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設在平*龍岡,佈置極為簡陋,除了一張倉促製作的碩大木桌,同樣粗糙的十幾條長形木凳,便是遍及帳蓬四周的檔案櫃子,再無其他擺設。
張炎坐在木凳上,可能那條凳子沒有削整乾淨,冒出的細刺穿過錦鍛製成的華麗官服,釘進他的細嫩臀肉裡。偏生奉著傳旨要務,必須維持朝庭使臣莊重肅穆的威儀,在帳中將軍們的注視下,更不敢起身尋找那根讓自己渾身不適的木刺,於是張炎悄悄扭動身子,皺著眉頭,紅潤的嘴唇也緊緊閉著,秀美若女子的光潔臉龐便顯出一付難受至極的模樣,皺眉擠眼,竟讓人覺出些滑稽。
帳簾突然被人揭開,一股風隨著大踏步邁入的大將軍鑽了進來,直將掛在帳布上數十面地圖吹得呼呼作響。終於等來了有著救命之恩的徐大將軍,張炎長長鬆了口氣,立即站起身,藉著抬手行禮的姿勢,順手撓撓已火辣辣疼痛的臀部,而後大聲唱諾:「大將軍安好,下官這廂有禮了。」
我也抱拳回禮,吩咐飛道長先安頓鄭虎臣,便請張炎回座。這個俊美的文人哪敢再坐下,連忙說道:「多謝大將軍,下官還是先宣了旨吧。完成朝庭任務後,再敘舊情。」
「……三月大捷,滅胡虜十萬之眾,復故土千里有餘。蓋朝野齊心,文武用命之所致。是捷,秀王趙興榫,右丞、左知樞密院事李庭芝,兵馬都統制、越郡公張世傑,右樞密使、驃騎大將軍徐清,堅貞善戰,英勇不屈,當世彰灼,使上諭皇天后土之明,下遂群臣人民之和。聖太皇太后、聖太后及皇帝,欣慰至極……軍伍之驗致勝之要,其鋒利斂重而民心復揚,兵馬所向而祥瑞氣生。天下安平,臣民歸心,皆拜秀王、李相、張都、徐使所賜……昨日紫薇星盛,愈往深更光芒愈強,太史占卜,使三宮謫見上帝,預國運中興之相,其像甚著明。天相之所示,其為秀王、李相、張都、徐使武功隆盛之所至。為表朝庭感謝之意,誥命:……」
我領了帳中諸將齊齊跪了一地,埋頭聽張炎宣昭。朝庭倒也誠實,知道我四人為其收復失地,激揚天下百姓之士氣,直切切在聖旨裡頭表示感謝。甚至朝庭還借題發揮,以天相來昭示大宋國運越來越強,進而希望再一步凝聚民心。
張炎宣旨就像讀一篇好的文章,抑揚頓挫,語調悠揚,一個字一個字念得聲色並茂。我覷著眼往後瞧,一幫甲冑在身的將軍半跪於地,一隻手撫膝,一隻手按胸,都不看那位宣旨,專注地盯著率領他們接旨的大將軍,目光炯炯,道不盡的崇拜和讚賞在流動。
軍隊為朝庭獲得空前勝利,朝庭絕不會吝嗇提拔自己的臣子。他們要陞官了,我給予朝庭勝利,朝庭便給我的將領予高官厚祿。四年來,他們跟隨我陞官發財,幾乎沒有一時停歇。
嘿嘿暗笑兩聲,我知道這批將軍背地裡幹了些什麼。陞官發財啊,他們很是發了一筆戰爭財。阿爾塔邀請包圭放鬆筋骨,包圭第一個反應便是搜刮韃子財寶。是的,正是這樣,那些小量的,隱蔽的,不易發覺的金玉之物,他們搜刮了很多。連胡應炎也不例外,而胡應炎,差不多是我在軍隊裡的副手,其他將軍都受他指揮。
拎著腦袋跟隨我,每一次戰鬥,他們替代我衝鋒陷陣,為我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如此之下,他們的那點點私心和失去性命的危險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不太出格,我會假裝看不見,我不知道。
現在,自我以降,大帳裡的將軍又將得到一次心滿意足的封賞。
阿爾塔巨大的身子在人群中尤其顯眼,他發現我在望著他們,便偷偷對我一笑,笑容裡充滿感激——他們知道,爵位、權力、財寶、名聲,也許還有女人,所有一切,全拜我所賜。
胡思亂想中沒聽清楚張炎又說了些什麼,只知道正如我所想,朝庭下詔,褒獎有功之臣,除秀王已貴為親王封無可封,僅增其俸祿,食邑八千戶,食實封八百戶。張世傑作為宋軍都統制,本次戰役也是在他名下行動的,功高德顯,升一秩,享二等越國公爵,食邑六千戶,食實封七百戶。李庭芝吸引鎮江之敵、攻克泰州有功,升一秩,封揚國公,同享二等國公爵,食邑六千戶,食實封七百戶。驃騎大將軍徐清,計謀過人,作戰勇猛,以五萬軍卒與元軍十三萬之眾相抗,使其不能攻打臨安;後又領軍南下,合張世傑擊垮元九萬水軍,功勳顯著,不依常例而特旨擢升,享一等候爵,封台國候,食邑兩千戶,食實封三百戶。
呵呵,我是一等候爵,再上一步,那就是除皇室之外,外姓人最大的爵位『國公』了。
許夫人突然在背後喊了一聲:「恭喜國候爺,賀喜國候爺——」
葉子儀、包圭等人同時叫道:「恭喜國候爺,賀喜國候爺——」
我微笑,其實我該說一聲:「同喜同賀。」
部將們,胡應炎、張信峰、尹玉等人,作戰有功皆有封賞。為了顯示我軍之威,連剛降於我的黃文彪也被授以正六品昭武副尉。甚至十九歲的陳昭,也升一格為從四品上寧威將軍,受勳號上輕車都尉,享食邑四百戶。這小子照這勢頭發展下去,看來離他與三品文官的父親一比職位高低的時候不遠了。只可惜正在敵人內線作戰,無法收到陞官發財的大好消息,不然陳昭那付欣喜若狂的表情定會讓在場諸將樂不可支。
冗長的聖旨終於宣讀完畢,我帶著一干將領跪拜謝恩,山呼萬歲,然後雙手高舉,接過黃絹製作的詔書。
張炎強忍屁股痛楚,俯首過來,貼耳對我悄悄說道:「恩公,下官有幾句話想私下說說。」
謝了將領的道賀,摒過眾人,我領著他往帳外踱去。
離開營房來到一處荒原,遠遠的仰目所視,便見平*黑城牆在七里開外盤踞成了一頭沉默的老虎。而城牆之下,遍地盡皆元軍白茫茫的營帳,錯落有致布在四周,仔細觀察,便發覺成千上萬頂帳蓬,形成完整陣勢,已將平江圍得水洩不通。
離平江再去十餘里,又出現第二個包圍圈。卻是我軍佔據各處官道山頭,在元軍外圍又布下一條封鎖線,將之困在夾縫裡。三軍對壘,相隔僅十幾里地,詭異地陷入一片死寂當中,除了間或響起馬鳴驢叫之聲,再無其他動靜。
這是個奇怪的陣式,平江在文天祥鎮守下,是這個陣式的最核心處。九萬元軍又死死圍住他,成了陣式的第二層。宋軍的四支隊伍,包括我、李庭芝、苗再成、李陽等,諸路隊伍成南北之勢,又將元軍死死圍在平江與我們之間。
戰鬥,三個層面都在戰鬥,外圍的諸路宋軍竭盡全力,企圖攻破夾層之中的韃子,接應最核心處的平江之文天祥。而韃子則拚命攻擊平江,指望在我軍與文天祥匯合之前,攻克平江,爾後進城固守,等待江北元軍攻破健康,給予他們支援。
形式千變萬化,誰也不知道文天祥在風暴的核心眼裡能否撐得下去。
瞬息萬變的莫測之中,文知府率領的三萬義軍最為弱勢,相比其他正規軍,他的軍隊弱得像個幼童。他能抗得過九萬走投無路的韃子嗎?伯顏可是作出了拚命的架式。
張炎在身後輕喚:「大將軍,這是尊府李大小姐吩咐下官帶來的信。」
李元曦又來信了?
我有些詫異,平江之戰已進行二十多天,期間元曦就有三五信函致來,如今怎麼又來信了?
順手接過信,瞄一眼張炎,卻見他偷偷摸摸地瞅我。
目不轉睛瞪著他,張炎更加的低眉順眼,不等我問,先就說道:「不瞞候爺,下官第一次親臨戰場,還如此之近,心中甚是恐慌……候爺別笑我,炎單單會些舞文弄墨的功夫,卻漫無心機,當著候爺的面,半分也不敢有假。」
他白裡透紅的臉龐現出些苦惱,「便怪家父從小溺愛,活了二十年,從未吃過苦,養成游散性子,以至在朝堂面聖之時屢遭訓斥,這回還上了前些日逃離臨安的幾個大臣的當,差點成了他們同夥。唉,太皇太后親旨,要把炎的腦袋砍下來,虧得家父花了無數銀子,方才保住這條賤命。」
說到此處,張炎扭轉身子,雙拳抱攏,朝我深深作一揖,「去年還勞候爺作媒,炎一直記掛您的恩德。候爺一直忙,炎苦於沒機會親近候爺。便是家父也斥我孤情寡義,定要炎跪謝候爺。現在終於尋著平江宣旨,請候爺受張炎一拜。」一面說話,一面拜倒下去。
剛進台國候,張炎口口聲聲叫我候爺,神態極為誠摯,又見他當真要跪下,立即擋住他,笑笑說道:「侍郎不可如此,你文章人材俱佳,是國家精華,搓和你和陳維維那是好事,只可惜這好事最終沒能成一段佳話。快快起身,不過就這小事,千萬勿要如此大禮,真正折煞我了。」
硬扶起他,張炎已滿臉通紅,嚅嚅說道:「小子有個想法,講出來不知妥當否?」
呵呵,我就知道他不會單單為了作媒的事便跪拜我,現在他的真實目的要講出來了,笑容更甚,我說道:「僅你我兩人,有何不妥的,只管講來。」
他小心地四周望望,面上神情十分羞澀,還夾雜些惶恐,低聲說道:「炎實在是不想回臨安了,家父也說炎回不得臨安,只怕某一日這腦袋便在大內落下地。父親大人吩咐炎,一定請候爺收下我,一則為候爺效犬馬之勞,一則保住自個兒性命。」
「前線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裡,弄不好命丟得比臨安還快。」看看忸捏不安的張炎,我忍不住開起了玩笑。
「炎說過,憑炎爛漫性子是過不安生官場生涯的。那回太皇太要斬了腦袋,確實把炎嚇得夠嗆……候爺高義之人,臨安滿城無不盛讚。因此家父買通榮王爺,謀求官復職,再求來平江宣旨的機會,都是為留在候爺身邊作準備。家父有教於我,受您庇蔭,或許還有個前程,否則,只能小命不保。」
說話間,張炎緊緊盯住我,小心慎微,一付生怕我拒絕的模樣。
我是很喜歡這位膽小怕事,兼得喜好女色的張炎,無他,這人缺點不少,可是文采菲然,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是臨安大大有名的文人。他的爛漫性子我也喜歡,和他在一起,至少笑聲多了不少。
「即便我許了,朝庭能不能通過也在兩可,你求我可是錯了。」
「候爺謙虛,以您現今之威勢,一句就能定得下來的,便相求了。」
張炎湊過來,從懷中摸著件物事遞至面前,一臉的諛笑:「家父也明白候爺為難,這是他老人家準備的一點小意思,敬請收下。」
低頭瞧去,那只細皮嫩肉的手裡捧一隻青翠欲滴的玉珮。仔細瞧瞧,寬不過寸餘的方寸之物圓潤光潔,玉石之內彷彿還有兩道綠黃色的彩暈不停流動。
張炎之父是臨安巨室大賈,看似不顯眼的東西從他那裡來,必定價值連城。我推回他的手,趣他:「怎的,向我行賄?」
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幹這種事,見我不受玉珮,潔白的臉蛋羞得更紅,訕訕的說不出話。
那樣子有意思得緊,我忍不住一陣大笑,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呵呵,不讓你為難,就辛苦於我帳中作個幫手吧,替我操弄行文佈告什麼的,我那筆字可臭出了名。」
張炎大喜,唱個肥諾,彎腰又要跪拜。
連忙拉住他,我笑道:「不用謝我,受苦的日子來了,以後別罵我就是。」
攜他返回大帳,這才得空看元曦的來信。
無甚要緊事,元曦在信裡給我開玩笑,說是兩人至今仍未有媒妁之禮,要求我向她父親提親,不然就是言不正理不當。
然後又說,連日以來,登門拜訪的朝臣絡繹不絕,盡讓蕭歌接待,結果府中的禮物充梁塞棟,都快裝不下了。而自己也為前面所說的原因,卻不便出面招呼。
呵呵,這女子空明豁達的,頑皮得像個孩子,怎還是逃不出世俗的拘束。不過,後來信中提到的倒讓我不安起來。
「君威勢一日盛勝一日,臨安皆曰澉浦大捷實屬君之單臂擎天,獨力而得。坊間盛傳大將軍武曲星下凡,於此方才常戰常勝……君之居天功勞蓋凡莫論,秀王、張都督莫於暨越,盡緣君所助,合光同塵,方得上進。便是朝庭,如失將軍,不過半載國破山裂……」
「……君以為然否?如然,妾歎之。功高震主,貪天之功莫大之罪,自古至今,慨凡如是。君不可不慎,不可不審……」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慨莫如是。
就著微弱的星星燭火,我叫來張炎,讓他開始軍中的第一項工作:修表上書,請辭台國候爵位。
「臣智竭駑鈍,幸得聖上帷幄運籌,借丞相、榮王整軍之便,越國公指揮之能,方立寸功,以報陛下知遇之隆恩,而盡臣子之職分也……臣躬耕北洋,蓋追太皇太后之殊遇,予驃騎將軍之擢升,後許諸侯之高位,聖恩驚寵之至。臣私心惶恐,夙夜憂慮,恐付託不效,有傷三宮聖上之明,不敢一二再得受爵……願陛下責臣之猥自枉屈,收回成命,感激涕零!」
那封矯情的奏折合著請求張炎留軍助我的軍文送去臨安已有大半個月時間,我並未等來朝庭的回復,局勢突然之間發生了變化。
這個變化打亂了大宋軍隊在江南的戰略部署,從張世傑、李庭芝、秀王,一直到我,大夥兒為此忙得手忙腳亂,廢止了原來以平江作為決戰地點的計劃,重新擬定一個又一個新的作戰方案。
不過,即使我忙得快要虛脫,這個變化卻給我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趕緊叫張炎修書兩封,派蘇墨這位高來高去的俠客,送一封給秀王,另一封送給仍滯留莫干山的呂文煥。
我告訴蘇墨:給秀王的信要提前交到,呂文煥的麼,則要晚半個月。切記切記,兩封信必須相隔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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