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涼贏了很多局,開始自得,嘴角歪銜香煙,笑謔評點,煙灰柱寸許來長。
小馬打牌也是高手,可以無痕跡的成全清涼贏牌,卻不能忍耐他的嘲笑。幽黑的眼睛逐漸冷氣森森,當他很認真洗牌,嘴角一撇意味深長的微笑時,我偷偷把一張牌抹落桌下,伸腳踩住。
這局看來不妙,清涼和我幾乎要輸,清涼很憤憤的摔牌,小馬也警醒了,朝我無奈一笑——他已控制不了自己的勝利。
我驚呼:「啊呀!我怎麼少了一張?」
這局自然沒有輸贏,清涼很高興,哈哈大笑。我連呼僥倖,小馬也會意的望著我微笑,臉色有種懸崖勒馬、如釋重負的輕鬆。
已經晚上八點,我們四周滿座,我心裡最後一絲期盼也消耗殆盡。
有個魔鬼被封閉在瓶子裡,一千年後,對自己說:如果有人救我,我會讓他成為世界之王;又過了一千年,對自己說:如果有人救我,我會給予他全世界的財寶;最後那一千年,絕望怨恨的魔鬼對自己說:誰這時候救了我,我一定會立刻殺了他。
多麼軟弱無助的魔鬼!
我心裡的天使已經死去,那個守候了四個小時的魔鬼正蠢蠢欲動。
我像入夜的貓一般精神抖擻,我看見外面夜色肆虐,玻窗如鏡,鏡中的自己目光炯炯,嘴邊有種玩世不恭的淡笑,令我陌生。
我們去吃美餐,清涼徹底餓了。雖然我沒有他描述美食的口才,卻有令人食慾大增的手段。
清涼盯著盤裡熱騰騰的桂花炒飯,很鬱悶的說:「這就是你所謂的美餐?」
我一邊狼吞虎嚥一邊說:「這只是引起你胃口的開胃飯,一會我們去吃正餐。」
清涼很挑剔的挑出飯裡的稗子,一邊歎氣一邊慢慢往嘴裡扒拉米粒。
他覺得沒有想像中難吃,於是換成了勺子,加快了進度。
我問小馬:「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麼?」
小馬說:「施主,這個問題要問你自己——老衲隨風而來,隨風而去……」
清涼很張狂的大笑,四座驚顧。我們三人都喜歡周星弛《食神》,對白記得爛熟,清涼更是精確到每個字的港式讀音,小馬這一答歪打正著,終於化解了最後的一點敵意。
清涼很寬容的拍了拍小馬肩膀,認為可以把他勉強撥拉到自己戰壕,借助這一點玩笑的餘溫作屏障,清涼趁亂虎嚥了一通——肚子早餓得不行了。
我的本意是另一個故事,日本動畫片《小和尚一休》裡的:將軍吃厭了世間美食,一休聲稱自己寺院裡有絕世佳餚,將軍不疑有詐,欣然前往,哪知一休卻說:要嘗佳餚,必須先幫寺裡砍柴、挑水、做苦力等。將軍經不住誘惑,屈尊降貴做了一天苦力,每做完一樣活兒都想放棄,一休卻說,必須做完所有的活兒才能進餐,你若放棄,就等於白做。將軍不捨自己前功盡棄,只好堅持到底,經過種種障礙,到晚,一休的美食是一碗普通的米粥。將軍皺著眉一嘗,味道果然好極了,勝過自己品嚐過的一切美味,於是開始責罵自己的廚師。一休解釋說:這碗就是最普通的,寺裡所有僧人每日都喝的米粥,並不是什麼世間美味,只是將軍你養尊處優,天天吃山珍海味,嘴巴刁了,所以吃什麼都沒胃口,而只有辛勤勞作過後,才能真正懂得品味粗茶淡飯。
我總結說:「這就是中國古代提倡的安步當車、晚食當肉。」
清涼很沒面子的說:「哦?敢情是為了教育我哪?乾脆說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好了。」他飽餐後比較大度,似乎不予計較。
我說:「我是覺得日本人很笨而已,我們中國人四個字就說清楚的事,他們要用一大段。」
清涼認可,和小馬很熱烈的回顧國仇和展望未來。
我出門打了個傳呼,給袁潔:我和小馬在紅芭蕉等你!
我們三人坐進紅芭蕉卡拉ok廳,稀稀落落幾人,外面人聲喧嘩,杯盤交響。
清涼說:「原來是唱歌?」
我微笑說:「不錯,將軍,是碗普通的米粥,不過很值得你慢慢品味。」
清涼眼睛發亮,帶著新鮮感和緊張。我們很精心的點了兩種酒、幾種小吃、一個小巧精美的果盤。
我們唱了幾首歌,清涼終於變得輕鬆,還蘊涵一種刺激的萌動,借小馬出去拿燒烤,我悄悄指著前面一桌問他:「我們試試,誰能讓她們先送花?」
清涼探頭認真去看,前面是兩個略顯成熟的女子,不太像學生,倒有些像到這裡來玩的白領或學校老師,不是我們學校「小麗子」水蜜桃那種,而是風姿嫣然的楊柳類型。
清涼聳聳肩膀說:「人家送不送花,我怎麼能左右?——問題是別人曾經送過花給你?」
轉台了,我的無線麥克風端來,我笑說:「我給你打賭,我唱不完第一段她們就要轉過頭來鼓掌!」
清涼來了興趣,黑暗中雙眼閃閃發光,說:「賭兩杯酒!」
我笑了,說:「溫酒賺貂嬋?」
音樂響起,清涼聽不清,問:「什麼?」
我不理他,動情開唱:
你知道嗎愛你並不容易
還需要很多勇氣
是天意吧好多話說不出去
就是怕你負擔不起
你相信嗎這一生遇見你
是上輩子我欠你的
是天意吧讓我愛上你
才又讓你離我而去
也許輪迴裡早已注定
今生就該我還給你
一顆心在風雨裡飄來飄去都是為你
我的聲音並不像張學友,可是我當時很喜歡這首歌,眼裡有很多「好多話說不出去,就是怕你負擔不起」的人影在紛紛閃現,很模糊卻銳利得像薄冰,很遙遠卻親切得像書裡的——閒的形象似乎被打破了,他決定破罐破摔,他也脫去了那身名牌,高領毛衣使他看去又儒雅又帥氣,清涼很親切的與那敬酒的女子合影,商量下一首與她合唱什麼歌,一時忙得不可開交。
只有一雙煙波似的眼睛,熱切又不知所措的望著我,慢慢平靜,湧上失意,但很快又嬌媚甜蜜的望著我,卻似乎總有些驚疑。
那雙眼睛的主人,就是令我霧裡雲中的楊雯。
她彷彿在問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終於轉過頭問她:「你怎麼在這裡?」
她很仔細看著我眼睛,似乎象發現其間的奧秘,忽然她驚訝的伸出手來,觸摸我的眼角,大聲問:「怎麼了?這是什麼時候傷著的?」
我一怔,才想起自己臉上的傷,居然那麼暗的光線下她也看見了,我心裡一暖,又瞬間冷卻,笑說:「沒什麼,走路撞牆上了——你喝什麼?你還沒點呢。」
她眼角輕微顫抖,好像是她自己受了傷,她很緊張的想把我的臉搬到光線好的地方仔細察看,我怔怔望她,心裡有一塊殘冰在融解,有一種顫動從心裡慢慢氾濫。
清涼拉我:「不錯哦,美女,又有了啊?」
楊雯很反感的掃他一眼。
清涼微笑著對我說:「人家什麼都還沒點呢!你這個人也太自私太大男人了吧?」
我能窺出他的意圖,忽然我心裡一動,有一個奇怪的念頭萌生。
我叫上小馬,一起起身去看其他的酒和小吃。
於是那張桌子上就剩了清涼、袁潔、楊雯和那個妖艷的女子。
楊雯想跟著我去,我說:「我要上廁所!」
清涼分外活躍的打趣說:「怎麼?關係這麼好啊,形影不離啊?」
楊雯直盯著我說:「等會你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清涼對小馬說:「你就不要那麼不知趣了嘛,等人家兩口子一起去啊。」
小馬有些惱,我悄悄推他,我們仍然離開。
身後清涼正對袁潔玩笑說:「他們兩個經常形影不離啊?」
小馬走出門,憤憤說:「他一個人把好人都當光了,什麼都想要,我看他才最不知趣。」
我安慰說:「他就是這個性格的,自己不一定覺得。」
小馬說:「下面幹什麼?」
我說:「你學會沒有?怎麼把一個女子栽給一個男的,像我上次一樣?」
小馬囁嚅著說:「沒有,上次我主要在嘔吐,是你在編導。」
我說:「當然,這次更難,你對袁潔到底怎麼樣?」
小馬笑說:「什麼怎麼樣?」
我說:「就是有沒有感情?」
小馬說:「我哪那麼容易動感情,上次嗎,大家分明是一種共同需要嘛!」
我盯著他說:「那麼,這次如果要她對另一個人有感覺,你也喜歡上第二個人,你覺得怎麼樣?」
小馬挺著大拇指說:「老大,你狠!」
我笑說:「你不願意?」
小馬咧嘴說:「怎麼會不願意?不過你也太厲害了——光憑這個有創意的想法!」
我說:「我變成現實給你看。」
我心裡隱隱有個心結,那就是——即使楊雯對我的感情是真,我已經容忍了她的欺騙或者背叛,那麼,她也必須承受我的欺騙和背叛,如果那樣大家都還能接受,那麼,她也許真是我尋找的那個人。
我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痛快,卻又覺得齷齪。
一絲猶豫攀上心頭,如果我們雙方的感情是這麼變質的東西,那麼,即使我們走到一起,會愉快嗎?是真誠嗎?
我們回到那桌,清涼正如魚得水,大講恐怖故事,我猛然想起他的常青,從心裡憋出一陣冷笑。
袁潔毫不猶豫的起身穿過我,逕直走向小馬,對他說了句話,站在原地等他。
這完全不在我的計劃內,小馬躊躇的望著我,我微微向他點了點頭,小馬兩人出了門。
楊雯擔心的望著他們,又驚奇的看著我。
清涼的故事被打斷,很不快,抽出根煙叼上,悻悻把煙盒一扔。
我坐下來,妖艷女子嬌笑說:「哎,你剛才唱得很好。」
我笑說:「是麼?那我們和唱一首《片片楓——然的喝著飲料,忽然說:「給我酒,我也要和清涼喝一杯,他唱得確實好。」
我和李娟的歌《片片楓葉情》來了,李娟說:「其實楊哥,這首歌你和楊妹妹唱吧?」
我說:「對啊,乾脆楊雯和清涼唱!」
清涼開始不知所措,大概也感覺到這裡的劍氣暗流,楊雯忽然說:「不用,你們唱,我和清涼給你們配舞,我們跳舞。」
清涼楞住,我的心裡一震,楊雯對我說:「楊哥,借你的好朋友跳跳舞怎麼樣?」
所有人都看著我,我的血猛的湧上心頭,我微微點頭,微笑說:「當然好,清涼的舞跳得比我好多了,你們正好給我們開開眼界。」
那是首很優美的情歌,李娟的粵語說得不錯,唱歌卻一塌糊塗,我很費力的不受她的干擾,認真的唱,想繼續贏得榮譽,好像能挽救自己內心裡的一敗塗地。
李娟一邊唱歌一邊衝我媚笑,忽而做鬼臉伸伸舌頭,大概覺得自己確實唱得不怎麼樣,我鼓勵的溫和一笑,握住了她的左手,順勢滑過她的後腰摟住她,心裡覺得自己很放浪。
李娟把我的手緊緊抓住,貼在自己腰肢,小聲在我耳邊說:「楊哥,你馬子有點藐視你哦!當著你的面和其他男人跳舞。」
「馬子」這個詞應該算是港貨進口,通指女友,江湖用語,和小馬的「婆娘」一詞可以媲美。我心裡一惡,手鬆了一鬆,李娟那婆娘立馬反應過來,說:「開玩笑的哈,你那朋友有點不上道——朋友妻,不可欺。」
這會音樂過門,我正色對她說:「我還沒上手呢,你要給我掇飛了,只能把自己賠給我了哈!」
李娟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兒,說:「那我巴不得,攀上你們這種帥哥老闆,倒賠都可以。」
我嘿嘿笑了,心裡無比厭惡,剛好看見楊雯側臉過來,表情有點楚楚可憐似的,正好對著我,她的臉色一下蒼白,因為我和李娟坐得很近,幾乎貼著。
我站起身來,隨手拉起了李娟,李娟有些依偎的黏著我,很風姿的隨著音樂微微扭動身軀,話筒很儀態的輕舉在左肩胛。
我趁她唱時對小馬說:「再給她五百元。」
楊雯彷彿大病一場似的,臉色慘白,用手輕輕扶著額頭,像個病西施,我的柔情幾乎每分鐘都在接受著挑戰,每次都被自己強抑下來,可心裡一陣陣心酸,衝擊著自己的防線。
她上衛生間,清涼臉色潮紅的坐著,似乎餘情未泯。那時我就想:跳舞這玩意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不就是在光天化日下允許男女互相勾搭麼?
清涼單獨附耳問我:「她和你有沒有什麼?」
我心裡暗笑,知道憑他的敏感又何嘗感覺不到,這樣問只不過給自己找個逃避責任的有利空間罷了。我笑說:「還沒追到,讓給你吧。看你有沒這個本事了?」
清涼很嚴肅的說:「如果你對她有意思,就算了。」
我覺得這話很虛偽,遂說:「好像她對你才有意思啊?」
清涼居然沒有聽出這話的意思,說:「我也有這個感覺——剛才跳舞時,她說我唱歌唱得好,跳舞也跳得好。」
我笑說:「對嘛,還說不是?」
清涼瞟了衛生間一眼,說:「她也說了你的。」
我說:「哦?怎麼說?」我興高采烈的問,誇張的放大了自己的快樂。
清涼說:「我問她和你認識多久了,她說和你見過就幾次,也不太熟。」
我說:「唉!真失敗!」我笑容可掬。
清涼認真打量我,輕鬆的笑說:「也不能怪人家,誰叫你這麼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