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氣如冰,我熱血沸騰。
半空呼嘯起白霧,捲起散落的報紙和殘葉,我走上塑像台,俯瞰台下草坪,雪亮的射燈將廣場攬括其中。四周黑黝黝的高樓大廈像是封閉的四方城牆,我們就是城中枕戈待發的兵陣。
這裡是成都的心臟,城市的中心,也是天府的中心,西南的中心,千年前,這裡是蜀國的都城,多少風流人物,叱詫風雲,縱橫天下,標榜史冊。多少蜀民,為了英雄一統華夏,恢復大漢民族的的夢想,將自己的生命和白骨,播撒在北國的荒原,東水的浩蕩?無緣回頭故國一望。
人頭攢動,蒼白的燈光傾瀉如雪,已是夜深,已是初春,三千人的熱血也許都騰上頭面,身子由於激動和期望在瑟瑟發抖,人群像蟻群蜂堆一樣靠近以體溫取暖,口中呼出的氣息化成白氣繚繞在空中。
一雙雙年輕而緊張的面容,都朝著廣場塑像,似乎要這位在億萬人民心目中神聖的共和國締造者為他所庇佑的子女們指點迷津、賜予力量。
一幅幅長蛇般的標語象戰旗,插在學生面前。
「中國不可欺辱!」、「誓雪國恥」、「美國必須向我國民謝罪道歉」、「嚴重抗議帝國主義野蠻行徑」。
黑暗中不知道誰起頭在唱國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民
把我們的熱血
鑄成我們新的長城!
一呼百應,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分外悲壯慷慨。聲波象潮水般一**向外輻射,震動了城市,撼動了天空,穿破雲霄,到北京、到南斯拉夫、到紐約、到整個世界。
今夜無星,廣場上有六千顆悲憤的星星,今夜無風,有數千愛國學子平民在呼喚長風。
寧倩急匆匆跑向我,把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比比大拇指微笑說:「真帥!」
我有些不好意思,說:「哦?」
寧倩說:「我就喜歡男的認真做事的樣子,特別是做大事,給人可以依靠的感覺。——你別笑啊,我說真的——把你當哥們才給你說的。」她越解釋越添疑,而且眾目睽睽說笑,我覺得太壯觀了,我笑笑說:「事兒安排的怎麼樣?」
寧倩抹抹額頭的汗水說:「都差不多了,後面我們的大部隊正在開來——你這當頭炮開得好,現在學校有很多學生自願加入,原來動搖的那些幹部主動給我們聯繫,正在組織他們趕來呢——還有,其他大學也表示要響應。」
她興奮的推推我,我一個趔趄,她樂了,捂嘴大笑,她說:「我們基本上算是第一批自發組織的大學生隊伍呢!」
學生會主席肖兵心事重重的走過來,他說:「老楊啊,我一直擔心,我們這個行動到底該怎麼定位啊?——以後會不會把同學們害了?」
我說:「我的老大啊——你也太仁厚了,這個運動,你抵擋不住啊,你主動參與,正是為了確保同學的安全和其他不利影響啊,擔心出現事故,擔心出現被不明用心的人利用的結果,你沒有做錯啊?」
寧倩得意洋洋的說:「對啊,肖老大你別杞人憂天了。——弄不好你還是大功臣呢!」
肖兵苦笑,說:「那我多關注一下秩序和人員劃分吧。」他搖搖頭走開。
我望著他孑然的背影有些歉然,對寧倩作鬼臉說:「我覺得好像是把老大挾持了,挾天子令諸侯似的。」
寧倩更幽默,小聲說:「肖主席是被咱們當蔣主席一樣綁架抗日了,咱們是在西安事變呢。」
我也笑了,心裡暢快不少。我不無遺憾的想,寧倩要是個男的,沒準和我是好哥們。
我招呼上幾個學生幹部,到高台避風處商量,到底下一步怎麼搞,確保活動期限和目的,以及怎樣確保同學們的安全及健康。
我們剛轉過高台,人群一陣騷動,看見四面許多晃動警燈的摩托車、警車無聲的圍攏過來,一輛、一輛、又一輛。我們很興奮的站著,看四周紅燈劃破夜色,無數警察從車上下來,列隊集合,大概有幾百人,無形中以及把廣場圍住了。
他們搬上了路障,拉上隔離帶,打開大探照燈,一排排的東南西北站立,每十米佇立一個,很快就把整個廣場大致覆蓋,我們的隊伍都在他們的包圍下。
學生幹部吃了一驚,緊張的問:「怎麼辦?」
我說:「先混進去,在我們隊伍裡開會,不然一會失控了就麻煩了。」
我擔心的失控,是真有別有用心的人混在隊伍裡煽動學生和警察對抗,釀成重大事故就完了,而且事件性質也全變了樣。
我們乘警隊還沒有完全封閉盤查之機走回隊伍。
我們擠過盤膝而坐的人群,歪歪斜斜的走入人群深處,找了個中心位置坐下,緊張商議。
我看到很多戴眼鏡的同學抬臉對著警車的燈光,眼鏡片閃閃發光,表情惶恐茫然的樣子。
我們把大致內容商議好,決定主動和警察交涉,並自動四方派遣學生幹部站立維護次序。
肖兵和幾個人代表學生會去交涉,寧倩堅決反對我去,因為我今天在派出所有過記錄。她戲言說我「有案底,底子不乾淨」,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是為了我的性格——今天所表現出來的衝動,我有些感動。
我負責和其他幹部去維持秩序,挑選各方塊小隊的領導者。
我們心裡都充滿了神聖感和使命感,我們有責任保護同學的安全,為了他們的信任。
芳芳和我走在一起。
我們忙上忙下,她如同當時主持節目般配合和協助我,我有些感激和寬慰,想找個機會和她談幾句,卻一直沒有閒暇空間。
有時我側臉看她,她的臉色很平靜很自然,彷彿之前我們沒有過任何不快——當然,也沒有過任何親近,我心惴惴,反倒不知該怎樣和她配合了。
今天的我,還是當時那個一天三四瓶啤酒的「小煙囪」嗎?像一本日記寫了一半,可以把中間的經歷都抹去嗎?芳芳的短髮已經重新變長,剛剛蓋住後頸,乍看還是有些怪怪的。頭髮可以再長,人的感覺可以重新恢復嗎?
近在咫尺,我們猶如隔海相望,不是,是我隔海望她,她一直沒有正眼看我一眼,甚至,沒有為當時她對我的憤概有一點點的解釋之意。
春寒浸人,我們居然忙出了一身大汗,人群中我們歪歪倒倒,很多同學很詫異的望著我們,我知道,也許很多人看過我與她的同台主持,也有更多人在背後指點過我與她,今天我們居然走到一起,而且在這種萬眾矚目的環境,毫無顧忌的一起做事,我們覺得自己的脊背上癢癢的沉沉的,好像難以負荷別人的目光和議論,不禁看了她一眼。
芳芳還是芳芳,她的後背始終挺得筆直。有時她的側面看去,她的眼神微微閃爍,眼皮顫動,似乎心有所思。
廣場外馬路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我們都吃了一驚,這次是很多輛大卡車閃著刺眼的光柱駛進廣場,我身邊有人在輕聲數數:一、二、三、四……
一共十輛大卡車,齊刷刷停在廣場與馬路之間,頭戴鋼盔,手執防暴盾牌和警棍的武警戰士正整齊有序的默默從車上下來,動作很快,很快就在廣場上列隊成陣。
我狠狠把煙蒂摔在腳下,用腳碾碎了,昂頭呼氣,一條白色煙柱直噴上空,黑夜中分外妖嬈,我有些不詳的預感,問芳芳:「怎麼回事?他們沒和警察談好?」
遠處肖兵幾個人正在一群全身武裝的警察站到一起,似乎在爭論什麼,一個警察大聲對他說著什麼,我看見肖兵的臉色通紅,神情很激動。
我看著芳芳,芳芳驚詫望著我,她也未明所以。我撇下她擠開人群徑直向陣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吩咐芳芳:「叫大家不要起身,保持原來隊列,保持安靜。」
我迎向前方,忽然看見有一道雪白耀眼的光柱打在我身上,是從一輛吉普車上射出的射燈,我本能的用手臂擋住臉,等略微放下手,我看見很多警察都用手指著我,有一個警察用喇叭大聲向我喝令:「幹什麼?退回去!」我注意到四周,是千張詫異的臉,注視著我,我舉高手向肖兵揮手。
肖兵也轉頭看見了我,向警察解釋了幾句。警察向我招手,我小心翼翼越過地上簇擁的人群艱難向前邁去。
他們正在交涉,我站在肖兵身邊。
警察頭兒很激動:「不行,你們馬上遣散隊伍,立即回校,」
肖兵為難的看看我,我站出去,用平靜溫和的語氣說:「警官,這是不可能的事。」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那警察倏地瞪圓了虎眼。
我覺得好像全場的眼光都凝聚到了我的身上,那眼光沉甸甸、燙乎乎的,烙得我的後背滾燙,像被熱浪推上峰尖的弄潮兒,使我充滿了勇氣和信心。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正義,所以無所畏懼!
我伸出雙手,微笑說:「如果你認為我是在煽動鬧事,就把我鎖上吧?」
那警察呼呼喘粗氣,鼓圓了眼珠子似乎要彈出眼眶,旁邊的警察拉住他,說:「老李,聽他說完,別激動!」
我友善的望著他,說:「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要維護這個城市的安寧,只是方法不同。你們有你們的任務,我們也有我們的信念。如果我們沒有能走到領事館,是絕對不會回頭的。只是,怎麼保證不影響正常的交通秩序和市民安全,那就是我們的共識。」
我轉過身去,對圍坐在身後的數千人一攤手,說:「你看到沒有?這個群眾運動不是由誰操控的策劃的,我們只是順應了大家的愛國熱情,盡最大可能保證同學的安全和遵紀守法,不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有你們人民警察保駕護航,那是最好不過,所以,我們完全沒必要對抗和爭執。」
一個警察攤開記錄本,說:「同學,你把你的姓名和證件號碼、聯繫方式留給我。」
肖兵帶笑勸阻說:「他是一個普通學生——老楊,你幹什麼?先回去。」
我抓住他的手臂,凝視他堅定的說:「老肖,不用!我們是正義的,是合法的。」
我留下一干記錄,那警察很認真的登記著,因為我的配合,他含笑衝我點點頭。
警察頭兒說:「你們學生娃娃,有書不念,無端端鬧什麼事?嗯?——這些事不該你們操心,自然有政府有關部門去解決,你們這樣做,你們父母支持嗎?學校支持嗎?」
身邊另一個學生幹部忿忿不平的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讀書要是連大是大非都分不清……」
我趕緊打斷了他,說:「警官,你看到沒——現在不是該不該的問題,是怎麼在最小影響範圍內保證這次運動順利進行。」
我盯著面前前所有的警察說:「我知道,你們的本心都有清楚的偏向,但是由於責任在身,你們首先考慮的不是自身的感情,而是自己的責任——就是,保證城市的秩序、安全和社會穩定。」
他們的眼睛炯炯有神,但是眼神已經柔和下來。顯然,對於大是大非,每個人都有相同相似的定義,那就是——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激昂的說:「不過,我們也一樣,將來我們的同學裡,也許有你們的下級,你們的同事,也許有軍人也有外交官,但是不重要,今天,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用我們學生的方式,合法合情的表達我們的感情,我們的信仰,我們不能裝聾子啞巴,我們會很有克制的盡到我們的責任,如果這樣也不能得到認可的話。那麼,將來我們這些要走進社會的學生,不要說面對國與國之間的糾紛,民族尊嚴的大是非,就是面對歹徒,面對惡勢力,我們都選擇一言不發,選擇忍耐,你們會願意?甚至,他們的起碼的道德觀和良知都發生巨變,會為社會安寧增加多大的負面壓力和不穩定因素?」
我緩下氣說:「我知道你們只是執行任務,他們當然就更是——」我指指遠處全副武裝整隊待發的武警隊伍。
我說:「但是希望你們能把我們學生的心願轉達給上級,我們不是亂來,不是鬧事,我們接受警察同志的監督和遵守治安管理規定,感謝你們對我們的關心,對市民的關心,對我們的監護。」
一個胖胖的警察頭兒面容柔和下來,說:「你說的這些,我們從非工作的個人角度很理解,而且會盡快向上級反映,不過,現在請你們這些學生幹部也配合我們的工作,盡快遣散和安排這些同學回校和回家,避免惡**件或被人利用。」
我看看肖兵,笑笑說:「謝謝你的理解,可是我們只能盡量保證同學隊伍的遵紀守法和安全,我們沒有這個力量促使同學們回去。」
我看看手機,說:「現在是凌晨兩點半,我們準備在三點正出發,直接進駐領事館,請你們先安排和向上級匯報,避免衝突和損傷。」
肖兵很震撼的望著我,旁邊幾個學生幹部聽到我這個獨斷的說法也一臉驚駭。
外面層層守護,如何出去?
我對肖兵說:「老肖,天氣冷,當心同學們受涼,我們商量一下遊行紀律,等會向大家宣佈,同時叫文藝部的同學帶領大家唱唱歌,喊喊口號,怎麼樣?」
那個胖胖警官對下級吩咐說:「馬上向局裡匯報!」
我笑了,這個時間期限,是促使他們必然馬上反應的催化劑。
胖警官的報話器響了,他急不可耐的「喂喂」連聲,那頭傳來下級的聲音:「一號橋發現學生隊伍,估計有兩千人!」「人民南路南段出現學生隊伍,估計有三四千人!」「磨子橋有大隊伍,有一萬人左右,一萬人左右!」「中醫學院發現學生隊伍,發現學生隊伍!」「人民北路,人民北路!」
滿城盡亂。
胖警官滿臉驚詫,我心裡一鬆,其他學校的來了!忽然看見寧倩急步走來,我靠近過去,她的眼鏡在強烈的光線下閃閃發光,神情激動,她走上來,小聲說:「我們的隊伍到西門車站了!大概有四千多人!」
我馬上吩咐她:「轉告所有同學!」
我回身過去,對那群警官說:「剛才得到通知,我們學校的大隊伍已經到了西門車站,有七千人左右。」
那群警察頓時混亂忙碌起來。
我對那胖胖的警官說:「警官,成都有十多所大學,加在一起有十多萬人,就算來一半也是五六萬人,如果有社會青年和其他愛國人士參加,應該很快就會有十萬人,我覺得你們的警力是絕對不夠維護的,加上武警也不行。因為,他們不是歹徒!」
胖警官的額頭溢出汗珠,他急切的問:「你有什麼建議?」
我說:「估計你們的上級也在緊急研究,不過我覺得,就像洪水來了,靠堵靠擋是不行的,還不如疏導,這不是一個兩個人的問題,是十萬人的事,算上他們的家人,恐怕總人數要達到四五十萬人,這樣,你們認為市民是支持還是反對?」
我忽然一怔,覺得自己這話似曾相識,想起這是堯舜時期,大禹治水的治水原則。
我看到他們都在認真聽我的結論,於是正色說:「這個人群良莠不齊,也有可能龍蛇混雜,現在是最好不能出現什麼事故,所以我認為,你們應該是以疏導為主,而不是抵制或封鎖。這不是什麼物質利益的問題,是大家的愛國感情的問題,最難平復的,恐怕是大家的愛國情緒。」
胖警官不及聽完,他的報話器又響了,他心煩的打開,聽到來音神色一凜,不停的「是,是!」連聲。
我看到肖兵已經和幾個幹部商量大致商量好了遊行紀律,於是對警察們說:「我們把紀律給你們通報一下,如果都覺得沒有問題,我們就準備公告同學們了?」
警察們和肖兵大致商議了一下。胖警官掃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困惑奇怪,隨後小聲吩咐下級,走過來對我說:「你說的不錯,我們應該疏導為主,現在我們重新商量一下,看看怎麼佈置和協作,能最大限度克制事態,避免惡**故。」
我露出微笑。
這一回合,我們贏了。
肖兵向黑壓壓的學生群公佈了遊行紀律,又由警察重申了一遍他們的立場和宗旨,台下響起震天的掌聲,如春雷怒潮,直上九霄,掀天撼地。無數個聲音震天齊喊:「向公安同志致敬!」「向武警同志致敬!」
一個胖乎乎的小子興奮的把帽子扔上半空,這個舉動帶動了數百人將自己手中的手套、衣物拋起,人群洶湧。
此刻,我的眼睛一陣濕潤,不禁想起一句話:得民心者,得天下!
一切就緒,我走上旗台,取過警察的喇叭,神情激昂的放聲起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數千張嘴唱起那雄壯的國之音,民之魂!百旗怒搖,震撼乾坤。
我看到很多人熱淚盈眶。
數千人像黑色巨龍,盤旋蜿蜒,舞弄古蜀平原,橫軋天府之都,勢不可擋,向美領館推進。
身旁,是默默注目,嚴肅佇立的武警和隨行警察。一路警車監護,警燈搖曳。一路群眾掌聲不絕,呼聲不絕。所過之處,高樓民居,燈火通明,人影從窗探頭注目,許多窗台垂下國旗,迎風招揚,令人熱血沸騰。
今天,成都將是一座不夜城。
我們在用自己的行動,向全中國,全世界宣告我們的心聲:
中國,不可辱!
前行到美領館,我們吃了一驚,見到黑壓壓兩條長龍般的武警隊伍護衛道路兩側,威風凜凜的武警戰士手執盾牌和警棍密不透風擋在領事館前,那條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兩台軍用大卡車分別在道路的左右兩側,上面架著巨大的探照燈,站立著一群面色嚴肅警備的指揮官。
可是領事館門口已經坐得水洩不通,地上密密麻麻坐著人群,幾乎沒有空隙,看到我們,地上的靜坐者發出震耳的歡呼聲和掌聲。領事館對面的高樓上也是家家燈火透亮,許多人坐在窗台上驚呼:「快看!學生大部隊來了!」
我們席地而坐,整頓秩序用了長達近兩個小時。
我累出了一身大汗,腰酸背痛,找了個花壇蹲著抽煙,旁邊站著小馬和十四,興奮而激昂,指點隊伍議論紛紛。
我看見旁邊白光一閃,在這夜色中分外刺眼。我詫異的看去,一個矮個子西裝男人正鬼鬼祟祟轉頭離開。我對小馬說:「他是幹什麼的,先截住了!」
幾個大學生一擁而上,把那人攔住,那人支支吾吾臉色尷尬。
我撥開面前人群費勁的擠過去,問他們:「怎麼回事?」
十四說:「老子用三種語言問過他了。」
小馬把奪到的一個照相機遞給我。
我恍然大悟,問:「是記者?——歡迎啊!」
十四說:「什麼記者,好像是個外國人。」
我一凜,問:「越南人?」
十四翻白眼說:「你思想到底停留在哪個時代啊?——是日本人。」
我問:「真的?」
十四點點頭,一干人士有點不知所措,有人小心翼翼的問:「讓人家走吧?」
我說:「可以啊,讓他走,不過,你偷拍我們幹嘛?——美國挑釁我們,你們日本落井下石,偷樂著吧?」
我抓過照相機狠狠摔在地上,一聲巨響,破碎的照相機飛花濺玉,人群都大吃一驚。那矮個子男人全身一抖,抬起眼睛掃我一眼,似乎還有一絲憤概,很快萎縮下去,嘴裡嘮嘮叨叨。
我問十四:「他說什麼?」
十四說:「他說他是外賓,來旅遊的,只是好奇,你這樣對他,他很遺憾。」
我說:「告訴他,老子今天最遺憾的,就是沒在戰場上遇到他!——要是遇上,老子會一刀割下他的腦袋當尿壺!」
十四驚駭的望著我,我憤怒的說:「怕什麼,翻譯給他!」
十四結結巴巴的翻譯,偶爾撓撓耳朵遲疑片刻再說,那男人聽完,兩眼忽然閃出凶光,灰敗的臉色上彷彿迴光返照般撩起紅色,他盯著我,眼光居然還有一絲鄙夷。
他什麼也沒說,可是他的表情我讀懂了。我毫不猶豫飛起一腳踹在他胸口,那男人哇一聲大叫,一屁股坐到在地,滿臉驚恐。
眾人面面相覷,小馬和十四死死拉住我,我怒不可遏,說:「滾你媽的蛋日本鬼子!老子今天和你單挑,我要剁了你!」
一群警察和學生會幹部同時圍了上來。
那男人被警察簇擁扶走,他悻悻的邊回頭看地上——那個照相機殘骸,一邊忿忿盯著我,嘴裡伊裡哇啦。
我火冒三丈的吼道:「你以為你還是太君哪?***小鬼子!」
我奪過身旁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使勁砸了過去,上天保佑!直接重重命中那醜男人的正轉過來的額頭,他哇哇大叫,雙手護臉,不依不饒。
十四說:「他在罵我們!」
我喝道:「那你們愣著幹什麼?砸他!」
十幾個各式各樣的礦泉水瓶子劃著奇形怪狀的弧線飛舞過去,連警察也挨了好幾下。
一個威嚴的警察回過頭來,手一揮正好打飛一個瓶子,他喝道:「夠了!不要再扔了!」
他背對著日本人,朝向我們的一面居然臉有笑意。
他收住笑,說:「好了,打傷人我們一定會追究的!都住手!」
他轉身而去,一隻手背負在後,背負的那手居然向我們伸了伸大拇指!
人群歡呼,口號如雷:「打倒日本鬼子!」
寧倩氣喘吁吁的擠過來,很奇怪的看著怒氣漸復的我,說:「怎麼風向轉了?成了向日本人抗議示威了?」
我仍在氣憤憤用腳去碾碎地上的碎相機。
我問她:「怎麼,有什麼事?」
寧倩笑說:「偏題啦!——我找你是通知你,我們的隊伍還呆在天府廣場,待會過來恐怕進不來,你安排人去接應一下,把這邊的位置大概給他們說一下,——哦,那邊是副主席帶的頭。」
我樂了一下,說:「老山羊成了獅子王了?終於變成積極派了?」
我回頭看人山人海的隊伍,這時已經有很多其他學校學生隊的趕到了,在街道外進不來,人群擁擠,口號喧天,群情洶湧,卡車上警察通知大家注意秩序的喇叭聲被憤怒的叫嚷聲阻斷得語不成聲,報話的警察無奈的向同僚搖頭苦笑。
忽然一個警察費力擠過來,奇怪的問:「寧倩?!你也在這裡?」
寧倩滿臉通紅,盯著那人,神色很不自然,彷彿偷水果的小孩被人當街抓住。
那警察說:「你在這裡幹什麼?這麼不安全!——你家老爺子在那輛車上,快跟我過去!」
呼啦啦一片碎響,我們回頭去看,領事館對面的一家麥當勞店不知被誰用石塊砸破了玻璃,人群在歡呼,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石頭向那家倒霉的店飛去,瞬間那店支離破碎,一片狼藉。
我皺眉道:「糟糕!」無心關注寧倩,心想,一旦飛石,就有可能演化成惡鬥,殃及池魚,誰能說不會天翻地覆,後果不堪設想。
我叫道:「肖兵呢?肖主席呢?」四顧不見。
我衝向那輛警察的大卡車,站在車下的一排警察站出來攔住了我。喝道:「你幹什麼?」
寧倩站在我身後,對她那熟識的警察說:「讓他上去行不行?他是我們的校學生會幹部?——他一定會協助你們維持秩序的,我擔保!」
我心一顫,湧上濃濃感動,心想:還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她就這麼堅定不移的信任我,支持我,真是,真是——好哥們!
那警察皺了皺眉,問我:「你上去幹什麼?」
我說:「我讓大家保持理智,維持秩序,不要擅自使用石頭棍棒。」
那警察猶豫說:「你說話他們能聽見,能聽你的?」
我果斷的說:「一定會,你要讓我上去,不然事態會惡化!」
那警察轉頭看著不停擠向武警防護線的學生隊伍,正在不停向那家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店投擲雜物,武警隊伍費勁用盾牌頂住情緒越來越高昂的人潮,像一道堤岸,越來越頂不住潮水的一**拍擊,搖搖欲潰。
我靈機一閃,說:「好,我不用上去!我寫給她,她上去說!」我從一個警察手裡奪過記錄本,蹲下身用鋼筆在膝上奮筆疾書。
寧倩熟識的那警察躊躇說:「這個事我做不了主!」
寧倩說:「楊逍你寫,寫完了我交給他們上級看!」
我一邊思索一邊轉臉笑說:「是你父親?」
寧倩剛正常的臉色又翻為緋紅,鼓起眼睛喝我:「少多管閒事!快寫!」
我草草幾筆寫完,言簡意賅,不外乎請大家理智克制之類的,可是開篇很重要。開篇是:中國人不鬥中國人!之前我要求播音者唱一首歌曲《黃河大合唱》。
寧倩俯低身子探頭說:「嚇,這個我可不行,叫別人來吧,一個人也唱不出氣勢啊!」
我皺眉說:「最好給領事館的也來一份,免得那些洋大使亂搬弄口舌!也告誡這批洋崽子,他們無禮,我們可是保持了冷靜克制的。——這活兒得找十四!」
我忽然聞到一陣甜甜冷冷的香氣,很熟悉,可是想不起是誰用過的香水,身邊有個女生輕輕說:「我來翻譯吧!」
我全身一震,我回頭看時,正是芳芳!那個習慣把我的主持台詞翻譯成英文的芳芳。
近在咫尺,她一瞬不瞬的看著我膝頭的紙板,沒有望我,一身素白,明淨如仙。
寧倩說:「對啊,芳芳乾脆你去說好了,你也是主持人嘛!」
我不敢抬頭看寧倩的臉色,把紙板交給芳芳。
肖兵終於擠過來,後面居然跟著黃小靜,他喘粗氣說:「差點被活埋進人堆,老楊你們聰明啊,找了個這個避風港?」
寧倩拿過紙板上去給他解釋。我的目光轉向黃小靜,她怯生生看著我,小臉如同川劇花旦的扮相一般,成了個驚人的大紅臉。
我瞅著她笑,她嘴一扁居然很委屈像要哭,垂下了頭,一會又抬眼偷偷看我。
談判成功,警察同意由我們宣講。
人群愈加激動了,街外蜂擁而來的人堆急於進來,拚命往裡鑽,裡面的人群站不住腳,慢慢向武警警戒線逼壓,武警隊伍吃不住這麼大的壓力,慢慢向後移動,漸漸退到街沿。
我說:「乾脆你們三個一起上去,女聲小合唱一曲吧!」
三個人都恨視著我,我慌忙垂下頭。心中悔恨不已,心想:不看對象,這三個人我惹得起誰?
芳芳沉吟說:「他說得對!我們聲音小,加一塊也許才能把人群聲音蓋下去,不然,別人聽也聽不到。——就按他意思來!」
她說「他」時,有些靦腆,情不自禁望了我一眼,白皙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肖兵也催促說:「對,快上去,外面的人不知道情形,還以為是警察不讓外面進來,你們快上去說清楚情況!」
她們攀上卡車,膽子最小的居然是寧倩,她戰戰兢兢哭喪著臉,我們強忍著笑。
一曲唱完,人群慢慢平靜下來,等念完我的稿子,芳芳又用流利的英語開講,當然,主題是針對領事館的,叫洋毛子安心。
十四在我旁邊舉大拇指,笑讚:「真棒!——還是美式英語呢,你馬子不錯!」
我沒有辯解,心如綵球,搖曳不停。
我首次回顧與她往事,心想:我非要和她保持距離,到底是她過於好強,還是我的本性自卑?我這麼堅持,是對還是錯?
肖兵問我:「老楊,你看,這麼僵持著也不是辦法啊!我們和幾大高校的撞車了!人都擠一塊了,要是衝撞抓扯起來才好看呢,要想個妥善的辦法。」
我冥思苦想,說:「這樣行不行,這裡地面太小,我們輪迴循環轉圈遊行,不就幾個高校的人都可以兼顧了?都能看到領事館,而且,安全和秩序也保證了?」
肖兵興奮的搓手說:「好辦法!——真有你的!」
我笑笑說:「電流一旦轉圈就會產生磁場,這是物理學常識——可惜了我這個理工科生,大學幾年只學到這麼一點兒。」
肖兵呵呵笑說:「那是高中物理講過的,看來你大學基本都貢獻給學生會了,全靠吃老本兒。」
他很高興的通知就近的本校幹部商議。
三個下車的女生臉色都紅撲撲的,我們在車下集體鼓掌祝賀,我說:「你們看,人群全安靜有序了,還是你們女士的威力大。」
寧倩嘟著嘴說:「我要吃土豆片!」
我看見芳芳很漠然的望了她一眼,黃小靜則是很奇怪的看著她和我。
我沒話可說,訕訕的找地方去躲。
一會兒天色開始透亮,已經六點過了,附近幾幢樓的居民手裡拿著牛奶瓶,探頭探腦的從各自鐵門門隙望外膽怯的張望。
一夜折騰,很多人也累了,紛紛坐下身來。這條街基本已經成了一條死路,滿當當看不到人群頭尾,我粗粗目測了一下,幾乎有幾萬人。
地上報紙、礦泉水瓶、塑料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