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撲通一聲掉進水裡,後頸有人死死壓著我,我掙扎著抬起頭來,卻被那人又重重壓下,不留神嗆了好幾口水。
我終於抬起頭來,迎面是一面大鏡子,鏡子裡是濕漉漉的自己,水從我的頭頂流下,流過臉頰,是溫水。
我看見岳陽在後面放開手,滿臉焦急神色正自放鬆。
我第一句話就是:怎麼了?我都會醉?
我覺得自己很幽默,岳陽卻高興不起來,用力扶著我走出洗手間,我自己雙腿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勁,回頭見滿地鞋痕。
我心裡一沉,說:我是武醉?
醉分「武醉」,「文醉」,前者是指醉後有暴力傾向,拳打腳踢,又稱「耍酒瘋」;後者只是昏昏大睡,全身乏力。我一向厭惡「武醉」,認為是本身素質低下的體現。因此有這一問。
岳陽搖搖頭,說:這個時候你還關心自己是武醉還是文醉?
我糾纏不休,岳陽說:是文醉。死要面子活受醉。
岳陽談起剛才的經歷猶有幾分後怕,說發現我不在,四處找尋不見,終於看見有一人趴在二環路上呼呼大睡,身旁車來如流,已是夜半1點過,超載的外地大貨車正當時機,飛奔來去。岳陽心有餘悸,說:你娃娃不知道什麼運氣那麼好,腦袋放在公路上睡覺,路上燈都沒有,居然還沒洗白。
「洗白」是成都人調侃人完了、死了、東西花光了之類的意思。
我忽然想笑,說:在路上沒有洗白,被你拖到廁所裡洗白了。
岳陽已經扶過我一次了,在大廳我自己又掙扎著上廁所,岳陽見我很鎮定,不像要嘔吐,遂在外等待,結果有人衝出廁所對岳陽說:裡面那人是你朋友麼?快去,摔得一塌糊塗,站都站不起來。
岳陽連忙起身,那人補充了一句,說:起碼摔了幾十交了。
我覺得很震怒,覺得那人有看熱鬧之嫌,又想如此不雅的姿態落在那人眼裡,必須要殺人滅口才行。對岳陽說了,岳陽氣得要噴血。
我爬上出租,橫躺後座,呼呼大睡,岳陽負責把兩輛自行車騎回。
司機聞不得滿車酒味,連昧心錢都沒掙,走到青羊宮問我去哪裡?我記得在岳陽家會合,遂說體育學院,司機說已經到了,我抬眼一看是青羊宮,火冒三丈,狠狠一腳踢在司機後座,笑嘻嘻說你騙我?我都是騙子?
司機想翻臉,我呵呵笑說你再敢多話我今天送你回老家。司機以為遇到了搶劫犯,很機智的猛然打開車門往外跑,我昏昏沉沉的扶著門下了車,司機站在遠處三五米,看見我沒有帶刀,只是一酒瘋子,遂放了心。我從兜裡掏出一把鈔票扔給他,說我帶了錢的,你以為老子要搶你的錢?
司機連連搖手,說師兄你給我十塊算了,你另外打個車回去。
我收住笑,盯住他嚴肅的說:錢多少我給你,我就要坐你的車,你給我過來。
司機還是那番話。
我嘿嘿笑了,從兜裡掏出打火機,對他說:你過不過來,你再不過來我馬上把你車燒了。
司機嘿嘿笑說:兄弟我們又沒有什麼仇,再說我車也是買了保險的,你換個車嘛,錢我不要了。
我說:好!
我毫不猶豫的用火機湊近他的車,並偏著頭去找油箱。
司機驚叫著飛奔過來,一下奪下了我的打火機。連連說:瘋了瘋了,我送你過去,反正幾步路嘛。
我笑笑鑽進車裡。
司機沒好氣的埋怨,說:兄弟,年輕人喝點酒正常的,不要太衝動,動不動就亂來……我是好心,要是我剛才把你直接扔到街上你又能怎麼樣……
我打斷他,趴到駕駛座上,笑說:意思是你放了我一馬了?要不然你剛才可以把我扔到街上?
司機被激怒了,降低了速度,說:是啊,哪個沒有脾氣喲,老實說:老子年輕的時候刁得很嘛……
他自己把自己激怒了,邊說邊回過頭,差點撞到我嘴。
我輕輕推了他頭一下。
他徹底火了,一下剎停了車,說:媽的老子也不忍了,你要做啥子嘛?
我笑說:你以為我只有一個打火機?
他全身一震,用很平靜的語氣說:你說你有傢伙的?師兄你還年輕哦,不要……
我哈哈大笑,說:少發脾氣,我提醒你,不是刀哦。你怎麼跑速度也不夠哦?
他又是全身一抖,說:你到底要做啥?
我微笑說:送我回去。
我如實給了他錢,不過他也沒有仔細看,浪費了我的表情,我扶著門慢慢下來,走到路旁,對他說:快去報警!我就在這。
司機表情輕鬆了些,試探著說:師兄你是開玩笑哇?
我低頭點煙,說:你再不走,我的人快來了哦。
我實在沒有力氣,坐倒在街道台階上。
出租車狼遁,鼓起一尾濃煙。
岳陽把兩輛車很費勁的蹬回,我很歉疚,說:早知道不騎車去。
岳陽把我攙到家門口,直到確認我沒事才離開。
因為我不想讓家人知道。
我屏住呼吸回家,不是怕呼吸吵醒父母,而是怕呼吸的酒氣讓他們聞到。
我在衛生間吐了一個小時。告誡自己:絕不能在衛生間睡著。
等一切收拾結束,我回到自己房間,時間已經凌晨四點。
清晨六點半,我準時起來跑步。
父母還是聞到酒味,我解釋說同學會一杯酒倒了,染了我一身。
我致電感謝岳陽的救命之恩。
岳陽只是說他頭一晚做夢,夢見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還夢見一個老道士拉他去看我。
我再次目瞪口呆。
第二天,我專誠去岳陽家,發現岳陽的一位長輩於我們同學會當日去世,那是岳陽開始不準備去參加的原因。
我無顏以對。
第三天晚飯後,我獨自在府南河邊散步,看見藍玲,她也在散步,停下來,說:聽說你醉了?好些沒?
我再次目瞪口呆,說:你幹麼在這裡散步?
藍玲說:我和老公住這裡。
我說:多久了?
藍玲說:兩年。
我說:還沒祝賀你新婚愉快呢,我沒來成。
藍玲說:沒關係,我還有事先走。
我點頭,心如河裡晚霞,溫暖蕩漾。猜測她是避免老公看見。
但,既然住這麼近,總有機會見面吧?
我回頭望她背影,不知是甜是酸?
回過頭我看見寶文,鬼鬼祟祟的寶文。雖然他戴了帽子。
我大吃一驚,他也沒估計到我能認出他來。說:真巧!
我說:確實巧。
他有事,飛奔而去。
我凝視他們背影,不知道該笑該悲?
第四天,我獨自在家休息,忽然胃如刀絞,汗如雨下,嘔水不止,臉無血色。我進了醫院,胃出血,胃潰瘍。
小馬問我:幾天你怎麼就翻天覆地了?
我覺得頭上頂了一團草很累,猛然反應過來那是頭髮,遂苦笑說:看來一病釀成白骨枯,離死不遠了。
小馬不知道我說什麼,默默點頭。
我忽然想起,問:2046是什麼?
小馬搖搖頭。
我們與時代錯了位,要是現在,小馬肯定能準確的告訴我,2046是王家衛的電影,不過也幸好不是現在。否則我在與世長辭的那一瞬間發現老道士是提醒我看王家衛的電影,我只能欲哭無淚。
人有時是需要催眠一下自己的,就像一度氾濫的勵志讀物上有些氾濫「經典」的技巧,比如每天早上在衛生間面視鏡子對自己說:我會成功,我是偉人等等一樣。以往我看到這類語言就想狂笑,心想為什麼人們總有衛生間情結,最高尚最理想的精神或情緒會在最骯髒的地方醞釀憧憬。可現在自己在衛生間的遭遇沉痛的證明了:人的本質無所謂乾淨與骯髒,只有面臨生死昏迷那時的狀態才是人本初的狀態,世俗所設定的一切標準都是外界強加給自己的,人一生最執著的**就如同我大醉時候的幻景展現——即是經歷和歸屬。
小馬默默的聆聽,默默點頭,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聽眾,我有些感激的看著他,心想:等我康復了,一定要和他及岳陽終身做最好的哥們。這時我內心一怔,有些歉疚,奇怪自己怎麼把岳陽的排名放在他的後面了,明明岳陽才是真正對我有過救命之恩的人。我有些鄙視自己不分好歹,兩分鐘之後又原諒了自己,我想人性本賤,我也不過如此。
藍玲和寶文那一幕不斷在我的腦海浮現,使得我冷笑嘲弄自己的天真和純潔,有時我又迷惑,是否是他們太過於天真純潔,而我的想法太骯髒世俗。世上本無所謂對錯正邪,固執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正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路多了,也就成了路,關鍵是有了路以後,人們就不停的沿著那條路走下去,走到自己很膩煩很困惑很不滿,因為開路的人已經死了,走這條路的人又很多,自己還要排班站隊,循序漸進,雖然安全,可是喪失了自己的新鮮感和成就感,沒有冒險的樂趣,所以人就不斷的背叛和後退,甚至於自己和自己搗亂。
我記得小時侯父母告訴我不要喝酒,最好終身不喝,我挺到六歲終於忍不住自己嘗了一次,輕飄飄很浪漫同時也很有成就感。轉過來還要在父母面前裝得鎮定清醒,裝呀裝的就成就了自己的獨門功夫,就是在喝酒上超人的控制力,這時候喝酒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喝酒時候經歷對自己的考驗,每次接近極限時候自己就會控制,每次極限就會又調高,很有成就感,就像一個竊賊屢次試驗在更難更冒險的環境裡挑戰自己的技術。如果得手,成就感會更強;如果失手,可能一命嗚呼。盜竊什麼寶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竊來的喜悅——簡稱「竊喜」。
所以這次我的竊喜就是——終於醉了一次,也終於絕望了一次。
我對小馬說:我成功了。
小馬奇怪的盯著我。
我微笑著說:我醉了一次,也敗了一次。
小馬說:還死了一次。
他這句話提醒了我,使我猛然省悟,那「2046」也許就是我死亡的年份。
那麼,還有近五十年,我該幹點什麼?
小馬安靜而充滿信心的坐在旁邊,這個人有時很像個道士,值得我把自己最**最期望的東西寄存在他那裡,然後放心大膽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有時候我隱約覺得自己有些精神分裂症的體現。就像公司的經營權和管理權為什麼要分開的原因,也是古代朝廷裡總是分為清議派和實幹派,分為文臣和武將的原因。總有一部分人分擔了整體的理想和責任,而另一部分人分擔了實幹和創新。
有時候我覺得古代的君王是否真的需要那些所謂的軍師,就像劉邦之於張良、劉備之於諸葛亮、朱元璋之於劉基、朱棣之於道衍,只是他們有理想寄托於那些軍師,不然他們憑什麼信任那些手無寸鐵的書生?軍師們領導的戰爭也並不是百戰不敗,是否只是軍師恰好是能最大取得他們信任的人,所以他們也欣然給了軍師最大的舞台?
有時候我又覺得古代的軍師是否真的需要那些君王,無能的起義者首領關鍵時候總是對他們的軍師唯唯諾諾,一副六神無主、失魂落魄的樣子,得意時候又對軍師不屑一顧,功成後還常常暗動殺機。是否那些君王也正好是軍師感情的寄托者,總是能深情又恰到好處的滿足軍師的精神空虛?所以值得軍師犯賤似的甘為人婦,一生賣命?據說張良在建漢之後就深情的回顧自己輔佐劉邦這個無賴的原因,頗有些對自己都莫名其妙,說:他最聽我的話,能最大程度滿足我的構想。
多麼像一個滿足的成功男人的主婦含情脈脈的口氣!
軍師啊軍師,你把一生傾注到了建業構想和策略上,多麼理性!然而感情又是最脆弱的,清高卓越的和庸俗無賴的偏偏走到一起,粘住一生。君主能給你的,不過就是那一點點虛偽的感情。以你的智商,難道不知道是假的嗎?身邊的人是個最肯全盤接受你的人,卻也是個私心最大的人!你縱使才高八斗,那一點點情感就使你終身甘願受人奴役麼?你為什麼要心甘情願把自己騙得這麼深?
君主啊君主,你把自己一生都交付給了自己的理想,包括生命。多麼浪漫!然而理智總是折磨著你,你知道,沒有更大的實力,沒有與日俱增的聲望,沒有百戰百勝的戰績,沒有鐵的紀律,你注定會失敗。你不得不把自己的浪漫交付給一個只會看兵書和板著臉勸阻你呵斥你的人,選擇完全信任他,並安慰自己他會忠誠,會比你做得更好,然後你像泥塑木雕的窩囊廢一樣,凡事只能聽命於這個自命不凡的出盡風頭的年輕人,如果你敗了,只能死,他敗了,還可以被他人繼續反聘,還可以繼續搖頭晃腦,搖扇撚鬚,並把所有的失敗都歸結於你的愚蠢和自大,好像失敗與他無關。多麼無恥的技術人員!你這麼浪漫和感性,怎麼會和這個不忠、現實的賤人走在一起?你既然必須負責,難道看不出他的詭計,最大的詭計是對你的詭計,不是對敵人的!你為什麼要賭得這樣迷茫?
小馬不知道我的感觸,緩緩開了口,他很少說話,所以一開口反而給人以深思熟慮的感覺,這時我尊重他意見的原因。會說話的人不在話多,更不在話漂亮,小馬的眼神告訴我,他對自己的這個朋友充滿信心和信任。
小馬說:不是你該幹什麼?是你想幹什麼?
我笑說:想玩,我很不開心。
小馬說:你不開心?聽說你的成績曾經很好,你的目標是清華大學甚至出國,為什麼要考進這所大學?你很有組織能力和人格魅力,為什麼你沒有當上學生會主席?你有很多才華,為什麼不真正展現出來?有很多女生很欣賞你,你為什麼連女朋友都沒有?你不想辜負父母的期望,為什麼你入學後從來不談學習?
我悚然坐直了身子,如雷貫耳,我覺得他說得我很痛,痛徹心肺,但是他說得很對,我想點頭,卻覺得很丟面子,我想反駁。
小馬少見的打斷了我,說:你想玩,為什麼不去玩?
我茫然問:怎麼玩?
小馬說:像你構想的那樣去玩。
我笑:如果那樣,你可能覺得我是魔鬼。
小馬說:只要不是痛苦空虛的平凡人就行。
我覺得被激勵了,卻記起這句話很熟悉。
小馬象看到我心事般點點頭:你就是這樣對我的,這是你說過的話,你忘了?
我笑了:種善因得善果。
小馬說:做善事也需要有實力。你的話是對的,但要有人聽見才有用,你自己必須是名人。你的心是好的,但要有人體會到,必須你支援他。你的做法是最聰明的,但你要先成功,別人才會效仿。
我說:誰說的?
小馬說:你。
我笑了,說:我?我說過這麼功利的話?實用主義。那人與人間不是只剩了利用?可悲!
小馬說:所以你是個特別矛盾的人,一會浪漫一會現實。你說過,在這個社會上,如果你不願意被任何人利用,你就是個無用的人。而無用的人,是沒有資格期望的,也沒有必要失望。不如死了算了,屍體還可以給大家當食物派上點用場。
我懷疑的說:你到底是不是小馬,如果不是,現出原形給我看看怎麼樣?
小馬笑,說:這些話也不是我說的。
我說:哦?
小馬說:也是你說的,我負責記錄和翻錄。
我只能微笑歎氣。
小馬說:這就相當於周伯通的左手打敗了右手。能說服你自己的,剛好是你自己。能打垮你自己的,也是你自己。
我說:行,我決定開始利用你了。
小馬說:那就快點,大傢伙兒都盼著這一天呢。
我望著窗外,灰雲徘徊,天色暗淡,一派蕭瑟景象。我說:完了,我已經沒有借口了。
小馬微笑,說:開始吧。
我茫然說:開始吃飯?午飯時間到了。
小馬目瞪口呆,開始吐血。
我笑說:誰叫你來給我說這些?那人是誰?
小馬說:不要把你的智商都用來懷疑一切好不好?是你給我說的,你就是這麼個人,需要一個心理學家在旁邊隨時輔導你提醒你了,你就把我培訓成一個心理學家,然後讓我來提醒你。
我說:那我想幹什麼?
小馬說:你想讓我看你的能力,你是巨星,是亂世巨星嘛。本社團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陽神功和太極拳,都是你發明的嘛。
我記起那些術語是我常用來比擬本門功夫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側臉盯著他笑,說:是麼?
小馬說:是呀!展現一下呀!不要在亂世才是巨星啊。不管是破壞力還是創造力,我們都想見識一下。
我哈哈笑說:不管是災星還是福星?
小馬點頭。
我正色對他說:那你聽好,記得以後再提醒我,不是亂世才有巨星,是巨星造就了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