澉浦戰役結束後,張世傑乘勝急追,沿海岸線直將阿剌罕攆到長江入海口的橫沙島。然後提軍佔領川沙口,徹底把守住了海路。並且,他利用這個位置,可以從側翼向西南方向,策應已被圍困三個月之久的平江。與此同時,往西北而上,則能夠直接威脅長江樞紐——軍事重鎮之鎮江。
川沙口可真是奇妙的地方。
他在那裡接連下令:命陸路之李陽、苗再成、陳百年,沿海鹽、平湖、嘉興、西塘一線展開攻擊。作戰目的:支援現已搖搖欲墜的文天祥鎮守的平江,伺機接應率大軍南下的李庭芝。
令:驃騎大將軍徐清,回攻湖州,緩解臨安之壓力。待湖州收復,按戰前會議之計劃,前至平江佈置包圍圈,作好第二次大戰的準備。
嗯,他的命令下達得非常簡練,也許經過澉浦戰役,他認為我完全有能力輕易地收復湖州,軍令便輕鬆得很:「伯顏潰敗,必退平江,望驃騎將軍綴尾,不以全力攻之……」。
張世傑根壓都不提我如何收復湖州,他甚至叫我不要追擊伯顏過緊。
再過去大半個月,四月十五日,此時已入夏,我攻克嘉興後並沒有按命攻打湖州。因為,伯顏發現戰事再不可為,強撐下去,只怕他的軍隊要在此地全軍覆沒。便斷然放棄湖州,往北而上,開始了一退就止不了步的大退卻。
不但他退,連臨安前線的阿里海牙、阿塔海,一道兒隨他退往平江。
戰鬥不止,到德佑二年五月初八,我軍在橫沙島水面戰場又獲大勝。李玉潔的那兩艘戰艦已護送商隊回航,爾後一起加入了張世傑的水軍,而張大都督憑借五艘鋒芒畢露的鐵甲艦,在長江入海口再次擊潰阿刺罕,迫其順長江河道逃回鎮江。
李庭芝得張世傑強援,我又在湖州至平江一線遙相呼應,他與張大都督分水陸兩路夾擊董文炳,在鎮江之傍的江陰小城,把元軍打得大敗,逼使董文炳率殘兵敗將回縮鎮江。
李庭芝當機立斷,一舉克橫林,攻常州,占無錫,直趨平江,順利和我會師——如不是常州元軍在身後拖累,只怕和我軍一道兒早取了平江城外之敵。
這種局面讓阿里海牙在臨安前線的推測成真:阿刺罕沒守住橫沙島,終讓大宋南北兩路大軍匯合。李庭芝率十萬之眾,趁董文炳和阿刺罕兩部潰軍忙亂整頓之機,一路奪關斬將,氣勢洶洶直接南下,隱現與徐子清、秀王趙興榫相互接應,全殲浙江境內元軍的勢頭。
這是一個絕妙的轉機,江南局勢從此不可逆轉地發生了變化……
德佑元年,面對氣勢洶洶的元軍,也許那時候朝中只有寥寥無幾的人相信大宋會來一次大翻盤,除開以文天祥為代表的這部分人,全天下可能不會再有人能作如此想,包括蒼老的謝太后,和滿嘴豪言壯語的陳丞相。而現在,大宋朝庭至少有百分九十的大臣敢拍著胸脯保證:我朝必勝,韃子被逐只在轉瞬之間。是的,甚至我也這麼認為。
伯顏全軍極力收縮於平江,在此集重兵,企圖攻克平江,爾後以平江為據點穩住陣線,再重新部署南下攻略。
我是無力阻止他的撤退,一路放走阿里海牙從臨安前線返回經過的部隊,任由元軍回撤,卻與張世傑和李庭芝開始著手佈置平江戰場。這是戰前會議早就定下了的,臨安戰役最大規模的決戰地點便設在平江。
忍不住心頭一陣狂喜,戰事發展到現在,雖然有些小挫折,但總的部署卻良好地按預先所定計劃進行著。這個神奇的、讓人喜悅的進展,不但使我,包括謝太后、陳宜中、張世傑、秀王、李庭芝等所有人,都對平江戰場的最終勝利充滿十足信心。
不過,困難也不小。
所有人都知道平江的戰略位置非常重要。李庭芝、張世傑、我,還有苗再成、李陽一批張世傑命令陸上作戰的部隊,共四路大軍,大夥兒如要會師,皆繞不過它。文天祥鎮守的這座城池,以前曾是韃子的擋路虎,萬沒想到,現今平江反倒成了自己人的絆腳石。
因平江未取得,伯顏此前制定的中間突破戰略又破產,此城是元軍前線惟一的支點,卻也是元軍必須要保住的。
伯顏無力收拾東南方向的戰局,在那裡,阿剌罕已徹底失敗。為避免局勢進一步潰爛,伯顏遂主動放陷入苦戰臨安之戰,全軍撤至平江,企圖固守這個戰略位置極重要的城池。一時間,合著撤至此處的阿里海牙、阿塔海、格鐵德、張彥,以及張珪等殘兵敗將,平湖附近的元兵增至九萬之多。
於這時候,周圍方圓百里的民眾,見宋軍在澉浦大獲全勝,擊垮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元軍隊,且將元兵攆得一退就退往平江。江南境內頓時遍地盡起義軍,滿眼皆是紅旗,紛紛聚攏平江城下,十日之內居然達到三萬之多,配合宋軍,把平江城下的敵人圍得水洩不通。
哦,還有漢將黃文彪,這人於千瓦窯被我俘虜。極厭惡他身為漢人卻為元朝效命,本來要當眾斬殺以揚士氣,可他被包圭拖出大帳時,大叫道:「江北之地失陷已有百年,黃某父祖輩便不曾記得是大宋臣民,只為漢人,更不曾受過天家恩澤。各為其主,大將軍怎能怪我?」言下盡有降意。
帳中將領皆望我,而我離座上前,解了他的縛繩,笑道:「確實不能怪你,將軍知道自己是漢人,如今可否願意為漢室效勞?」黃文彪逃出生天,大喜之下立即歸降。
我在南湖踱步,王勇、葉子儀、楊二、阿爾塔、蕭吟、黃文彪一干人等,此時卻在嘉興城角的前線帳內,與李陽、苗再成、陳百年三名張世傑帳下大將研究作戰方案。可是,恐怕他們再想三天三夜也無法拿出個好辦法。
我搖搖頭,皺眉思忖:這種打法可與戰前議定的作戰原則相悖,我軍應以大規模機動作戰為主的,偏生在嘉興給敵人粘住了。
飛道長在身後輕喚:「大將軍,時辰過去不少,您看,是不是該回大營接待使臣了?」
說話間,對面那憔悴漢子已走到身邊,與我四目相對互相打量,又聽見飛道長喚大將軍,那雙看著我的眼睛立即泛出股股濃重的熱切。當我驚奇於他的變化時,這人已翻身拜倒,大聲唱諾:「大將軍萬安。」
在驚詫中終於看清他的模樣。這名男子看起來約有三十五歲左右,體格健壯個子挺拔,相貌相當精悍,臉頰及手背遊走著一道道泛白刀疤。目光銳利之極,竟讓我感到一絲寒意。
這男子絕不是商人或是漁夫,我忍不住猜測起他的來路。男子彷彿看出我的心思,明快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下姓鄭,字虎臣。」
「鄭虎臣?」奉朝庭之命拘拿賈似道,史書明載私死賈似道的鄭虎臣?
我救了賈似道,鄭虎臣便成了可憐的人。
賈似道回臨安後,隨便借個由頭逮捕鄭虎臣,逼得他四處潛逃。
他不怨恨我救了賈似道?
我扭頭朝四邊看看,沒有外人,便大聲斥他:「大膽狂徒,朝庭的海捕文書仍未取消,你竟敢來見我?」
不得我扶他起來,鄭虎臣仍跪著,聽到呵斥,身子紋絲不動,神情依舊一片鎮定:「大將軍非常人,當知鄭某之罪乃賈賊構陷。如今鄭某敢來見您,便是相信您會理解在下,這付身家由生由死,也就交給大將軍了。」
「狂妄,拿話頭逼我麼,不相信本將軍會拿你治罪?哼,驃騎將軍本有專擅獨斷之權,便是立即將你斬了,也是活該。」
「虎臣說過了,您是非常人,今日賈賊已死,虎臣便該有昭雪之日。再者賈賊死於大將軍手中,大將軍當更明白虎臣之冤。如若大將軍當真為難,便是將我殺了剮了,虎臣也罪不及當。」
好個靈牙利齒的東西。低著頭恭恭敬敬跪下的鄭虎臣,說話中沒有半點謙卑的意思,一句一詞都在擠兌我。我忍不住在心裡罵道:真是個善辯之徒,難不成他當真不明白是我讓賈似道免脫受他之拘的麼?轉念又一想,乾脆問他:「我問你,如何得知今日我會來南湖,總不成會掐指卦卜吧?」
「近日聽聞大軍連敗韃子,將殘餘元兵圍於嘉興,當是知道大將軍必在此處。虎臣已在此尋將軍五日,黃天不負有心人,今日終叫我碰著了。」
原來,鄭虎城拘捕賈似道不成,反受賈似道逮捕,一直躲在漳州附近。雖然朝庭在賈似道死後仍未取消逮他的海捕文書,他也拋官去職,但這人卻是個忠心赤膽之人,對大宋念念不忘,想為朝庭盡些綿薄之力。
他知道忽必烈曾向全軍下達「不殺」之令,限制將士們不得隨意殺戮。只不過這個命令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反抗者」不殺。元軍為了叫人知道抵抗者會遭到何種下場,以達到殺一儆百之效果,常常屠城,盡殺光城中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其殺人方式之殘虐程度讓人慘不忍睹。
曾經富庶繁榮的一座座大宋城池,面臨著存亡深淵。在忽必烈尚未改國號為大元之時起,宋朝持續承受侵略已有四十年有餘。長江以北的大宋城鎮一一陷落,而擁兵自重的將領也紛紛投降大元,並且倒戈相向,反過來侵略大宋的江南領土。這些人為了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了賈似道。說什麼賈似道擾亂國政、打壓將領,所以自己逼上梁山不得已只好投蒙元。一切全為賈似道之過,背叛了國家的眾降將自己倒完全無罪。倘若得知賈似道已死的消息,這些降元的將軍們,往後不知又會以何來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
鄭虎臣在江南徘徊,翻山越嶺不斷朝臨安府北方前進,終於在一月前發現路上塵土飛揚,那裡幾萬大軍旗幟招展,進軍方向同是北方。於是他尾隨大軍行動,進而發現這支軍隊的統帥竟是久已聞名的徐大將軍。
「那是徐大將軍的徐家軍!」鄭虎臣雀躍不已。
驃騎大將軍徐清,以一已之力集結六千義軍,先援蕪湖,後救揚州,千里轉戰又回臨安。後受朝庭之命,馬不停蹄組織防線抵抗攻擊臨安之元軍。這樣的事跡在江南大地四面八方散佈,各路心懷救國志向的人馬紛紛攜帶武器前來投效。於高官們相繼逃離臨安,軍隊亦在失敗和投降的交替之下崩潰瓦解,民眾的希望和期待幾乎全都集中在徐子清以及張世傑、秀王等一干將領身上。
鄭虎臣亦是其中之一,他心中的目標也有了著落,在平湖宣誓與叛徒絕不兩立,給元軍屢屢造成巨大傷亡的徐子清便是能夠完成其心願的目標。這也是其擇我而來,並在南湖與我邂逅的原因。
望著那雙熱情的眼睛,我扶起他高大雄偉的身子,拂去破舊百衲衣上的浮塵,攜手並肩徐徐前行,微笑說道:「虎臣受苦了,剛才所言不過場面話,聽過即過,別往心裡去。你若不嫌棄,先在軍中待著,一則殺韃子以解心頭之恨,一則不必東躲西藏,流落鄉野,待時機一到,我再向朝庭奏明你的冤情,為你昭雪。嗯,先充作我的副將吧,在身邊相互也有個照應。你看如何?」
鄭虎臣憔悴枯黃的臉龐佈滿驚喜之色,雙目圓瞪,似乎不相信大將軍這麼爽快即答應收留了他。也許他還認為自己戴罪之人會遭責難,沒想到我僅僅呵斥兩句,便答應收留,這投奔可來得容易之極。
雙手抱拳高舉,單膝一曲,鄭虎臣又拜倒在地,虎目之中竟泛起星零的淚光,「大將軍不怕虎臣連累,便謝過大將軍收留之恩。知道擔心虎臣安危,所以留在身邊,但不敢稱相互照應。虎臣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便是刀山火海也再所不辭。」
歷史上,他本該殺了賈似道,結果卻遭朝庭通緝,落難般的四處逃亡,從他身上褸襤破舊的衣賞也可看出其生活艱辛。鄭虎臣走投無路時偏逢及時雨,得到當朝大員,聲威正如日中天的大將軍接納,怎會不欣喜若狂?
我伸出手去拉他,可那具沉重的身子執著地跪倒在地。
「虎臣起來。」
笑著拉起他,依舊攜了手臂,我邊走邊說:「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義之所當,千金散盡不悔矣。吾輩便應痛快如斯,虎臣與我道義中人,今後便如兄弟手足般,切切不可再說這些話。」
淚水終於脫眶而出,江湖中餐風宿露半年之久的鄭虎臣哽咽出聲:「多謝大將軍萬鈞之恩。」
略微勸過他,吩咐飛道人取來兩匹馬,分別與鄭虎臣乘了,便朝大營方向而去。時近黃昏,不敢再讓張炎候著了,聖旨能等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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