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兵走過來,說:「我們正和其他高校協調,比較順利,現在有兩個大問題——第一、同學們的食物和飲水——我們到底是不是絕食抗議?第二、我們的大隊伍停在天府廣場沒過來,也過不來,剛才寧倩和你說過了?——要想法過去人和他們聯繫,編排隊伍順序。」
我說:「絕食?沒必要吧?——美國人巴不得我們全體餓死,這樣不是在和小美為難,是在和政府為難了。第二,過去聯絡外面隊伍的事寧倩已經和我說過了。乾脆多出去幾個人,隨機應變。」
肖兵沉吟說:「那好吧,乾脆就你帶隊出去吧,聯繫食水,聯絡外圍。你看需要那些人一起出去?」
我帶上了小馬、十四這支直轄軍。寧倩說:「我帶你們出去!」
我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其實我只是想避免和她們三個同時呆在一起。
好不容易在兩名警察的保護下衝出重圍,我向寧倩作別,忽然一陣奇怪,問她:「你家老爺子到底是誰?能告訴我麼?我替你自豪一下!」
寧倩吐吐舌頭做個鬼臉,說:「你有興趣就猜吧!」
我無奈搖頭笑笑,說:「我回來你告訴我哦!」
寧倩小聲說:「剛才失魂落魄的——這麼出來就神色自如了?兩大美女的餘威不在啦?」
我吐口氣,一臉委屈,寧倩一笑,說:「好了好了,快去快回——記得幫我買些小吃,熱的最好!我肚子已經餓扁了!」
我落荒而逃,總覺得她的笑容裡有些意味深長。
我環視四周,駭然變色,城市主幹道已經完全被軋斷了,密密麻麻的學生象鋪天蓋地的黑色海洋,把主幹道鋪得水洩不通。
原以為出來就可以暢通無阻,哪想到是這般情形!
我喃喃自語:「看來只好打幾個出租車了。」
小馬這時開了口,說:「老大,你看看,街上哪有出租?」
我猛吃一驚,環顧四周,諾大一座城市空蕩蕩,冷清清,黑夜象魔術師揭開的黑紗,呈露出來的竟然是一座空城!以往人車漸多、聲響漸盛的街道今天冷冰冰沉默著,有疏疏落落幾個行人,躲閃著遠離著看著我們這支示威大軍。公交車畏畏縮縮的像一條條白蠶從旁繞過,車窗上是乘客震驚和茫然的面容,清潔工人遠避著草草敷衍幾下了事。身為自行車王國的成都首次停止了往日的繁華,試探著窺視著等待我們這股巨潮的變化。
我們到底是成都今日的主人還是成都昨夜的客人?我們到底是今日的導演還是昨夜的演員?我們到底是合乎民意還是不得人心?
我痛苦思索著,巨星,真能造就亂世嗎?
我的衣角被牽動,回頭一看,是怯生生的黃小靜,給我印象深刻的唯有她試探委屈的亮眼睛,她這個動作令我在心裡不由得又把她的年齡縮小了好幾歲,幾乎童話成童年時代央我帶她一起上街的五歲小表妹。
我顧不得十四的詭笑,溫和問她:「你出來幹嘛?——你聽見了?我們是去辦事。」
言下之意自然不是去玩,跟著我們要吃苦受累的,不如留下。
黃小靜揉了揉鼻子,帶著哭腔說:「我又冷又困又累。」
我只好說:「那怎麼辦?——你找個地方吃早餐,我留一個人一會護送你回去。」
我不禁埋怨自己婆婆媽媽,也詫異自己,恁大的活動都是一言而定,偏偏對這小女子無能為力。
黃小靜鼓著腮幫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天色更亮了,她的小臉清晰起來,白嫩如玉的臉頰上,黑眼圈隱隱可見,臉蛋也有些脫水,似乎略瘦一圈。我心一軟,看看密如叢林蠢蠢欲動的人群,覺得確實不適宜她這種小昆蟲的生長,同時也不忍她回去。
我說:「那好,一會我到什麼安全地方,把你寄存在那裡,回來時再取你——或者送到安全地點你就回家也行。」
身旁幾個人忽然大聲哄笑,我奇怪的望他們,居然連小馬也忍俊不禁,我摸不著頭腦,問:「笑什麼?」黃小靜一下垂下眼睫,含羞帶嗔的嚷:「笑啥?說者無心,你們聽者有意?」
小馬忍笑說:「老大,你回去要『娶』她?什麼時候訂的親?」
我仰天長歎,悲壯的說:「天意啊——你居然此時此刻逼我說這種話?」
這一樂給夠了大家輕鬆,他們一路嘻嘻哈哈拿我們的「婚事」開涮,編排證婚人主持人角色和綵排婚禮儀式。餓著肚子、一夜未眠居然還有這種勁頭,我無奈的猛抽著煙避遠他們埋頭疾走,黃小靜走在我與他們之間,似笑非笑,不以為窘,反而有些洋洋得意。只是隨時斜睨側瞅著我的表情,似乎在近距離觀察我。可是我已經透支光了精力,無力造型或敷衍了,一路我沒有開口。
生冷的晨風象山溪一樣灌進我們的褲管袖口後頸,我的腳趾頭冰涼,在皮鞋裡自行蠕動取暖,像咬破了蠶繭的飛蛾,我的腳大指鑽出了襪子,被緊緊勒在狹小黑暗的空間,動彈艱難。他們幾個也縮著脖子,冷得呵氣搓手。遠方雲層陰暗,從地球另一面我們的抗議對像頭頂翻過來的太陽與我們一起瞇著眼互相打量,大概也是透支緊張,精疲力盡,大家相望面面相覷。沒有熱度的光線敷衍的虛掩地面,像蒼蠅小館遮不住骯髒桌面的破桌布。
薄霧濛濛,我們看不清前方,只是一步步挪動,數著自己腳步。像幾匹與大隊走散的阿爾卑斯山餓狼,在茫茫雪原機械行軍,真希望能看到往日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小籠包,幾個簡易的四方桌一架,塑料板凳一放,那已是夢中的天堂。遺憾的是,今天,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已停止運轉,消失了車水馬龍,鈴響車鳴。
我有些感慨,也有些質疑我們運動的影響,身邊的他們拾起灑落地面的報紙和傳單,邊讀邊鬧,興奮不已,為這寂靜的大街多了幾分生氣。
前方就是天府廣場,我們忽然停下來,驚疑對視,顯然那個聲音大家都聽到了,「嘩嘩、嘩嘩」,潮水的聲音!
一浪浪擊打堤岸,席捲荒原,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霧氣被衝散,我們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廣場正中,黑壓壓滿當當坐著我校的大隊伍,不是兩三千人,確實是接近七八千人,當然,有很多社會青年自動加入,若干張大旗迎微風展開「溫江愛國團」、「雙流愛國團」、「大邑愛國團」、「新都愛國團」、「龍泉愛國團」,幾乎包括了成都近郊所有區縣,旗幟上濃墨未干,字體蒼遒,我認得是書法家學生會副主席「老山羊」同學的手筆。人人的胸前背後都貼上了白紙,白紙上有一個個的槍靶圖案,我微一詫異,明白過來,因為十五在旁邊喃喃冒了一句「好創意啊!——向我開炮!」
我們微笑對視,唇青眼烏,臉上卻騰起血紅,我眼眶不禁微微濕潤,輕輕歎息,回看驕陽,噴霧撥雲,艷麗無方,但紅旗百幅,艷過朝陽,誓與天公爭高奪壯。
黃小靜有些畏縮的站在我身後,這會輕鬆調皮探出頭來看我臉色,說:「有什麼感慨呀?部長?」
我回頭笑看她,朗聲吟哦:「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我心裡一凜,想起這句詞,某個聖誕夜,我和某個優秀的女子,站在這個同樣的廣場,吟出這同樣的一句詩詞。
冥冥中有天意否?還是造物弄人?
人面不知何處去,紅顏依舊笑東風。
執手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我凝視著黃小靜,心有漣漪,她毫無怯意的大膽和我對視,亮眼睛雖然沒那麼明銳,卻依然清澈,只是眼圈淺淺泛黑,留下一夜未睡的殘痕,像一個女伴男裝的無邪女孩,添兩撇鬍子就更有喜劇意味,我幻想著一面噗噗笑出了聲。她瞇起一隻眼,合手做了個單眼望遠鏡,近距離打量我,我心裡有些溫馨,也湊上「手筒」的另一頭去看,黃小靜忽然從自己的「手筒」中換嘴吹了口氣,撒了手,格格大笑,手舞足蹈,這動作使我猝不及防,唬了一跳,那感覺可惡也可愛,令我一股衝動,想抱她舉上半空,像對嬰兒那樣的動作——架著她的腋窩。
我笑問:「笑什麼?」
她說:「你樣子好像熊貓哦——又像烏眼雞似的。」
我也笑,說:「你樣子象鵪鶉,等會大家把你烤了吃算了。」
她的衣著黃綠相間,確實像一隻鵪鶉,她沒有反詰,轉過頭對我的兄弟們委屈的說:「他說我像鵪鶉,你們說呢?」
大家笑著看看,說:「老大說象就像。」
她嘿嘿笑了,歪著頭,說:「一會你們要付出代價哦,請我吃早飯,我要吃光你們!」
廣場四面熱鬧起來,人頭湧動。各大高校的後續部隊來了,或二十人一列,或五十人一列,或百人一列,整齊雄壯的方隊象黑龍,從廣場四周湧進。每個方陣就是一所大學,第一列胸前都掛著一條巨大橫幅,或者是:「嚴重抗議美軍暴行!」或者是:「美帝國主義必須向中國人民低頭認罪!」又或者是「向死難者致敬默哀!」。
腳步沉重,踏地如雷。酷似井岡山會師,四支大隊伍迎面鼓掌,為對方壯行助威,相互激勵。
我們也情不自禁的鼓掌,為我們的戰友,和我們自己。
方陣蜿蜒廣場一周,向美領館開去。
明亮的陽光照亮整個天空,整個中國。
一九九九年五月九日,成都市所有高校學生罷課,絕大部分中小學也相繼罷課停學,降落半旗,很多企事業單位自發停工參與遊行。整個城市幾乎停止了運轉,眾志成城,向大洋彼岸的施暴者示威告警,向死難烈士默哀致敬。
從電視屏幕和報紙上我們得知:北京、上海、天津、重慶、深圳、昆明、貴陽、西安、武漢等各大城市的大學生也相繼罷課遊行示威,鏡頭上人山人海,紅旗怒舞,全國沸騰起來,怒吼起來了。
我國外交部正式向美國提交抗議書。
美國總統陸續向我國中央領導去了三次電話,希望以個人名義致歉及解釋,均被拒接。
這頭桀驁不馴的西方老鷹,必須向甦醒的東方猛獅低頭!
我們好不容易擠進人堆,副主席正在指揮學生打開分發一箱箱方便面和麵包。
這隻老山羊終於投身革命了!我親眼見著,仍覺好笑,冷不丁一拳,說:「鄧主席,搞成後勤部長啦?我們有沒有份兒?」
「老山羊」鄧其勇,學生會副主席,此刻挽高袖子,身上沾了很多麵包渣和方便面碎屑,像極了糕點房大廚,只差一個高高的廚帽和圍腰。皺著眉說:「你們才來?裡面情況怎麼樣?」
黃小靜驚呼一聲,忙不迭的去搶麵包。我吩咐自己這支小隊:「餓壞了吧,快去搶啊!」
鄧其勇忙攔住,說:「不行不行,都是點好的,這些是準備送到領事館那邊的,你們要了,別人就不夠了。」
我埋怨道:「鄧主席啊,我給你提點意見,你怎麼這麼死板啊?這幾個還不是從領事館外面人堆裡出來的?」
鄧其勇認真的說:「你們出來了,就可以隨便找地兒去吃,裡面的同學還沒吃的,我們正在等車給他們送去。」
我拗不過他,小馬悄悄用肩膀撞撞我,從背後遞給我一小塊麵包,趁鄧其勇回頭,我小聲對小馬說:「你們去偷,偷到就快吃!別管我。」
鄧其勇拍拍手——手上沾滿了面渣,說:「怎麼樣,能進去不?」
十四故作驚訝的指著他說:「啊呀,鄧主席,你滿身都是面,吃的是麵包還是麵條啊?」
旁邊擠過來一個文靜白皙的姑娘,正色說:「鄧主席為了等你們,從學校到這裡跑了好多趟,忙上忙下,一直忙了個通宵,到現在水也沒喝一口,東西也沒吃。這位同學,你要是有意見,我的你拿去!」
說著把一個包著塑料袋的麵包往十四面前紙箱上一拍。
十四訕訕的,眼睛閃爍著受傷的光芒,臉色已經慢慢發紅,似乎在考慮該不該發火。
我知道他的氣量,趕緊打岔,問:「老鄧,這些食品是誰提供的?」
鄧其勇指指背後一個擁擠成團的人堆:「是那個叫什麼藥王藥業的公司捐助的。」
我又向著那個姑娘問他:「這位是?」
鄧其勇說:「校宣傳部新上任的趙部長。」
鄧其勇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望望我說:「哦,她才上任的,你不熟悉吧——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原來的校文藝部楊部長。」
我笑著伸手,說:「我叫楊逍,你好?」
那姑娘矜持鎮定的慢慢伸手,笑說:「知道,楊部長是我們學校的名人嘛,你在這次學生會誓師大會上的表現據說很震撼很經典,可惜我當時不在,主要是不知道你要來參加——喔,好像你剛退出學生會吧——對不起對不起,我說話容易跑題兒——你好,我叫趙曉。」
我的臉一下紅透,一股殺氣和鄙夷直接壓向我,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不知道怎麼招惹過她,怎麼說話全是飛來的子彈。
鄧其勇笑笑說:「好了好了,各忙各的——楊逍,這個趙曉本事大著呢,我們這裡的捐助的食物,都是她拉來的贊助。」
我覺得自己被一陣強烈的氣勢幾乎推出場外。
我有些心跳如鼓,強抑不快微笑說:「喔,那以後有機會可得多向你學習——只怕沒機會了。」
趙曉說:「為什麼?」
我說:「你說過了嘛?我已經退出了,可惜你進來得太晚了。」
我很高興的笑,想掩飾鬥口的痕跡。
趙曉不知道我笑什麼,以為是我覺得自己說了自感風趣的話在自鳴得意,有些接不上口來,略一沉吟說:「退出也可以再重新加入嘛——好了,鄧主席,我去那邊招呼一下。」說完沒有看我一眼,逕直轉身走了。
看著那個冷傲的背影,我有點發怔。
鄧其勇感覺出了我們之間的味兒,笑笑說:「累了一晚,大家心情都不好。」
我打斷他說:「我先給你介紹介紹那邊情況,我們來商量一下。」
十五在背後和十四小聲評論:「老大糗了,被人家洗了一頓。」
我恨了他們一眼,轉頭不自禁的瞄向不遠處那個忙碌的背影。
黃小靜喜滋滋回來,說:「你們怎麼沒吃?」
包括小馬在內都朝她苦笑。
黃小靜問明白了情形,拉著我說:「我認識她,去和她說說情?」
我臉上發燒,說:「說什麼,別說鄧主席就在這裡,他才是決策人,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吃。」
黃小靜歎氣說:「唉呀,你真笨,問問贊助的還有沒有不就行了?——拗什麼氣嘛?——你說對不對,鄧主席?」
她跑向趙曉。
鄧其勇謹慎的說:「緋聞新主角哦——楊逍,你的麻煩是挺多的。」
我白他一眼:「介紹給你好不好?」
黃小靜笑嘻嘻和一群人回來,有那個趙曉,還有一群身佩綬帶的工作人員,果然綬帶上寫著「藥王藥業公司」。
為首男子一身筆挺西裝,說:「你好,聽這位同學說還缺一些食品,我們帶來的都已經交割完了,這樣好不好?你們幾位和我們工作人員到附近一起去用餐,反正我們也沒吃。」
我覺得挺丟臉的,沒想到這黃小靜會弄假成真,我正想說:「謝謝,不用。」
黃小靜已經搶先說:「好啊,這裡車都坐不到,就算有公交車我也走不動了。」
我皺眉說:「你不是已經吃了嗎?」鄧其勇握握對方手說:「那實在太感謝你們了——就再麻煩你們一下吧?」
趙曉抱著手臂,事不關己的扭頭看著洶湧的人群。
鄧其勇已經在為我們介紹了,我只好和對方寒暄幾句。
我說:「支持學生愛國運動,你們公司很有眼光啊!也有愛國激情。」
那男子微笑說:「都是因為你們這位趙小姐和我們老總關係很好,老總也被她的愛國熱情感動了,才自願捐贈,表示一點小心意。」
我說:「哦,今天這麼難得的機會,你們老總沒有過來看看?」我故意避免提到趙曉,以免長她的威風。
那男子瞅瞅身旁,說:「我們老總昨天出了點意外,受傷了。」
我說:「車禍?」
那男子說:「也不是。」他忽然有些似笑非笑,似乎另有隱情。
我當然不必多問,刨根問底。
我們坐著幾輛車離開,鄧其勇囑咐我們:「吃完飯,你們就休息,隨便找個地方坐著也好,不要再去軋人堆了,有什麼臨時變動情況,我們會通知你們,留了機動人員,可能對整體大局還好一些。我們就不等你們了,直接出發。」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古板冷漠的老山羊也有些婆婆媽媽的可愛。
到處關門,兜了幾圈終於找到吃飯的地方時,車上那票小子們已經歪歪倒倒呼呼大睡。
我們坐下來吃快餐,大家都支著下巴或趴在桌上目光茫然,困勁兒上來了。
我說:「我請你們吃飯。」
那男子說:「那怎麼成?我們是來捐助你們的愛國行為的,不是來剝削的。」
我們嘻嘻哈哈懶洋洋笑了一陣,趙曉好像充耳不聞的和幾個女員工坐另一張桌,聽到笑聲朝我們瞟一眼皺了皺眉。
那男子和身旁幾個同事小聲談笑,好像在議論他們那個老總。
我和小馬對視一眼,小馬剛才同我出外買煙時小聲冒了一句:「你說趙曉會不會是用什麼打敗他們老總的?」我揮手止住了他,覺得背後揣測捐助者的桃聞有些恩將仇報,畢竟我們也是受捐助群體的一員,感情上我們應該多少虧欠著人家,不過那份疑惑像一根蛛絲粘在心頭,既然已經被小馬挑起,自然不易揮去。這會不禁聯想到:是不是他們老總真和這個不可一世的趙曉有點什麼,才會被員工私下暗笑。彷彿這樣想可以抹去剛才趙曉的輕視和譏諷留下的陰影,雖然我覺得自己這麼聯想有些卑鄙。
那男子小聲和同事笑起來,瞅了瞅旁邊又忍了笑,沒有多說,作勢叫同事噤聲。
我好奇心上來,問:「你們老總一定很熱心公益事業,也很愛國吧?」
那男子有些不屑的說:「有時是。」
黃小靜奇怪的問:「有時?——還分時候?」
那男子搖了搖手,示意少言,不一會自己又忍不住,對同事笑說:「等會還得去看他,許總這身子也該好好補補了,極度淘空,風都吹得倒。」
平心而論我很反感下屬背後私下非議老總和傳壞話,可是聽到他這掐頭去尾的暗語卻情不自禁的揣測,他說「極度淘空」,很明顯是「被酒色淘空」,員工一般在外面討論老闆這些壞話,多半都是基於老闆對下級過於刻薄,而對自己卻太過縱情聲色了,大概是常常安排他們去做自己情人鞍前馬後的服務,對下屬卻過於苛刻吝嗇,或不吝人力,才會引起這些不滿和傳聞。
我不禁想到:這老總真蠢,又要挪用公司物力人力去為自己私人的「花邊」服務,又要對人刻薄。這次派下屬出來明明是為了宣傳自己企業,反而緋聞亂飛,謠言四播,起了個反效果。
我不以感**彩去看這個老總,既不輕視他的私生活,也不過度厭惡這些外傳小話的「不肖」員工,我只是覺得:他確實太笨了。
笨還管個大企業,一定是有什麼後台吧?
我拍拍額頭,為自己的胡思亂想亂鑽牛角羞愧,心想:是過度疲勞吧?思路堵塞,心胸也跟著狹隘了。
黃小靜關心的看著我說:「怎麼?頭疼麼?」
我借勢掩飾說:「對,有點頭暈。」
那男子也說:「對,你們吃完了早點回去吧,剛才你們那個什麼鄧主席也說了的。過度疲勞,身體支撐不住,要出事的。而且,這兩天治安不太好,注意安全啊。」
我說:「那好吧,反正你也別管我們,你們忙公司的事吧,我們在外面找個茶房休息休息,有什麼消息我們自己和隊伍聯繫。」
男子接過我遞的煙,有了幾分親切感,一邊點上一邊鼓起眼睛說:「嚇!——你們還要到什麼茶房?直接回家不就得了,我們是要完成老闆任務,不然早走了,已經表示過愛國熱情也就行了吧?」
我覺得和他沒什麼多說的,只是微笑點點頭。
他湊近我說:「你不信?這兩天真的很亂,我們那老闆就是被幾個小痞子打傷的,嘿!——現在這個社會啊,簡直是無法無天。」
我心裡一震,問:「你們老闆是姓什麼?」我其實已經聽到了他提過老闆姓氏,又想:不會那麼巧吧?
男子說:「姓許啊?怎麼,你認識?」
我搖搖頭,心裡怦跳,我說:「不認識,我以為我聽過。」
那男子反而認真起來,說:「你應該聽過的,我們老總在藥業界還是很有名的,你們大學生不是喜歡創業之類的嗎?多看看雜誌之類的應該知道。」
趙曉上前說:「怎麼還沒完啊,我們走了吧?你們男的怎麼反而比我們女的慢。」
我堅持要小馬把錢付了。他們連說謝謝,那男子丟了張名片給我,說畢業後有想法可以去他公司試試,覺得我挺開朗外向的。
我笑笑:「我學的專業和你們風馬牛不相干啊。」
男子說:「我以前就是歷史系的,歷史系和藥業有什麼聯繫?」
他的笑容有絲淡淡的迷惘和嘲弄。
他似乎很畏懼趙曉,儘管他比趙曉大很多,比我們都大很多,不過,誰叫他是學歷史的?他關注的都已經是發生過的事,這是一個往前看的時代。
不會改變自己,忠於學術和技術的人,總將被時代淘汰。
道,永遠是根本,術,只是一種因勢附會的技巧。
道是什麼?不變?順其自然?
我望著他們有些悲哀,尤其是這個長我幾歲的師兄,當年在學校,他是否也曾意氣風發過?而今卻如此玩世不恭,滿腹嘮叨。
草草一餐,肚裡暖熱,分流了血液,身上卻更冷了,冷得一干人簌簌發抖,大家都像害了瘟的雞用「寒雞步」哆嗦著挪動。
我買了幾袋小吃準備帶給寧倩,黃小靜欣賞的看著我,我望著她,她嘿嘿笑說:「我不會吃醋的——你是個有愛心的人,而且忠誠!言而有信。」
我苦笑,說:「我只是想問你要不要?怎麼談得上……」我的言下之意是:怎麼談得上吃醋?
她說:「好啊,你又想賴?」
我不敢多說,遞給她一百元。
她問:「幹嘛?」
我笑說:「你想吃什麼吃什麼去?」
她說:「好啊,你罵我是豬?」
沒想到她的反應那麼快,我笑著躲避她的飛腿。
小馬、十四、十五和其他幾個都笑著搖頭。
我讀得懂他們的意思:他們認為我一定被這小丫頭套牢了。
我清清喉嚨,說:「你們還去不去那裡?還是回家?」
他們對望望,每個人面上的疲倦都誇大了幾分,一臉苦相,似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瞅在肚裡暗暗好笑。
我說:「你們都回去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你們從昨天忙到今天,也累壞了。」
小馬說:「那你也回家啊?」
我說:「我還想去看看。」
十四十五擠眉弄眼說:「小馬你也真是的,人家老大還有其他安排嘛!」
他們一起對望黃小靜,黃小靜驕傲的一昂頭,說:「對啊,他也是我老大,我還有事和我老大商量,你們先走吧?看你們困成那樣!」
我耳根子都在發燒,卻真有些捨不得黃小靜走,我對小馬說:「你們先回吧!」
小馬小聲說:「你要注意哦,昨天那事還沒完呢。」
我點點頭,與他們道別。
黃小靜死活要和我回領事館去。我想想也好,有些事想單獨問她,只是威脅了她一把:「這裡才有出租哦,等會你要走不動了你搭車都沒辦法。」
她的回答能讓我暈倒,她死皮賴臉的說:「我挺得住,沒問題!——你要走不動了,我背你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