是都不算是你朋友,他們有些是你的敵人,有些是你一起做事的助手。」
我說:「我的事業到底是什麼?哪個朋友是和我真心交往的朋友?我的女朋友在哪裡?」
他笑笑說:「你的事業全在你心,你終身沒有真心交往的朋友,有你所謂的朋友會幫你,你的女朋友——」他沉吟了一下,望了望那紅衣女郎說:「反正不是她。」
我也笑笑說:「要不就是說不清,要不就是壞消息?」
他有些嘲弄的笑,說:「你需要朋友麼?女朋友嘛——你想有就會有,而且很多,但是你好像沒定心吧?」
我忽然覺得他很瞭解我,我忽然覺得所有的問題幾乎都出在自己身上。
我不甘心的問:「那我的事業到底是什麼?」
胖和尚搖搖頭說:「難說。」
一般人聽到這句話也許已經憤然,覺得他什麼也沒說,我卻忽然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片豁亮,似乎他帶我解開了我所有的困惑。
胖和尚說:「這個世界有三種人,一種信佛,一種信道,一種什麼也不信。」
我抬槓的問:「我是哪種?——咦,你好像忘了,還有基督和伊斯蘭教,還有」
胖和尚搖搖頭,說:「我眼裡只有佛、道。」
我心想:「書讀少了吧?」
胖和尚瞥我一眼說:「書讀多了有什麼用?」
我再次震驚,他能猜到我心裡的問題?他不停自摸自己肥嘟嘟的耳朵和圓滾滾的肚子,看得我眼饞,差點情不自禁也動手動腳,我噁心的發現自己對他居然有些親切感了。
他說:「你不是這三種人裡的一種?」
我撐不住笑,說:「我是神?是什麼神轉世?」
他最後認真嚴肅的看了我一眼,說:「你不是這個世界上的。」
我想鼓掌叫好,覺得他十分具有演員天賦,反應也很快,我們很有默契,沒想到他已經站了起來,轉身而去,我說:「哎——你不要錢啦?」
他回頭笑笑說:「那個老道士找過你了?」
我心中有點鹿撞,說:「誰?」
其實我在猜測他所說的是青羊宮外那個老道士。
他說:「喏——那就是《無字玄經》。」
我轉頭回看,心中劇震,地面擺地攤的小販,鋪放著《萬年曆》、《周公解夢》、《萬事不求人》、《金剛經》等一干盜版書,書堆裡,一疊《無字玄經》赫然在目!
我轉頭再看,幾乎所有身邊的小攤上都有這本書,一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薄薄盜版經書。
書吹動書頁嘩嘩作響,小販們連忙用地上的石塊壓住封面。
這書有什麼難得?遍街可買。
我的心裡怦動,忽然憶起青羊宮外那老道士的規勸:「你要小心!有本書你千萬不能看——叫《無字玄經》。」
這個胖和尚是誰?和老道士一夥的?騙子集團?
我轉頭回顧,那胖和尚果真消失了。
我有些發怔。
憑直覺我認為小馬一定在附近。
這小子布這種局,到底想對我怎麼樣?
他是不是私吞了電池銷售的公款?
我被狐疑攪得五心不定。那紅衣女郎該算完了吧?我看向那母女,剛好她們也狐疑的轉臉過來看。
地上和尚居然招呼我說:「施主,你的面相很奇怪,我免費也給你看看。」
我倒捏一把冷汗,強顏歡笑走去。
我裝作好奇問她們母女:「怎麼?他算得準不准?」
她們沒有答話,只是盯著我,那個無比美麗的女子掩了半邊臉在母親身後,也好奇的注視著我。
令我回憶起徐克《青蛇》里許仙中途回家無意撞見白蛇青蛇共浴花池的一幕,不禁陶醉,只不過眼前換成了白蛇和她的母親,忽然我眼前一亮,這紅衣女郎與另外一個略小的姑娘,也是今日的姿態表情,兩人偷眼覷我的一幕翻上腦海,我一愣,我一定見過她!還有一個略小的姑娘,是她的妹妹嗎?
那女子用好聽的聲音說:「這個師父說我們認識,未來還有緣分呢!」
她的母親趕緊拉她,說:「少胡說!」
我知道是我的百元鈔票產生的化學反應,可是我分明確實記得見過她,我很專注的凝視她,也奇怪的望著她母親,似乎她的母親我也見過。
我說:「我覺得你這位姑娘很眼熟。」
雲南人習慣稱未婚女子為「姑娘」,保留了禮儀之邦文言時代的好風氣,傳說中的「雲南十八怪,姑娘喊老太」在我眼裡耳裡沒有發生過,不知是不是雲南三百年前的習俗,但是竊以為姑娘的喊法很青春很優雅,還有一點尊重。因為喊小姐,明顯這個詞已經被糟蹋了,連女服務員也羞於接口,性格暴躁的轉身就走。
而這句話,是個濫得不能再濫的泡妞開場白,流通於全國七十時代的青年(也就是六十年代的兒童那批人),經久不衰,我不是「80年後」「90年後」的小青年,不知道後輩把這個優良傳統繼承下去沒有?反正天道循環不休,生生不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我讀高中時,同學在一起總結示愛和泡妞模式,不留神總結到了民國年間,有人說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對仰慕已久的女傭某四嫂第一次求愛示愛的語言是:「某嫂,我想和你睡覺!」其他人不信,爭論下翻出名著老錄像帶觀賞鑒定,居然是真的,大家駭然捧腹,自我譴責說我們明顯退化了嘛。父母是五十年代的,無法得知在那個祖國山河一片紅的時代長輩們如何交流萌動的情懷,多半是掩藏在「英雄」鋼筆和「雷鋒日記」裡(註:不是《語錄》,《語錄》相當於求婚的聘禮,約等於現在一顆三克拉的鑲鑽白金戒。)。哥姐是六十年代的,是個穿喇叭褲留披肩發穿尖頭皮鞋扛錄音機騎摩托車的時代,「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叱吒風雲,喧囂一時,據說憑這麼小小一句話就可以從舞池把相中的姑娘拎走,比現在幼兒園裡接走自己孩子或中秋剛過到超市買過期月餅的手續還簡單容易,並且帶到夜市上買一件皮衣或羽絨服就可以成功。七十年代沒有靈魂,基本靠唱卡拉ok或「的吧」,用改變了形式的對唱山歌或跳非洲土著求愛舞蹈的方式就可以成功,再早就是吉他或口哨。八十年代是過渡期,可能是靠網絡或手機短信。九十年代,我不知道。
所幸她定是七十年代的。
她嫣然一笑,像龍泉山上的桃花正對著我一夜盡開,我情不自禁轉過了頭,有些暈眩,回頭見她司空見慣的滿帶理解和關切的凝視。
我心裡驚歎,什麼人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讓我定神穩氣都難。我對自己眼光的威力在十幾年的歷練中已經堅信不移,沒想到她輕輕一笑,我的眼神如此不堪一擊。
她母親亦笑亦皺眉的望了望我,沒等我蹲下,她「咦」了一聲,說:「你,你是不是在雲南住過?」
我點點頭,紅衣女子也驚訝的對母親說:「他是我們那個大院子住的。」
我措不及防,茫然失措,瞬間熱紅了臉,說:「我們真見過?」
她母親驚喜的笑問:「你父親是不是姓楊?」
我一頭虛汗,說:「對啊!」
她母親說:「我姓蕭,你忘了吧?我們好像是一個大院子裡住過的。」
我震驚的望著她們,開始是竊喜,認為她們認錯了人,為自己至少可以和這個眾人矚目的美女對上幾句話而高興,私心裡覺得可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儘管我一個也不認識那些身邊偷看偷聽的路人,現在居然讓人叫得出我的姓,我的大腦才真正開始運轉。對啊!我一直都覺得見過,那我應該見過她們。同一個院子?不會吧?同一個大院裡埋葬了我的初戀。
初戀?!
我倒抽著冷氣心裡痛快的萬花齊放色彩繽紛群星亂顫的說:「你是姓李?叫李麗秋?」
那個桃花一樣絢爛的紅暈滿臉,秋波有情的動人麗人很驚喜的說:「是啊,你想起來了,我叫李麗秋。」
成都的天空一年四季難得幾天晴空透亮,成都的雲層一年四季難得純淨有形,今天,天空忽然湛藍如洗,雲朵忽然潔白如澄,風忽然柔和得像一片薄紗,空氣中充斥著清清甜甜的香,我似乎浸泡在甘蔗糖水裡沐浴,有種狂喜把我撕裂了擊碎了沖高了迷醉了,帶入無窮無盡的飄搖舒張。與身盡粉,那狂喜還像郭靖的小紅馬,在天空飛旋馳騁,自在無礙。
世界上美得最無邪的,也許就是初戀,如同星爺《行運一條龍》所說:「初戀,是最刻骨銘心的!」乾淨得不帶一點雜質,甜美得沒有一絲異味,懵懂得沒有一個雜念。也許,只有初戀,可以達到。
你問我我想起來了?我又何曾忘記過?一度以為那段記憶已經封存,此心今生已枯已死,唯有用歲月把它一點一滴磨盡碾干,不留痕跡,不存暗香,誰曾想今生仍然有緣,上天待我實在不薄。
我能感覺,自己已經成為石塊的心臟正在冰裂脫殼,在突突跳動,如果是在當年,興許我應該被這心跳帶動得情不自禁的跳躍,或者滾到身旁草地裡打幾個滾。
我所有的煩惱和困窘、苦悶似乎都在那一刻蕩然無存,灰濛濛的視野一片清爽,唯有風動紅衣,秀髮飛揚,桃顏嬌艷,眼波如煙的那個李麗秋含笑凝視著我。
還是她的母親提醒了我們,我們撇下和尚邊走邊談。
往事如畫,一幕幕展開。
在此之前,主動追求女生,我平生只有一次。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因為我曾經跟隨了那個背影四年,為她顫抖著寫下了一百首詩和三本小說,在那個情思如泉的年齡。
自從那次相逢,我就認為我已經注定逃不掉。
我曾經被她的美麗所迷惑。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滾著去的。
那個雲南三月的陽春季節,桃紅、梨白、菜黃、柳綠鋪張四野如同油畫,漫天蓋地的施虐我的視野。芬芳清香直衝胸臆,湖光山色正入畫中,郊遊之際,為了報龍清弄濕我畫板之仇,我從山坡下追到山坡上,這小子賊性不改,在桃花堆裡和我兜圈,前面兩個小姑娘,背對我們朝山下指指點點,一個著天藍,一個穿深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龍清在逃亡過程中居然再次惹禍,重重一拳打在天藍色衣服的小姑娘後背,那姑娘「呀」一聲驚叫,轉身震怒面對我們,小臉桃紅,兩眼雪亮,我不禁驚得呆了,龍清乘勢繞到我身後,飛起一腳踢在初為情迷的我後背,我措手不及,與那兩個小姑娘一起驚叫,衝過她們身邊,驚叫聲中象籮筐一樣滾下山坡,情勢無比壯觀。等我被同學扶上來,還能看到坡上平平的一路草痕。
我第一次見到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怒容和關懷,她最深刻的印象恐怕就是我「滾」。
晚上我對著月亮許願,讓我還能遇見她。
第二天她就調到我們班,第三天她就搬進我們大院。
那時我因為感激而加入拜月教,雖然還沒有成立,直到李逍遙打敗了拜月教主,才莫名勾起我一陣隱恨,彷彿靠水靈珠把自己帶回了那個童話般的時代。
沒想到此後長達四年,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默默的跟隨她的背影上學放學。像一碟序幕就開始卡帶的期待已久的精典名片,無限的重複播放,你只能痛不欲生的痛罵盜版商,憧憬著自己能有足夠的耐性和財力買到正版。那時的我,就像一個小賊,不具備購買正版的年齡和實力。只懂得每夜在路口癡望她消失遠處,那種微甜而微醺的心情,湧動著我撥弄著我像一個快樂的陀螺旋轉著搖晃著跌跌絆絆回家。私藏的甜蜜足夠我整夜望月微笑歎息,憤怒壓抑,幽怨失落,我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裡寫情詩和小說,終於榮幸的成為近視眼,想到這眼睛是為了她而近視的,心裡偷偷燦爛,暗自慶幸。想到她未必知道也未必領情,又黯然神傷。
我常常幻想自己在一個淒雨冷風中,多少繁華如夢的夜晚,她恰好走到我面前沒有帶傘,我恰到好處的撐起一把油紙傘,她驚愕的回望,倆倆相對,會心一笑,最好是雨加雪,我再高上她那麼幾公分,最好來得及換上風衣和紳士帽加一條白圍巾,有機會看她擲雪團,談談笑笑走過咖啡屋,而且那路長到終身走不到盡頭。
又常常希望停留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們越過時空相見,每一分鐘換成一年,看究竟能有多少纏綿。多少次夢境重現,桃花如雲,她慢慢轉過身來,嫣然一笑,由愕至慰,倩然若仙。我欣喜的衝上去說:「蓉兒,我決定了,留在這島上永世陪你!」有一男一女情意綿綿的在旁對唱「桃花開,開得春風也笑,笑春風,風暖像我情,癡癡醉了」。
捨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語,魂牽夢繫燈火闌珊處,而今伊人從記憶裡湧出,怎不讓人心潮浪湧?
輾轉反側,求之不得,由愛慕到幽怨到嫉妒到憎恨到失意,不平她與其他男生的說說笑笑,只想找一個借口接近她,我在心裡虛擬了無數種可能,各種場景,從表達到忍耐只有一步之遙,卻浩如鴻壑;從愛到恨只有一念之差,卻深不可測。近在咫尺,卻思念得癲狂得癡迷得煎熬得如火如荼。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不是人心的距離?我那時已經絕望的領悟到,卻無力改變,因為我要改變的並不是她,恰好是我自己。
即使現在,我又能改變自己麼?
那次全班流行「誰是誰的後台」(黑道後台)的玩笑時,我曾鼓起決心和勇氣以玩笑半真半假的告訴她的好友:「李麗秋是我的後台。」直到現在還佩服自己心機之深、表達之曲折、含情之重、用意之切。不過一句尋常得令人無法敷衍一笑的玩笑,卻令我當時崇拜了自己半年,敬佩自己怎麼那麼大膽和高尚的成全了自己。愛那麼重,愛那麼痛,當我凝聚了若干個難免之夜,練習了若干遍她與我家之間的路段時,我終於平生第一次冒出這句不堪一擊的示愛——居然還是希望通過她好友的耳朵宛轉到她的耳朵,雖然不知道中間能殘留的信號還有多少,不過我已經拼盡了全力,像《少林足球》裡星爺拼盡全身力量的最後臨門一腳,只剩了安心瞑目倒地,將結果交由上天判定的地步。
天可憐見,當我冒出那句玩笑時,她不知何時已在我背後,當我愕然回顧時,內心卻已快活得大叫,痛快淋漓的迸發狂喜和期待,她微微一笑,我的心跳停止,靈魂出竅,還未來得及幻想跳躍,她的微笑卻化成了嗔色,眾目睽睽下,我的後腦很榮幸的中了她一個響栗,在當時那個男生面子高於一切的時代,我的失落和羞辱和剛剛騰起的驚喜和期望攪成了一鍋怪味的變餿八寶粥。
與其說是為了挽回面子,毋庸說我是要用誇大的報復方式去引起她的留意,居然我一生中第一次堅韌不拔的報復,是令我唯一一次見面心動的女生。
那時我是孩子王,小兄弟們認為幫主被蜘蛛精彈了一下頭,是幫會的奇恥大辱,必須靠暴力來血洗。我被小兄弟逼上梁山,三打祝家莊,當然,是為了扈三娘。
她的家那時是一棟白頂紅身二層小樓,最外面是一個小院,點綴著牽牛花的綠籐從院裡探出頭來,像她剛洗過的烏黑亮麗的長髮晾在教室座椅的椅背,長髮上精緻的珠花含苞欲放,攀上牆頭,便可看見院頂的一片粉霞——她家院裡種著幾樹桃花,我常常踩著小弟臨時壘起的磚堆,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桃花遐想半天,呆呆發笑,神魂顛倒。為能和她看到聞到同一院花籐而興奮不已,幻想自己也生活在那個小院裡。當然,最大的邪念就是能抱著她親親臉頰,覺得此生已足。
可是這次我是為了領導尊嚴而來的,我昂著頭一臉義憤填膺,心裡忐忑不安,身後跟著一群興高采烈、張牙舞爪的小弟。我奇怪自己怎麼會做出完全與心思相反的舉動,比如說明明愛慕她,卻使用了這種報復主義行為。現在我的總結是:是少年極度的靦腆內向導致自卑,而自卑就會妄圖打擊自己的仰慕對像以平衡心態,私心卻暗暗期望她的體諒和同情。用傳統通行語言概括,就是「因愛成恨」導致反向行為,以犯罪手法引起對方的關注關懷。小弟們聚集在她家樓下竊竊私語,踴躍獻計,我頭暈腦漲,百無一從,少年的想像力和破壞力是無窮的,如果我統統採用群策,可以把她家毀滅十幾次,甚至把她也可能直接變成倩女幽魂,那樣也許我就只能追魂而去或化身寧采臣,來生再續緣了。
他們很興奮,夜色中一雙雙眼睛閃閃發光,如同一群小狼在一頭羊的帶領下去剿滅青草,我後悔在他們心目中樹立了幫主不可辱,主辱臣報復的信仰。我的心思亂如扭作一團的爬山籐,不願破壞在她面前的形象,可我也清醒的意識到更可怕的是——我在她眼裡全無印象。為了平復他們的創業激情,也為了心裡那股莫名的蠢動,我下令:「讓他們全家封閉在家裡!」
她家旁邊是一堆紅磚堆和河沙水泥,大院正在補牆,工人早下班了,那會的風氣很好,所以工地沒人留守防盜。
群小狼低聲歡呼中湧向磚堆,眾志成城,移山填海,七手八腳,有條不紊,我心情一忽激奮一忽歉疚一忽緊張一忽期待,五心不定。不過十多分鐘,她家的院門外就多了一道紅磚門,我心裡翻江倒海,有些痛苦——為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又有些得意——看你在不在意我?還有些擔心——別推門時用力過猛,砸傷了她或她的家人。
當院裡傳來腳步聲我們當然如溜煙轉移,不過我似乎還不值得她懷疑,那段我發現她經常悶悶不樂或有些敏感的觀察左右鄰居小孩,或班上同學,可她從來都沒有留意過我。
這激起了我最大的憤概,被意中人藐視我可以接受,被忽視則令人痛不欲生,我寧願自己象小惡魔被她提防著畏懼著敬仰著——以便於我寬宏大度的正告她:你可以納入我的保護範疇,因為我喜歡你,願意永遠保護你。你只要笑一笑,我就可以立馬為你去擋菜刀或子彈。可是目前是被她忽略著輕視著,我痛苦而清醒的認識到,也許她認為,那些所有的無法無天在她眼睛裡都不過是小兒科的遊戲,不值一笑,別說疑心不到我身上,就算真是我做的,她也沒當回事。
我的期望她的重視變成了求「重」反「輕」,我終於徹底被羞辱了震怒了。
於是,我的行為升級,短短兩三天連封閉了她家三次,最後一次我發了狠——其實我已經是極度克制了,我的小弟們的一個普通提議是用汽油和酒精燒了她的家,並提來了小半桶汽油,還找來了雷管。
我們用水泥封了她家,她家幾經浩劫,居然還是沒有發現。
不過這禍大了點,她的父親開始震怒,用了半天問了問周圍的好事者,當然不必多問,方圓50里,號稱最霸王的少年就是我。
他的父親禮貌而委婉的拜會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很理智的用拳頭敲打了我的淘氣,順便損失了一根皮帶,他勒令我自己去向對方道歉。
那是我接受到的最大的禮物,我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登堂入室去低頭認罪了!最重要的是能夠坐進她的家,甚至有可能還喝一杯她親手倒的飲料。
以後不知道有多少那樣打著「痛心疾首,誠心悔改」旗號拜會她的理由!我高興得像僥倖成功越獄的大賊。為送我過關的兩位父親而感激萬分,雖然屁股和兩條腿上還滿佈著血紅的皮帶印。
我謝過了全體小弟,當然只是在心裡和在這篇紙上,並希望他們最好此生不要看見。
我甚至準備戴上紅領巾偷穿父親的大頭皮鞋,蓄意打扮一番,手捧一束鮮花去上門拜望,我在心目中已經把自己假想成他們家的一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