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利用了他,但他確實是一招妙棋。我說過,呂文煥之降盤活了整個戰局。
那日福錦記之會,臨別時我對他說:「生死不二。」
說得斬釘截鐵,甚至殺氣騰騰。
呂文煥眼眶中居然有淚光閃動,接著發出一個驚心動魄的誓言:「一月之內,獻城十座。」
英雄還流淚?我只記住了他眼中那絲淚光。
睡在健康行宮寬敞的寢室裡,即便夢中,那絲淚,仍讓我的心揪揪的痛。
我做了一個夢。
夕陽如血,大地如血,血跡斑斕的山嶺坳間滾滿一顆顆頭顱。
頭顱大張雙眼,直盯盯看著我,露出詭異的笑。
嘴也張開,白森森的牙齒掛著血絲,甚至還能見到零星的肉末。
頭顱說:「還我命來……」
我飄忽遊蕩,腳下沾不上半分泥土,眼望滿溝滿壑的頭顱,我焦急地辨駁:「為什麼要還你們的命,什麼時候欠你們命了?」
便見一顆血淋的頭顱冉冉升起,到半空,與我平行。
那熟悉的白髮,那雙憂愁的眼睛,看著他,我幾乎肝膽欲裂。
賈似道幽幽地說:「你欠我幾百條命!」
「你欠我的命。」
「還有我。」
「我。」
賈似道白髮蒼蒼的皓首之後,出現三個人頭,明教勇猛天王,散人劉大海、成英,三顆頭顱獰笑,血水掛在嘴角,連成了絲。
「還有我們,我們,我們……」
健康啊,高資啊,瓜洲啊,織裡啊……
一地的頭顱齊齊升起,無數張嘴噴出鋪天蓋地的血液。
我慘叫一聲,大汗淋漓滾下了床。
十三世紀的城市沒有街燈,入夜已深,站在大殿之上往外望,健康全城燈火零星,猶如墳墓裡的守望,那燈一盞兩盞三盞,稀落散亂,不經意流露出刻骨銘心的寂寥。
殺了多少人?
政爭誅賈黨,為戰焚城燒百姓,拋棄傷兵。又有,取悅聖上,泯滅良心殺明教的將領。
還有呂文煥,那個被我逼降的可憐人。
第一遭,袁箏子用我之計逼他投降元軍,呂文煥受盡了罵名。
第二遭,我勸他自燒糧草,斷了後路。而後秀王依我之計困他十天十夜,他再降,再次受盡了罵名。
還有呢?
哦,那個人,那個人。
那個提拔我躍升廟堂,奠定我基礎的人,賈似道啊,我誅了他全家。
驚駭吧,我害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
健康城外有片巨大的墓地,那裡埋著成千上萬的士兵。不但健康,凡力戰的地方,都有巨大的墓地,將士的,百姓的,他們合葬一處。
有戰爭就有不間斷的死亡。
現在,我已戰鬥四年,我知道,這不過是開端,只要戰爭繼續下去,我仍然會殺人,仍然會下達冷酷的命令,同樣的,我仍然會玩弄陰險的計謀,無論忍心與否。
而這,站在我的角度來看,如此行為,如此戰爭,還有正義性麼?
正義?
夢中那些飄蕩的頭顱仍在腦中盤旋,我卻面無表情,木著臉張望寂寥的健康。
正義,戰爭有正義可言?
往後看,八百後的二十一世紀看待這場戰爭,當面的敵人,我嘴裡屢屢斥為蠻夷的元軍,於現在肆意濫殺無辜的平民,以此打擊敵人的抵抗意志。
他們在攻滅金國之後,造成大金全國人口銳減百分之七十。發動滅宋戰爭,軍隊所過之處,千里方圓漫無人煙。
後來佔領江南全境,原南宋屬地的人口急劇下降百分之三十。並且,如此數字還拜接受漢學思想的忽必烈所賜。
最後的攻擊階段,忽必烈下令,命伯顏保存江南精華,不得屠城。
正是這個殘暴得令人髮指的王朝,打下了曠古鑠今的龐大疆域。
蒙古帝國的創立者成吉思汗,在十三世紀,無人不說他是窮兵黷武的暴君,口口相傳中,他還成了嗜血如命的魔鬼。而在歷史長河裡,成吉思汗卻是促成東西方大交流的大功臣,一個頂天立地的歷史巨人,甚至於大部分國人以他的無敵戰功而驕傲。
八百年後,有誰記得他們殺人如麻,數千萬人因為他們永無休止的戰爭而死亡?又有誰知道他們摧毀城池、毀滅文明,如蝗蟲般橫掠鄉野?
千古霸業便由這無數的血雨腥風鑄就,雖然處身當時的人們痛不欲生,可是幾百年後,這痛苦和被摧毀的城市一樣,皆成了過眼雲煙,入不了漁樵閒話。
流水樣的光陰將之磨平,一絲痕跡也不留下。
而賈似道、勇猛天王、明教二散人,還有那些百姓,居然凶狠地叫嚷:「還我命來……」
我冷冷一笑,任由漸入初冬的風吹過半掩的胸膛,「為什麼要還你們的命。」
「你是一個好人……還我們的命。」
哈哈,我是一個好人,他們居然說我是一個好人。他們認為好人就應該還他們的命。
風兒忽然大了一些,那股冰冷驀然撞進胸膛。如中了魔魘似的,心頭一驚,連連倒跌幾步。
背靠金柱穩住身子,我面色如土:「我是一個好人?」
也許前世是一個好人。但這個好人來到這個時代,在這裡經歷,參與,戰鬥,犯下無數的罪過。
我還是好人?
「鏗鏗……」
遙遠的宮殿角落傳來兩聲琴音,清澈如同在耳邊彈響。
「鏗鏗,叮咚,錚……」
琴瑟開始悠長的彈奏,就像這風,冰冷而幽怨,帶起一股莫名的憂傷。
琴聲憂傷,我靜靜站立,整個人慢慢溶進那琴聲,心思恍惚,彷彿來到一座墓園,輕撫一塊塊墓碑,像是要觸摸亡靈的肌膚,耳中迷離的樂曲,此時更像對墓碑低語呢喃。
突然,「鏗鏗,鏗鏗,錚……錚」
琴聲撥高,宛如金戈鐵馬,昴揚而決絕。
我心一緊,放眼望去,月光如梭,冰涼的銀絲下秋風瑟瑟,眼中的健康城一片冷清,浸人心肺的寂寥從輝煌宮殿每一個角落鑽出來。
手開始發抖,咬緊了牙,我忍不住低聲輕唱……
「想當初浮生若夢哇,食紫芝飲瓊漿,常則是醉茫茫,迷眼裡儘是金縷倪裳,識不得蒼黃。
私底下,淚滿胸膛。往復天上人間吶,可憐誰為現世,猶有誰,唱前生鏗鏘?
我就怕,到頭來,無非是參了無要緊的禪,一笑人枉然。
夢覺醒呵,可可兒就道一聲憐、憐、憐。」
我輕輕的哼,我慢慢地合。
心口突然一痛,就像被人惡狠狠刺了一刀,痛得我熱淚沾滿衣裳。
……
「公子?」蘇墨輕輕的喚。
驀然回首,俠客的眼中寫滿擔憂。
「你哭了?」他身披小衣,看樣子剛從床上爬起來。
「那是元曦的彈奏,元曦明天要回揚州。」他替我撫平衣角,擦乾胸前的淚痕:「她很傷心,公子,你卻哭了。」
「回去好麼?該睡了,明兒還得和呂文煥商議進攻太平的計略。」
他以為他的公子為元曦的離去而傷心。
他突然惆悵地問我:「你唱的什麼歌?夢覺醒啊,可可兒就道一聲憐、憐、憐。」
「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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