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驚訝看著我,似乎要努力想起我是誰,我知道就算中學同學死光了,她也一定記得我,多少日子,那種揪心牽腸的折磨,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感謝上天給我一個機會能對她彌補。我臉上浮起最燦爛的微笑。
大家默默看著我,似乎我走過去是為了求婚,我聽到「乒」的一聲,似乎是誰的手握碎了酒杯,卻沒有聽見驚呼。
我走到她面前,世界一片清靜,我鎮定了滿心狂跳,想告訴她埋藏自己心裡五年的話。那個曾經是我的好友,今天的帥哥,愛新覺羅的子孫突然橫擋在我的面前。
他眼睛沒有看著我,微笑著對其他人說:今天還有人向藍玲敬酒的,都沖哥們這兒來,哥們全接了。
我的笑容僵住了。
有人好意的提醒:楊還沒和藍玲喝過呢?
愛新覺羅。寶文沒有聽見似的說:大家可以開始了。
幾乎全場都凝視著我和他,等待風雲雷動,岳陽詫異著看著我,彷彿錯的是我。那個召集人此刻顯出了自己的不知所措,他埋下頭大口吃菜。
我的臉騰的紅了,血湧上了臉,我沒有看寶文,凝視藍玲,她彷彿事不關己的平靜的望著寶文,那種坦然的鎮定令我難忘,是很多男人都無法呈現的態度。
我無法比寶文做得很好,也沒有那種必要,更沒有打垮寶文替他成名的興趣。我一如既往的厭惡那種虛榮的英雄,一如厭惡當年的自己。我寧願當不叫的那種狗,如果叫了,我只能拼盡全部。
有人在旁煽風點火,說:那麼多年沒見,你們兩個先連乾三杯呀?
召集人,那個發福了的商賈沉著臉,因為自己組織的聚會被打攪,此刻藉機發洩自己的不滿,說:三杯哪夠?各來三瓶!
瀘州老窖,四川名酒,半斤裝,是我平時打不上眼的酒,經過今天,將成為我一生最懼怕的酒。
召集人躲躲閃閃的詭笑,不顧他人的勸阻,說:都開了呀?
藍玲輕咳一聲,說:寶文謝謝,我有話對大家說。
寶文很紳士而默契的退開,似乎惟藍玲之命是從。
藍玲說:我有一件事通知大家,大家都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一直很支持很體諒我,請大家後天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婚禮,我今天本來來不了,就是想趁這個機會順便把喜帖送了。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
寶文臉上的自信蕩然無存。
僵住的場面一下活躍起來,女同學們嘰嘰喳喳湊上前來,參觀喜貼,男同學紛紛上前賀喜。藍玲舉起杯說:不管還有沒有其他沒照顧到的朋友,我先敬大家集體一杯,但是也請體諒下我,不能多喝了。
我看見寶文想把藍玲的酒杯換成飲料,藍玲微一推辭也就接下了。
我慢慢退回自己座位。召集人提著三瓶開過的瀘州老窖挪過來,他說:我也覺得那小子過分,來,去和他拼三瓶。
我哈哈大笑。說:我楊逍是什麼人,怎麼能和他一般見識?不和他喝。
召集人說:你別想躲酒啊,說好了,三瓶是你的。
我大笑著說:我躲酒?我今天不躲,不躲,我再也不躲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笑聲。看見遠處寶文親密的和藍鈴交談,被我驚到很厭惡的回頭望我,藍鈴的眼光沒有敵意,也沒有善意。
我拿起一瓶,仰首向天,瓶口對嘴,白酒象山泉倒洩,咕嘟嘟湧進我嘴裡。
召集人張大了嘴,驚訝得看著我。
我聽到女生的驚呼聲,熟悉的驚呼聲,沒想到是出現在這種場景。
來者不拒,我不知道與多少人喝過,也不知道與自己喝的是誰,只聽到自己身邊的空瓶一個個滾落在地。只覺得肚裡很飽,那是白酒佔滿了我的胃。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面前的人來人往,卻不知道是誰,我微笑著一瓶瓶往自己身前取,只知道不斷有人手捂嘴退開離席。
寶文不知道怎麼被召集人拖到面前,我使勁睜眼,想辨別是否他,召集人說:寶文,你剛才不是說了大話嗎?你們還沒有喝過,怎麼樣?好好喝一瓶。
寶文尷尬的呵呵笑著,我搖搖晃晃拿起一瓶,說:來吧?
寶文拿起一個拇指大的小酒杯,我當時一定表情詫異,見他滿臉通紅,不知是酒精的刺激的原因,還是慚愧。
我把酒倒在自己碗裡,說:我干了,你隨意。
等我喝完,我看見面前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寶文的那杯拇指大的酒杯,杯裡仍是滿的,他逃席了。
我睜開眼左右環視,頭幾乎不能抬起,嘴裡喃喃說:酒呢?
忽然一隻手按住了我,很溫熱的手,聲音很嚴厲,說:你不能喝了,你的酒,我來!
那隻手搶走了我的酒。
手的主人,當然是那個岳陽。
那個認人不認理的岳陽。
我只知道微笑,傻笑,笑中我小聲問岳陽:我失態沒?
岳陽端起酒,拉開再次來敬我的同學,一飲而盡。轉頭對我說:沒有。你可以睡會,我們一會走。
我的心裡一陣火燙。我埋頭在火鍋桌上。
等我聽到人語喧嘩,抬頭看四周坐滿了人,坐滿了女生。
除了沒來聚會的,我想見的人都在周圍。我面前的碗裡堆滿了小吃,有人柔聲說:楊逍,你整晚只喝酒,什麼也沒吃,快吃啊。
我心頭一片溫暖。似乎從沙漠來到了自己的家鄉。
我明知自己要問的問題一定要得罪人,還是忍不住問:藍玲呢?
藍玲就在我身邊。
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我不會掉眼淚。
我張口結舌,滿腔的話堆上嘴邊,卻無語開口。
藍玲環顧四周,似乎怕人發現她和我坐在一起,當年這副表情一度讓我迷醉,可是今天,我真醉了,卻只有心酸。
藍玲說:楊逍你今天怎麼了?
我的眼閉上,我睡著了。
等我再度睜開眼,我的頭在另一個女生肩膀上,她沒有移動。
直到今天,我仍然感謝這個我沒有記憶的女生。
我怕自己再度睡去,怕忘記自己要說的,我深深呼吸一口,說:對……對不起!
那女生莞爾一笑,說:沒關係,你醉了。
我說:藍玲呢?
我再度疲倦睡去。
我被人再度搖醒,這次身邊空蕩蕩只有一個人,那是藍玲。
藍玲似乎有幾分畏懼我似的說:楊逍,我馬上要走了,你找我?
我點點頭,點一下就一陣頭暈,我不敢多動作,屏住呼吸,努力使舌頭聽自己使喚,說:我……我有句話……有話……想對你……說。
藍玲象受了傷害似的說:你有什麼對我說?
我定一下神,生怕自己說了一半就沉沉睡去,以後再沒有機會,這是我的心魔,我一定要在此刻此地徹底消除它。
我說:我,我只想對你說:對,對,對,對不起……
藍玲僵住,不知所措,她的臉忽然紅了,眼光中的警惕似乎一下柔和下去。她似乎並不相信,聲音很低的說:為什麼要道歉?
我頭腦一昏,什麼都記不得了,努力吐口氣說:反正我只想告訴你這句,這麼多年……我就想告訴你這句。
藍玲說:現在才說這個?
我笑了笑,忽然很平靜,說:對,現在我才敢說這個。
藍玲哦了聲說:沒關係。她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的心裡一鬆,我仰天倒下,最後只聽到酒瓶乒乒乓乓滾落打碎,身邊一片尖叫。
等我醒來,見自己躺在門口長沙發上,岳陽守在旁邊,很嚴肅的盯著我,同學們正在三三兩兩散去,藍玲正坐在一旁,我不好意思的說:哦?我醉了?
岳陽按住我,不要我起身,說:給你喝了很多醋和開水,你休息一下,可能等會要嘔吐。
藍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這時很溫和卻很躲閃的說:你沒事了吧?喝不得酒就不要硬撐嘛。
岳陽很嚴肅的說:他今天起碼喝了三斤半,是空腹喝的。
寶文湊上來笑說:哪有那麼多哦?可能就是二三兩。
岳陽冷笑著說:你恐怕只喝了三錢。
寶文瞪視著岳陽,岳陽笑說:怎麼?我們兩人再喝一輪?
寶文彷彿要發作,又垂頭對藍玲說:你還不走,我們同路,我送你好了?
藍玲望了望我,岳陽果斷說:對,你在這也沒什麼,我在呢,你們先走吧!
我很意外的看了看岳陽,心想你太小覷我了,我是那種死纏濫打的人麼?
我也說:藍玲,你先走吧,我沒什麼。
他們道別出門,掀開透明的橡膠門簾,一陣冷風吹進,我忽然眼光模糊,有一種東西在胸口湧動,熱如岩漿,急如飛瀑。彷彿是生死離別,人鬼殊途。
我推開岳陽,踉踉蹌蹌走出大門,一陣冷風狂打頭面,吹亂我滿頭頭髮,幾乎那一瞬間我一暈。
岳陽扶住我,說:你幹什麼?瘋了?
我再次定定神,說:我要送送她。
岳陽堅決不讓我去。我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他們招呼出租車,寶文為她打開車門,她猶豫了一下上車,寶文為她關上車門,車窗搖下,她的面容在窗口一閃,出租駛向漆黑遠處。
沒走的人相約去樓上k歌,我忽然有種想唱歌的衝動,卻怕岳陽反對,岳陽居然主動說:我們等一會再走,去唱歌吧。唱完酒也該醒了,這時候出去吹風,非倒不可。
樓上光線很暗,正放舞曲,我趁人不備,快步下樓,走到藍玲剛才離開的路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呆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這就是我等待了六年的結果嗎?像在沙漠裡苦苦追趕,等追到了,發現自己找的不過是海市蜃樓。
我苦笑。
一輛大貨車從旁邊衝過,刮起一陣狂風。
我被風吹倒,倒在漆黑的二環路上。
我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重,重得沉沒進了地面,脫離了軀殼,我掉進無窮無盡的深淵,我看見藍玲的臉,不是剛才那張,是六年前滿臉淚珠的那張面容,我看見我自己,得意而冷笑著走開的自己。我看見岳陽,六年前的岳陽,很像日本卡通片裡《叮噹貓》(哆拉a夢)的大雄,很搞笑。我看見許許多多的老師,都在對我微笑。
最後我看見父母,很失望很悲哀,我停不下來,繼續下墜,我看見一個隧道,彷彿成昆鐵路上的火車隧洞,
入口是一個黑洞,而我正準備跌進這個黑洞,我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前面好像有仙樂飄飄,有明媚的春光。
洞口近了,我看見那個老道士!
他依然那麼容光煥發,只是表情很嚴肅,他身上的道袍是黑色的。
我想站住。
於是我就站在他面前,他開始微笑。
我想說:你是誰?
任憑我用盡全身力量,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用手摸我的頭頂,我忽然發現頭頂很暖和,像沐浴時溫泉從頭頂灌下,我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他點點頭,似乎能體會到我所有感受。
他抓住我的手,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暗示,好像運動會長跑後,教練抱住你,大聲叫醒你你已經過關了,不必再受苦了。
我感激的笑,他向我伸出手掌,手掌上是一串數字:「2046」。
我似乎記得這個數字,當時卻想不起來。
他的眼睛忽然露出一股凜然之光,他用手指向我的身邊,我的身邊,是槍林刀海,百萬旌旗。
他搖搖頭,雙手向我虛推,沒有觸到我的身體,我正在奇怪,我的身體卻身不由己翻翻滾滾向來時的路飛馳而回。
老道微微一笑。走進黑洞。
他的身體瞬間小成了一點。我身邊人影滾滾,一閃而過,快到我看不清楚衣著男女。我有些駭然,怕自己撞上什麼。來時的那些人,我還想看一眼。最後,我看見一個圓頭圓腦的和尚笑嘻嘻盤膝而坐,向我指點著身後。
我認得這個和尚,因為他的面容是鍾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