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真是沒有答覆的答覆,瞧我這模樣,寧倩反倒心軟了,她遞杯水給我,坐下來溫和的說:「其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嚴重,不過,那個許建偉也是蠻有來頭的,聽說是省裡有什麼關係,又是企業家,所以橫得很,上次沒有什麼證據,而且他在大學外挨了打,可能怕對自己的名聲有影響,也就算了,這次你們真是冤家路窄,又撞到一起,你是吃了虧,不過我也覺得,你在醫院這個地方和他對抗,很不明智。」
我深深感激的看著她,心頭頓時輕鬆了,我笑說:「那我該在哪裡和他對抗呢?」
我以為寧倩說錯了話,借此開開玩笑,沒想到她正色說:「你呀,你也是男子漢,要真有雄心有自信,就應該在事業上挑戰他啊!」
我瞠目結舌的望著她,沒想到她此時此刻冒出這麼一句激奮人心的話,我有些慚愧了,心裡充滿了感激和知己難酬的感動。真是若獲人識,一生所求?
她望著我眼睛說:「你覺得對不對?不要覺得我在開玩笑,你應該好好發揮自己的能力,不要遊戲人間了,人家雖然是個什麼所謂的企業家,你只是一個普通學生,不過,你還年輕啊,我相信他要是在你這年齡,應該沒你現在的能力和抱負。」
我如同十五的戲稱的口頭禪一樣,此刻真是「熱淚盈眶、不勝感激」。
我衝口而出,說:「要是你是男的就好了!」
寧倩詫異的問:「為啥?」
我說:「要是男生,一定和你做結拜兄弟!」
寧倩好氣又好笑,說:「算了吧!——什麼江湖作風?水泊梁山啊?」
她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皺眉說:「你那些所謂的結拜兄弟,我看都是火上澆油的人物,要真有本事,硬件上實力上拼過對方啊?不用表演什麼『刺秦王』吧?」
我皺眉說:「什麼刺秦王?」
寧倩說:「你們啊,就像是燕國,你就像那個是太子丹,人家是秦王,實力懸殊,偷襲人家,不是『刺秦王』啊?下一步你們是不是準備派刺客啊?你那結拜兄弟不就是想當荊軻吧?」
我槍法大亂,再次吐血說:「什麼偷襲?是他們狹路相逢我吧?應該是他偷襲我吧?」
寧倩搖搖頭,似乎無話可說了。
我卻從中找到自己這件事的定義,寧倩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性質應該就是「逞匹夫之勇,拼一時意氣」。
我偷偷抹汗。
坦率說,此時我對這個胖胖的丫頭佩服得很。
我欣賞的望著她。寧倩垂下眼,可能還是接收到我沉重的眼光,她抬眼反擊似的說:「怎麼樣?你覺得如何?朋友的職責我盡到了——其實本來不管我的事。」
我苦笑說:「姐姐,怎麼會不管你的事?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怎麼會不聽?」
寧倩很舒心的答應了一聲,開心的說:「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啊!——上次你本來要賠付他些傷病錢,這次估計他會提出互相抵消。反正是錢上面的事情,你看開點就完了啊!怎麼樣?」
我點點頭,說:「你怎麼說怎麼好吧?」
寧倩哼了聲說:「別來這種空頭人情啊!我不要。」
我苦笑說:「姐姐,你到底要什麼?錢你不要,我又沒法提拔你當學生會主席,我該怎麼還你的情?」
我滿以為她會回答:「請我吃小吃啊!」
沒想到這個問題把她考倒了。她嘟著嘴紅了臉不知道轉什麼心思,似乎一下傻了,我推她一把,說:「怎麼?」
她忽然沒有剛才的自然,笑笑說:「沒什麼——等會可能要來給你錄口供,我在幫你想該怎麼說。」
我無言的點點頭,背靠在床頭看著她。
心裡一陣安定,實在神思疲乏,我居然沉沉睡去。
我本以為上天要在夢裡給我什麼暗示,結果唯一的暗示就是讓我好好睡了一覺,我醒來時候日頭半斜,窗外嘩嘩的風刮樹葉聲讓我聯想校園那個綠籐纏繞鋪滿鵝卵石的花園行廊,總有幾個女生在石凳上坐著看本雜誌之類的,晴朗的天氣,陽光被籐網分割成片,像教堂裡的碎彩玻璃疏疏落落灑滿素淡的衣裳,很素雅很恬靜,令人神清氣爽。籐廊外是一排修剪整齊的灌木,地面絨草如毯,我們常常在那裡談論未來,打望來往的漂亮女生。只是今後的視線裡,只怕是要永遠消失那個紅撲撲水蜜桃臉蛋,格格笑鬧,和一群老師結伴走過的小麗子了。我有些迷惘,也有些難捨的淒然,想到不久以後,自己也即將遠離那個小小的憩所,那個所在又將換上新的師弟師妹們,也許談論的主題也不過如同我們這些黯淡而去的師兄師姐,人生真是匆匆,物是人非,他們會以我們為豪麼?他們會有我們一樣的迷失與期望、掙扎與失落麼?
我們能給別人留下什麼?我們就像天上群星,昨夜閃過,今早所見,已經不是昨夜那些了,我們都是過客。我們應該讓他們知道,此路可行,彼路不通。
可是,還需要我們去證明麼?歷史長河,有多少人物,多少英雄人傑,我們算什麼?
我們唯一要做的,也許就是做到最好,活出自我的風采,讓別人知道,人,也可以這麼活這麼過。其他的,不過是他們自己能解決的暫時的困頓。
譬如我對小麗子,應該是幫到了她,不然,她還會保持那種被人不斷恐嚇的生活有多久?白天上課還要掩藏自己,盡量把快樂愉悅的一面展現出來,其實,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外面的風雨可能更大,但是她至少已經沒有在自己一葉障目了,她至少改變了自己,走進了新的生活,不必再欺騙自己。
我們應該追求什麼?是成績、工作、財富、權勢、還是名聲?
其實似乎都可以得到,只是得到的方式和得到後的感受不是起初所想。那麼,我們該為此而放棄麼?
那個許建偉,也許在他的領域裡也是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所以才驕橫跋扈、目中無人,可是,他徒有財勢權勢,甚至有楊雯父母的支持,自己徒自尋死覓活,詭計邪道也不能得到楊雯的人,更別說得到她的心。我曾經可以得到,卻因為不是當時自己的設想感覺而放棄了,或許到今天,她的心裡那人仍然是我。清涼得到了她的人,可是他一旦知道真相,他又會怎麼看?他一定會因為自己是個替代品而憤怒難抑。袁潔也許得到楊雯的感情和精神寄托,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和楊雯不可能在一起,她們倆都無法對抗周圍社會的巨大壓力,她們只是基於精神的互相依賴。這四個人,每個人都得到了楊雯的一部分,可是,誰都無法完全佔有她,如果一個人可以分演四個角色,做一個楊雯身邊完美的愛人,無論現實、性格、生活、精神都和她適合,有這種人麼?他們在一起的幾率有多大?
這個人即使有,他會喜歡楊雯麼?楊雯是個完美的愛人麼?
看來,人喜歡的只是過程,哪怕求愛也是如此,既然如此,又何必怕敗?何必怕輸?只要輸得快輸得多,人一定可以既有過程的快樂,又有征服的樂趣和意義。
我似乎又想通了。我現在想見楊雯,想見一切人,甚至包括那個許建偉!
可惜我轉過臉來,看見的是兩個已經耐心坐了一個多小時等我做筆錄的警察。
在寧倩的提示下,我很順利做完了筆錄。
外面的兄弟群,留下的只有兩個,小馬和戴軍,雷逸本來表示要留下,大家都看出了他的勉強,那個女護士已經下班了,換了個四十歲左右的老護士和一個容色憔悴的小護士,雷逸實在打不起精神,我叫小馬把電池賬本交給雷逸讓他熟悉,這幾天的一幹事務就拜託給了他,小馬負責管現金,兩個人都很不樂意的接受了。
戴軍忽然插了句:「雷哥,你有什麼需要我跑跑腿的事,要是你忙,都交給我好了。」
我們三個「高層管理」都詫異的盯著他,雷逸樂得當時就想交賬本給他,我早看出雷逸的言過其實,沒想到他會毫不掩飾到這個地步,馬上答應馬上就可以放手,有「厚黑學」裡的「厚」風,這個人是匹野騾,還算不上千里馬,既有這個性格,以後可以好好著力引導。
我毫不客氣的喝斥了戴軍幾句,總體思路是:「你沒有這個資格,必須高層人員才有權看賬。」雷逸心理平衡了些,仍很不快的收好賬本而去。
我冷著臉沒多理戴軍,想看看這小子到底圖什麼?他愈來愈恭敬,我心裡越來越不踏實,一個大學生,那有這麼功利?即使得了些打工費,也是他勞動所得,過於恭順,必有所圖,要不他就是一個十足的野心者,心大到壓根就沒把我們這些奠基者看在眼裡——「你們幾個早晚是我的腳下石,我對你們是提前禮賢下士。」要不他就是一個隱藏的別有用心者,或者圖錢、或者圖這個小圈子、或者圖謀把所有東西學會然後甩開我們自己鬧革命,這樣,他早晚要露出馬腳。那次代我們請電池管理人員的客,一晚花了一萬元,我私下叫小馬查賬,一分錢的便宜都沒占,賬對得清清楚楚的,至廉者貪。他到底要什麼呢?
寧倩和那戴軍去派出所處理我的後續事務。只剩小馬,他悄悄問我:「見不見楊雯她們?」
我沒好氣的答:「我能走動麼?」
他笑了,說:「她好像可以走動,她可以過來啊?」
我心潮起伏,穩定了一下心神,問:「你怎麼知道?你去看過?」
小馬說:「我和袁潔——確切的說是袁潔主動聯繫我,讓我轉告你,你要是覺得什麼時候合適了方便了,她就過來,楊雯也想來。」
我盯著他,心情很緊張,半響吐了口氣,問:「你覺得我現在見她們合不合適?」
小馬正色說:「當然不合適,現在你們的事情滿天飛,兩邊的人都知道,最好出院後再說。」
我思索良久,依然心亂,歎息說:「你幫我個忙——你聯繫袁潔,讓她一個人來,別讓別人知道——咦,你怎麼一點不奇怪?」
小馬微笑說:「我的建議已經說了,你還執意這樣,證明你已經妥善考慮過了,既然下了決心,就去做,沒什麼奇怪的。」
袁潔似乎哭過,眼睛紅紅的,鼻子也是紅的,畏畏縮縮有幾分像祥林嫂,我看了不忍,努力朝她微笑著,又忌諱過於親切難以照顧小馬的感受,我知道,畢竟是他有過一夜之情的女人,不可能真能毫無芥蒂。
還好小馬借口抽煙出了門,在走廊外電梯口兼顧替我把風。
我一直凝視著她,她一直瞟著小馬,等和我的目光一對接,她又成了畏畏縮縮,她挨著木椅邊坐下來,我提醒她:「小心,那個椅子剛才被我朋友坐壞了。」她感激的點點頭。
坐壞椅子的當然是十四。我歎口氣想,真該給他改名叫「破壞之王」或者「鐵屁股」才對。
我們都沉默許久,她終於忍不住,問:「你不問?」
我也不敢對視她眼睛,低聲說:「你不說,我也不用問。」
袁潔象做錯什麼事似的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笑了,說:「別這樣,會滿足我的虛榮心的。」
袁潔彷彿下定決心似的說:「好吧,不管你願不願意聽,我都一股腦告訴你。」
我忽然打斷她,說:「我知道了,你不用說。」袁潔震驚的看著我,好像我偷窺了她的裸照。
我能聽麼?我能因為自己受了點傷,就勉強一個女人把自己極力隱瞞的**和犯過的錯向另一個男人像小孩坦白錯誤一樣和盤托出?
袁潔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自己衣上腿上,打濕了衣裳,傷心極了,我也微感惻然,我能給她的只有微笑,越來越燦爛的笑容。
她一說對不起,我頓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所有的一切,袁潔都知道。楊雯和她親褻的照片,一定是兩個女生在精神壓抑、極其空虛的狀態下兩人拍著玩的,楊雯和我交往以後,袁潔卻被我陰差陽錯設計撇開,因為和小馬的**,她無法抗爭,楊雯卻和我在順利進展,於是她把那些照片拿給許建偉看,以報復楊雯,沒料到被許建偉搶了照片,反而成了威脅她的武器,她不願意好朋友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嫁給那個猥瑣的男人,和我交往的過程中,她也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在幫我和害我的矛盾中搖擺,當她下定決心幫我和成全朋友楊雯時,我卻沒有如她的願去得到楊雯,楊雯一定在感情受挫和那男人逼婚的雙重衝突下選擇了清涼,可以想像得到楊雯當時是多麼的傷痛欲絕,那個許建偉一定不知道有個清涼的存在,只是因為楊雯的冷淡和拒絕,逼袁潔約見我,以施報復。那天,楊雯在處處失意下選擇了『自殺』。袁潔約我過來,卻發生了我和許建偉的再次打鬥。
所有的一切裡,袁潔是個什麼都沒有得到的人,而楊雯是個一切都失意的人。
她們到底在報復誰?報復我嗎?報復父母嗎?報復許建偉嗎?還是在報復自己?
袁潔說:「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多好。」
這句話很熟,我記得她們學校一個叫林靜的女生說過:「我們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閉上眼,心裡幽幽歎氣。
我對她說:「你為什麼不能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袁潔怔怔望著我,蒼白的臉頰掛下兩滴淚水,她的眼睛裡滿是迷惘。
我笑說:「你可以做得到的,我們都會犯錯,下次別這樣錯就行了,還記不記得——明天的你,依然年輕,依然美麗。」
這是我和她在「紅芭蕉」歌廳裡,袁潔喝得大醉的那天,我在衛生間走廊上的沙發上給她說過的話。
不能無休無止的報復,我們都應該學會寬恕。
她牽牽嘴角似乎想笑,終究因為心事沉重,她有些可憐巴巴的望著我,淚水又流下兩腮。
她說:「對不起!」她的眼裡滿是感激,說:「你不想見楊雯?」
我怔怔看著她,我說:「不知道——」轉念又說:「如果她想見我,我就過去。」
袁潔忽然抓住我的手,很急切的說:「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會報復別人,可是你這樣,不是在報復自己麼?」
這是個恩怨分明、敢愛敢恨的女人,我剛幫了她,她很快就開始幫我,我的眉頭開始展開,摸摸自己受傷的腦袋說:「她現在好些沒有?」
袁潔說:「她身體還很虛弱,但是我知道,她很想看到你,她知道你被許建偉打傷,很緊張,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現在還有她的指甲印。」她伸手給我看:「喏!抓破皮了!」
我心裡好像暢快了些,我想:原來我在等她主動表示她在意我?——我這麼矜持?
我是不是成都人的所謂「假打」,明明想要偏偏要故作矜持?
錯過了花季,偏偏要等到花凋月殘才勃然大怒,我可以寬恕袁潔,為什麼不能寬恕楊雯?我為什麼要難為自己介意的人?
我忽然湧上一陣強大的歉疚,我坐直身子,說:「我現在去看她!」
袁潔驚喜的看著我,對她我也迅速泛起一陣歉疚,這個人到底得到了什麼?我傷害了她不只一次,她完全把自己視作一個旁觀者,極力要撮合自己好朋友的破鏡重圓。
此情,如何彌補?
小馬對我說:「等會你媽問你哪去了怎麼辦?」
我惱火的望著他,好像是他現在不應該問這個問題,敲碎了我的幻想。
袁潔對望我們,說:「要不?你給她去一個電話吧?」
我點點頭。
楊雯的聲音很顫抖,顫抖如風中落葉。
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我遲疑著想找一句合適的話,卻怎麼也找不到,袁潔和小馬望著我,似乎都極力避免凝視對方。我想叫他們先出去,可他們似乎都在迴避單獨相對。
我對楊雯說:「你還好麼?」
楊雯說:「本來很不好,現在,現在好像很好了。」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凝了半響,我說:「怎麼?——你要保重,保護好身體。」
我們都在說著矛盾的話。
楊雯忽然在那頭很驚訝的叫了聲:「媽?你來了?」
她有些恢復活力似的說:「我媽媽來了,待會再和你聯繫。」
她躲我似的掛了電話,我捧著手機發愣,對袁潔說:「她媽媽來了?」
袁潔也很驚訝,忽然醒悟似的說:「一定是他幹的!」
我們都知道是誰幹的,當然是那個許建偉,說不定他也在楊雯那邊!
我認為這個時候自己一定要過去,可惜,我媽也回來了,寧倩也回來了。
我眼前一片黑暗。
袁潔告辭了,我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轉念想想,楊雯的母親,那個許建偉,袁潔能面對誰?她能怎麼幫我?
我唯有苦笑。
我媽告訴我,許建偉還是願意賠償醫藥住院費,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派出所那頭已經處理好了,叫我不要再不服氣,自討苦吃。
寧倩出了大力,我媽告訴我:許建偉到處活動,揚言非要把我弄到「牢子」裡去,花多大代價也不在乎。寧倩的關係起了大作用,再有這件事也就是兩次普通的鬥毆,算不上什麼刑事犯罪,許建偉本身也理屈,只能見好就收。我本已心態平復,聽到許建偉的反應也怒火重燃,我理解這種處理方式,卻有些不滿我媽的妥協態度,我說:
「媽,你覺得我們該倒過來感謝他啊?」
我媽惱了,說:「你怎麼這樣說話啊?——是你先打人家的,前因後果要追究起來還不是你先理虧?」
我說:「什麼?我先打他?——他先叫人打我,幸好當時我身邊朋友多,不然和這次一樣——可能你認我都認不出來。」
我媽很不耐煩的說:「你少狡辯了,人家派出所有備案可查——你這個同學幫了你大忙,你沒想著感謝人家,還不服氣?」說罷對寧倩說:「不好意思啊,我這兒子,就是不省事——這次真要多謝你,等他出院了,你到家裡來玩?」
我無可辯駁,在我媽眼裡我永遠只有五六歲,好像永遠不省事似的。
寧倩紅著臉很客氣解釋自己無功不受祿,我媽說:「我是代表我們全家正式邀請的,這樣吧,說定了!——還有你們這兩個小伙子。」
她說的是小馬和戴軍,兩個小子也紅臉推辭。
我也有些不耐煩了,覺得自己成了完全置身事外的人,好像我是條走失的寵物,主人此刻正向拾取者致謝,我打斷她問:「媽,就是我肯服氣,那姓許的不服氣,還要報復呢?」
我媽兩眼圓瞪,說:「他敢?」
父親的下屬也笑了,說:「小楊你放心,他不敢。」
我知道我媽的脾氣,小時候在學校挨了打,我媽不折不撓的拉著我去找教導主任,因為那個打人的就是我的班主任,教導主任想「和稀泥」,我媽再接再勵的找校長,班主任物極必反的強到了底,威逼利誘了全班學生作偽證,說我撒謊——當然我媽自然也在幫孩子撒謊了。這等於是在貶低我們全家的人格,我媽火了,揚言如果不妥善解決這件事,就要「讓你們這所學校解散,校長老師都回去種地去!」
當然,我們得到了合理的說法,就是那個老師對我們必須說一句:「對不起!」校長希望平息矛盾,勸說我換一個班,我媽說:「不行,就要在那個班,看她(那個老師)敢怎麼樣?」
這件事直到父親知道才劃了個句號,父親嚴厲的批評了我們,最後勒令我按校長的意思辦。還讓一名下屬代表他去學校解釋道歉,我的面子雖然丟了,可是卻威名遠震。
我在家裡,地位始終是排名第三的,處於金字塔的底層。
我很不甘心,滿腦子都是許建偉冷笑的醜陋胖圓臉。
我媽逼視著我說:「怎麼樣?這麼多人幫你,你不要再讓我們擔心。」
我低頭說:「我本來就想算了,反正我不惹他就行了吧。」
我心裡苦笑,好像我們在這裡商量原不原諒許建偉,許建偉的生死完全取決於我們的一念之差,人家沒準還在不屑的想:這家人不過就是貪圖幾個傷藥錢的主兒嘛?
我家其實向來是要理不要錢的。
可惜我們家太閉關自守,清高隔世了些。
象清末的中國,只不過沒那麼高貴和妄自尊大。
我彷彿要找回自尊似的說:「我不要他賠的什麼臭錢!」
沒想到這句話把我媽傷到了,她怒目圓瞪教訓我說:「誰稀罕他那幾個錢?大家是在擔心你的人。難道我想要他那幾個臭錢?你爸是看上了他那幾個小錢?怕了他?」
當然不是,我們家什麼也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只肯認理,認啊認的就成了死理。我只能陪笑,心想,這個算不算什麼「教條主義」?「理論和實踐脫鉤」?
我被我媽打擊得一蹶不振,如滿筐雞蛋撞了一堵石牆,肝腦塗地,一地雞毛。
直到我媽走了,我還在呆呆發愣,不知道剛才在爭什麼。
為了表示我稀罕錢和怕事,我決定接受許建偉的賠償,和完全想通這件事的使命。
夜色如水,小馬趴在床沿,戴軍中邪似的在走廊走來走去,那個我爸的下屬倒在旁邊床上,鼾聲如雷。
我徹夜難眠,沒有等到楊雯或袁潔的電話。
腦海裡人影濛濛,人面紛亂,令我心煩意亂。
今夜,成都夜未眠,遠處喧聲隱隱,愛國學生浪潮仍在潮打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