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丘陵如同巨大的駝峰,綿延起伏,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的盡頭。其間的樹林本應掛滿豐碩的果實,可惜它們被戰火焚去了枝椏,果實和綠葉俱成灰燼,只剩下干禿禿的樹幹。甚至,樹幹被硝煙燎成難看的褐黃色——與不再明媚的陽光一個顏色。
綿延不斷的丘陵到處冒起硝煙,硝煙漫山遍野,鋪天蓋地,讓陽光頓失顏色。但在兵器碰撞和火炮轟鳴的伴奏下,秋日陽光仍舊熱烈得像一首歌,那樣昂然決絕,唱得聲嘶力竭。
便在這樣的秋日陽光中,馬發領朝庭之命,率本部三千人馳援徐家軍,橫穿太平至健康的前線。
兩座巨大的城郭之間到處都是戰場,一路走過,只見一路的屍骨。數不清的殘破的軍旗燃著火,無數炮架和攻城用的木闌冒著青煙,戰士與馬匹的軀體漸漸冷去,兩城之間不過百餘里地,每一寸土地浸滿了血水,整片天空飄浮著刺鼻的血腥氣。
戰鬥慘烈無比,入眼的地方盡皆鮮血淋漓,簡直讓馬發一顆心揪得發緊。
馬發,廣東「摧鋒軍」的正將,上月受朝庭調遣,往健康支援「徐家軍」。不但他,便是全天下的兵馬都在支援這個空前巨大的戰場。因為天下人都明白,大宋與韃子即將開展一聲決定國家生死的大戰,其重要性,連賈似道的蕪湖之戰也比不了。賈似道督軍蕪湖,不過俾就江南之兵,而這次大戰則聚集了大宋境內所有精兵。
連日來,朝庭雪片兒似的下令,命四川路,淮南路,湘鄂各路,天下諸路兵馬齊調健康、揚州,其令甚至嚴苛得有點棄諸路於不顧,必爭太平之大勝的意味。就算夏貴,也從淮南戰場調兵遣將支援揚州的李庭芝。
坐在健康行宮巨大的議事殿裡,馬發想著心事,順了朱溪的指頭去看,正牆高掛的那幅地形圖,「太平」,血色的字赫然跳入眼裡,兩個字鮮艷奪目得如同一路所見的那些血漬。
知「江北諸路節度使衙門」審議事的朱溪,這個眉清目秀的人曾任「知健康府判官廳公事」,他還是驃騎將軍府的簽事。總之,他是徐國侯最親近的人,而這個人正在主持馬發第一次參加的徐家軍的戰前會議。
與天下聞名的諸位徐家軍將領坐在一起,馬發有些不安,沿邊兒睃一眼就坐的這一排,湖南飛虎軍、湖北嶽軍、福建左翼軍、閩南廣軍,還有頭陀軍、真軍、血軍,近二十支由天下各路調往健康的軍隊都統制們,齊乍乍坐滿一處。
對面呢,那幫百戰百勝的將軍們,由牛富領頭,三十多位徐家軍的軍廂指揮使,全身披掛整齊,皆按刀撫劍,黑臉瞠目,望著牆上地圖,卻理也不理這一面的義軍首領。
馬發有點不安,他知道,這批人是大宋的頂樑柱,幾乎就沒打過敗仗,自然驕傲得很,不待見其他隊伍的將領嘛,在馬發看來,那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目光遊走,隔桌掃過去,正四品將軍姜才,還有從四品將軍張信峰,坐得像尊鋼鐵包裹的塑像,沉穩得一動也不動。這兩人是認識的,他們與馬發曾在樞密院多次碰面。
見著熟人,心裡的不安稍好一些,馬發突發奇想,想要悄悄給他們打個招呼。於這時候,朱溪拔高了聲音:「……韃子屯兵三十萬,太平城東西南北,立軍寨數十座,如今伯顏擺的陣式,當真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加之伯顏後有蕪湖為拱衛,更加的難以攻克。因此,朱某建議,不若先就偷襲蕪湖,截斷韃子後路,亂了韃子軍心,大軍再趁亂而攻……」
馬發朝姜才捎去笑容,指望姜才能收到這份暗地裡打的招呼,誰料坐如塑像的將軍看也不看他,先就說話了,居然是譏諷:「我說秀才,這個建議其臭無比。伯顏擁兵三十萬,我們在健康不過十來萬人,正指望李庭芝大都督渡江攻他側翼,哪還敢分兵去挑揀伯顏後路。」
馬發看看張信峰,又準備給他打個招呼,張信峰卻接下姜才的話說道:「是啊,十多萬人堪堪自守,不等齊李大都督的兵馬,絕難發起進攻。」
另有一人突然哼哧一笑:「嘿嘿,大夥兒還記得德佑元年吧,大將軍督率我軍四萬人,進攻阿術鎮守的健康,只怕情形比現今還要不堪。結果還不是奪了下來?嘿,就這四萬人,我們連鎮江都一塊兒奪了。如今不過小小太平,而我軍又有各路義軍相援,苦論主動進攻,我看還不必等李都督的兵馬。」
說話那人高額隆目,雙眼極其明亮,一看就知道練就了高明的內家功夫。
必定是騰文俊。馬發立即辨認出這個人。
正是那一場巧取健康、鎮江之戰,騰文俊、朱溪、胡應炎、牛富、姜才、張信峰,一幫徐家軍的將領,由此達聞天下。如今江南的大街小巷,提起這幫將軍,真正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其中任誰一人,老百姓都能清楚明白地背出他們的戰功資歷,甚至他們的人個愛好。
桌子是張巨大的長形木桌,五六十位參會將領齊乍乍坐一堆,絲毫不顯擁擠。坐左側首端的牛富——馬發知道,牛富和胡應炎是徐國候治軍的左膀右臂,國候不在之時,就由牛、胡二人領軍——一,露齒一笑,曬道:「騰將軍說差了吧。咱們當初憑四萬人奪得健康和鎮江,簡直行險之極,差一點在健康城腳全軍覆沒。如今韃子有兵三十萬,便是每人扔根草木棍兒,便能堵斷長江。還敢分兵攻蕪湖,弱了健康的防衛?哼,天大的荒唐嘛。」
牛富挪動身子,明亮的銀盔銀甲光當直響,這個粗壯的大漢接著奚落朱溪:「秀才,你這個建議當真臭不可聞。」
朱溪笑笑,踱步回到桌前,彎指敲擊木桌,響起一片零落的卜卜聲,「牛將軍,你跟隨呂文煥大帥經歷襄樊之戰,小心謹慎自然沒錯……」
不待朱溪說完,牛富打斷他的話,說道:「這個法子不可行,牛某絕不贊成。倒是認為姜才說得沒錯,我們必得等待李大都督的軍隊渡江,然後,兩軍從正面、從側翼進攻太平……」
這回輪到別人打斷他的話了,另一個將軍——馬發認出他是尹玉——說道:「這種打法太也老實了吧,哪一次我軍不是以巧取勝?要我說,不如遣人潛入太平,在城裡面煽風點火……」
「簡直是屁話,健康到太平百餘里地,我軍一個兵丁都過不去,居然還能派人潛進城?」那是楊二在說話。
「你說的才是屁話,兵丁過不去那是打不過去……」
「得了吧,都是屁話……」
驕傲的將軍們似乎對各路義軍毫不為意,看都不看他們,更沒人請邀請義軍首領發表意見。
頭陀軍正將黃華,坐在馬發身邊,突然露齒一笑,扭頭沖馬發說道:「瞧瞧人家的戰前會議,真正是群策群力,不過呢,就是吵得厲害了點……嘿嘿。」
馬發的助手黃虎子,也偷偷發笑:「嘿嘿,照這樣吵法,只怕過一會兒就要打起來……」
話沒說完,對面吵得面紅耳赤的將軍們突然靜下去,皆瞪目扭頭,望向殿門。
突來的靜默便讓黃虎子的笑凸顯得清晰無比,「打起來……」
「呵呵,誰要打起來?」
殿門口響起一大片腳聲,緊跟著鑽進個問話。
馬發正在詫異徐家軍將領突來的安靜,此時隨了將軍們的目光望去殿門,那兒倏忽忽出現一大群人,個個盔珵甲明,身披大氅,神態之間嗔目盛顏,說不出的威風。
牛富先就喊道:「大將軍您來了?」
朱溪領著那批將軍緊接著唱諾:「有請大將軍,呂大帥見禮了……」
當先踏進殿的是位頜掛三須的修長漢子,面帶微笑,行走時有如龍騰虎躍,一步一步鏗鏘有力,一看就知是一位身經百戰的戰將。剛才問話的也是他,這會兒又問:「誰要打起來?」眾人便露出尷尬的笑。
隨他身後,又有位白衫白靴的青年人,那人淡淡笑著,半開的嘴唇露出一溜潔白的齒跡。雙眸子泛出柔和的光,更讓臉龐越見秀氣,讓人一見,頓親切之感。
這兩人走在頭裡,也許是為了保持距離,隔著幾步,一大群甲冑鮮明的將領一齊轉進議事殿。馬發有些糊塗,按這陣勢,當先兩人肯定極為重要,按朱溪和牛富的叫法,必定一個是呂文煥,另一人則是天下聞名的徐子清。可是要說年青的那位是徐子清,年紀倒相當,但他也太嫩了些吧。所以啊,留三縷鬍鬚的將軍更有可能是徐子清。無論如何,手握重兵,百戰百勝的驃騎大將軍,應該老成一些。
這時節,牛富、朱溪、姜才、騰文俊、張信峰等人,再不吵鬧,離座而起,站於長桌旁側,眼瞼下垂,神態端莊,貌極恭敬。馬發便也隨了一眾人等起座相迎,卻突然發現,牛富和朱溪繞過當先的三縷將軍,對著白衣青年道揖,嘴裡喊道:「有請大將軍。」
白衣白靴的年青人居然是驃騎大將軍?我的天,看上去他秀氣得像個秀才。馬發嘴巴大張,吃驚得舌頭差掉下去。
像個秀才的驃騎大將軍對牛富、朱溪點點頭,算是應答他們的問好。請了呂文煥坐於桌首,吩咐親兵另搬一張椅子同於呂文煥坐在一處,方才說道:「有事來得晚了,各位見諒。」
墨深如海的眸子眨眨,一笑,那雙大大的眼睛立即顯得說不出的生動,讓人根本就不信他是操縱天下生死,握持大宋國局的要人,反而讓人覺得他是一位鄰家的大男孩,親切得可以隨意的嘮叨。
馬發認出了一同進來的胡應炎、蘇墨,還有一位真正的大男孩——蕭吟。緊接著他發現,這幾個人沒有隨同大夥兒坐下,戰靴踢踏,按劍肅立,站去了徐子清身後,作了徐子清的親衛。便是牛富和朱溪,也不敢坐著,繞徐子清而立,靜靜望著諸將軍。
大將軍又在笑,突然問道:「馬發馬將軍可與會了?」
馬發卻在震驚當中,一時反應不過來。牛富趕緊貼近大將軍身邊,躬身說道:「來了,坐那裡。」手指過來,他直起身叫道:「馬將軍,我家將軍問你話呢。」
「哦,我來了,我來了。」馬發匆匆站起來,抱拳施禮的動作大了些,撞掉頭陀軍正將黃華的茶杯,那杯子也不爭氣,落到地面,稀里嘩拉的,摔成無數碎片。
便在眾人的微笑中,馬發忙不迭地答應:「未將見過大將軍,大將軍萬安。」說話間,一張臉紅到了脖子。
大將軍點點頭,笑道:「馬將軍剛來,徐某未能親自迎接,實在抱歉得很,請馬將軍就坐,開完這會,大夥兒再為你接風。」
轉過頭,吩咐朱溪:「去,拿情報過來。」
喚牛富:「坐回去吧。」
這回懶得扭頭了,頭也不回地沖身後的胡應炎說道:「胡應炎也歸座吧。」
四品文官朱溪,正四品將軍牛富、胡應炎,一聲不吭,立即躬身領命。正三品「貳臣將軍」呂文煥湊過來,輕聲問道:「開始會議?」
徐大將軍點頭,淡淡一笑,回他:「按原先說的,請大帥主持。」
呂文煥也站起身,答道:「是。」
反身走到地圖前,忽地拔高了聲音:「剛才有人說這裡要打架了,現在則不用再爭執。大將軍先前說有事耽擱,正是那件事情讓整個局勢發生了變化。由此,取消這次戰前議事,改為作戰部署……大將軍已決意,當以牛富之一部先攻……」
「大將軍決意」!一言既下,從此後呂文煥言語鏗鏘,每個字每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那批將軍再沒有反對意見,更不敢發起爭執,呂文煥點到誰的名字,那個人便站起來,目注地圖,眉頭緊緊擠在一起,似乎要記下呂文煥的每一個字。任務佈置完畢,輪到下一人時,開始那人坐下,另一人又站起來,仍然不說話,仍然是同樣的表情。以至於呂文煥點到義軍首領的名字時,各路軍隊的將軍們也如他們一般站起來,表情同樣的冷峻。
議事就是議事,為策略而爭執也正常。但決意一下,便是金戈鐵馬,決絕如山嶽。
年青的大將軍,坐在那裡淡淡的笑,彷彿參加的不過是一次普通平常的會議,但只有他一個人笑。座前上百位將軍在這個秀氣的年青人面前,就像群狼面對狼王,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大夥兒板著臉,挺胸瞠目,那份肅穆,簡直要讓空氣結下冰。
馬發便悄悄發出感歎,什麼叫威風,這才叫威風。
當馬發聽完呂文煥公佈的整個計劃時,他便不能去感受驃騎大將軍那份從容的威風,反而緊張得心臟要跳出胸膛,以至於他再次叫著老天:「我的老天,這太冒險了。」
他瞠目結舌,直盯盯望著佈置任務的呂文煥,心裡一遍一遍地說:「果然是真的,徐將軍從來就是進攻,他永遠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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