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三年三月初一,我軍攻克平湖,俘虜平湖守將李清書。隨即召集全城老少,對李清書進行公審,當眾斬殺這位可憐的叛將。李清書剛剛投降於阿里海牙不過一個月時間,還沒來得及享用元朝給他的封賞便被我軍俘虜,掉了不惜投降來保全的腦袋——這當真是莫大諷刺。
公審之日,我召集全城老少,不守城的士兵也悉數參加,我說道:「蒙元肆虐尤其不堪,東南之民苦於剝削久矣!漢室子弟,父老鄉親,無不為元韃之奴隸僕役,千百年來首成最劣等之族類。鞭笞刑罰,刺膚烙印,直如豬狗。有李清書,自私保全身家,覓敵人予已富貴,惘顧天下百姓苦楚,曲膝跪拜以事敵人。此等奸佞可卑之徒,不殺不足以平民心,洩民憤。而以此為鑒,但求天下再無如此齷齪之後來者。吾,大宋驃騎大將軍立誓,從此以往,對漢人之背叛者,對朝庭之離心者,絕不兩立,當斬盡殺絕!」
積有不平之氣,結於民心,一旦乘勢如此——被元朝劃分為南人的江南漢人,早被欺侮得夠了,這時聽我斬釘截鐵說要絕不兩立,無不群情鼎沸,無數聲音彙集,直衝雲霄。這批激動的民眾擁上刑台,竟然撕碎李清書的無頭屍體,將一塊塊血淋淋的肉片丟下地。
幾萬人蜂擁而上,撕撤小小的李清書,整個場面殘忍而激盪,彷彿平湖城的百姓在歡渡一個盛大節日!
我是見慣了血的,卻仍被李清書殘碎的屍體驚得目瞪口呆。而我的部隊整隊列於台下,紋絲不動,肅穆如山嶽。
便這樣,我率全軍入城踞守,在城裡進行對叛徒的審決。城外元軍僅餘兩部,一為唆都,一為阿刺罕的左路軍,共計三萬人與我相距十里遙遙對峙,只顧紮營立寨,絕不率軍來攻。面對奇怪的舉動,再綜合許多情報,我便知道伯顏的戰術又作了改變。
伯顏因為正面戰場過寬,難以防守,加之宋軍絕不與他決戰,總是一觸及退,偏生他又捕捉不到宋軍的主力,陷入了被動,弄得顧此失彼,戰線越扯越寬。
另一方面,他受我軍這種戰術之害甚烈,損失慘重。僅德清一戰,阿塔海整個中軍三萬五千人被滅,和平、梅溪、升山、舊館一線,也是屢屢中伏,兩千,一千的小部隊經常讓宋兵包抄吃掉。到現在,他所率領的中路軍傷亡減員近五萬人,原來的十三萬人馬僅剩八萬。
伯顏以如此代價,卻只殲滅兩萬餘名宋軍。這種不斷迂迴穿插的機動戰術,確實對元軍造成極大困擾。他只得實施老辦法,遍擄當地百姓為軍,勉強將部隊人數維持在十萬左右。
當我攻克平湖,明顯會與張世傑合軍的時候,伯顏突然調阿里海牙率本部人馬回德清,不再追趕我的軍隊。再調一萬人回衛湖州,歸入阿塔海建制,並以主力強攻織裡,另遣一部向後支援平望,護住糧道。又命令阿刺罕自澉浦戰場分兵一萬,配合唆都兩萬人,合擊剛被我攻克的平湖。
「書信,斥候。」只有如此解釋,伯顏上了王小武那五支斥候隊的當。
我坐在平湖一間小屋裡,城外元軍的投石機和銅將軍炮,不斷將巨石、鐵丸砸進平湖城,屋外時不時傳來房屋毀壞的聲音。
火光沖天,房屋倒塌,不斷有人死亡,老人牽著哭泣的小孩跑去街面避難,奔逃中發出驚驚惶惶的叫喊。城牆上面,大宋軍士的吶喊同樣不絕於耳,甚至讓我聽到刀劍斫裂的聲音。
這間屋子卻只有一個靜。
豆大的燭火飄搖,江南無所不在的潮濕把屋角牆根浸出青灰色的霉斑,蜘蛛在一大塊一大塊脫落的霉斑上結著網,一隻老鼠從洞中爬出來,小心翼翼地觀察我,過去一時,仍不見端坐木桌的人有何動靜,終於放下心,竄過木桌,跑去叼食桌下的饃屑。
外面硝煙瀰漫,喧嘩震天,屋子裡的蜘蛛,老鼠,我,三個生物沉沉靜靜,使得這處地方悄然無聲,寂寥得磣人心腑。
風從門縫鑽進來,燭火便開始伸縮,我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影子的主人卻一動不動,木然看著桌上兩樣東西。
大內公公何津遣返人送來一份朝庭邸報、一個小小錦囊,它們正躺在陳舊得起裂的桌面上。
那份邸報告訴我,全太后深夜患重疾,不治而亡。
搖曳的燭光下,打開的小小錦囊袋口,兩粒乾癟的花生、棗子滾出來,刺得我瞳仁生疼。
全太后死了,和她的那些隱晦曲折的刺激讓我很難過,不過我並沒有太多傷心。我和年青的太后沒有感情,兩人的基礎建立在慾望之上。
正是那樣,我始終這麼認為——她死了,她對我的感情隨著死亡沒入黑暗,我永遠不會知道深宮中那位婦人曾有一段熱烈的愛情。
看著花生和棗子,皺緊的眉頭越跳越快。
什麼意思?
記憶中,兩粒乾癟得快要發霉的果子代表祝福——早生貴子。
難道全太后臨死之前還祝福我早日有個兒子?
我聳聳肩,一個瀕死的人會這麼做?那可當真滑稽。
或者——
眉頭跳動,連眼皮也跟著抖起來。
一枚霹靂火落在屋外,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強烈的火光乍然撲入房裡,週遭事物照得亮亮堂堂。那張蜘蛛網被劇烈的爆炸震破,蜘蛛又開始辛勤地織網,偷食的老鼠在巨響中扔下饃屑,飛快地逃回洞穴。
寂靜被打破,我渾身激靈靈一抖,突然想起那些日子與太后的纏mian。
火光四射,房間明亮如白晝,發霉的棗子上,一叢叢菌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著它,軟柔細小的菌絨象針一樣,刺得眼仁發痛。
難道,便在幾次倉皇的歡情中,全太后懷上了我的孩子?
霹靂火引燃屋外一棵大樹,發出「辟辟啪啪」燃燒的聲音。
如果她送來花生、棗子的意思當真如此,那她的死,當真就是重病而亡?
「咯咯」,響起敲門聲,蕭吟輕喚:「大將軍,包圭讓我送來湖州戰報。」
來不及思索全太后的禮物和離奇的死亡,我在平湖的小房子內又開始了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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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圭送來源源不斷送來的戰報,伯顏的戰場意圖隱隱浮現出來。他已經識破我之戰術,不再跟隨我軍步調行動,然後自恃兵力遠勝於我,擺下了一個面面俱到的陣勢。
包圭送來的報告中說,王小武等斥候隊全部被韃子捉拿,伯顏便隨後改變陣式。包圭黑著臉告訴我,伯顏的諸多變化,定是在王小武送給張世傑的信函的基礎上作出的。
伯顏增加阿塔海部隊保護湖州,是因他猜測我攻克平湖,不過佯裝用兵通元,我的主攻方向卻仍在湖州。因此只派三萬人來收拾我這支東奔西跑,給他們惹出許多麻煩的軍隊。
而阿里海牙回師德清,其兵力加強到四萬人,同樣基於他的判斷——我主攻湖州。
伯顏便又恢復了最初的攻勢:執行中間突破,以南宋皇城為目標,強行進攻臨安。
這個南下強攻臨安,北上支援平望,東邊圍攻平湖,中間守衛湖州的陣勢,確實四平八穩,面面俱到。可是這樣一來,其十萬人的中路軍,便也和我一樣兵力分散,形不成強有力的重點攻擊。
這人一生謹慎,最後做到了忽必烈朝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怎麼現在會如此頑固,執著於強攻臨安?
我看著桌上的一份份情報,不由暗自發笑:他想以三萬人將我困在平湖,卻是一個大錯誤。施家橋六七萬人都堵不住我,三萬人能困得住嗎?。
一面驚喜於他又給我製造出的機會,一面奇怪這人怎麼突然冒失起來,竟犯了兵力分散的兵家大忌,這可不像健康行省丞相、攻宋統帥的作為。卻不知,伯顏此時已被忽必烈要求進攻臨安的命令都快逼瘋了。
這個稍縱既逝的機會來得真是及時,更堅定我執行與張世傑商定作戰計劃的決心。與此同時,頂過了敵我力量極其懸殊的平湖攻防戰,又隨著伯顏戰術改變,則讓我的那個計劃沒有太大的冒險性了。
胡應炎和陳昭領命出征,中軍帳中參加會議的將軍頓時少了一半,看著堂下神情嚴肅的諸將,我目光冷下去,說出的話便像鐵錘敲打那般有力:「進攻澉浦。」
「孤軍直入,進攻澉浦?」座下大將不約而同大聲叫了起來。
「沒錯,不顧湖州,孤軍直入,先斷伯顏一臂。」
這就是此前我一直在籌措的計略,那個大膽的,極富冒險精神的計略。甚至我認為劉金被裂而死會是最好的掩護,後又放任姜才被圍織裡,再領軍四處逃竄,全都因為這個計略。
澉浦駐有韃子九萬,以我兩萬孤軍直搗黃龍?
眾將表情凝重起來,王勇放下水杯,整個身子探出桌面,緊緊盯住地圖,楊二臉色蒼白,猶豫地看著我,嘴唇喘囁,卻不敢說話。王安節面現不安,眼珠亂轉,看上去他的心情很亂,而葉子儀的眉頭扭成了麻花。
只有蕭吟在微笑,他擁有年青人特有的衝動和激情,他不害怕任何冒險。
但大部分人則擔心我方軍勢弱小,認為我軍恐怕承擔不起如此沉重的壓力。
睃一眼那些人,我用力敲敲掛於牆壁的地圖,手指平湖,「此計實屬冒險,其危險處便在於平湖孤軍能否頂住元軍衝擊,頂住了,成功便有九分把握。不過大家也看到了,我軍順利入城,伯顏也中計,果然在平湖分兵,調派阿里海牙等人回去中軍戰場。」
稍停了停,我開始微笑,「以前還曾擔心追兵勢大,帶至澉浦會給張都督形成更大壓力,稍一不慎便弄巧成拙。在平湖,我軍以兩萬之眾獨頂五萬元軍,卻遣胡應炎、陳昭、張信峰等人三路齊發,造成部隊雲集湖州之假相。諸君,伯顏已經收縮隊伍,原先之計風險已過,計劃可以實施,已不虞伯顏還會有強兵阻撓。」
王安節抬頭問我:「澉浦元軍九萬,唆都追兵仍有兩萬,我部區區二萬之眾,能否成為澉浦戰場之決定力量?」
王勇也說:「如果伯顏派來援軍,我軍卻粘在中、左兩路軍之間,恐怕抵擋不住。」
我不看王勇,單單對火器營都頭說道:「王安節,你只管看住火炮。張都督僅派我軍八十門炮,毛竹山失去二十門,這六十門可千萬再不能有閃失。」
王安節便起聲應是,答我:「兩輪火炮單門重不過兩千斤,幾萬人抬也抬著走了,大將軍請放下心。」
我笑笑,這才回答王勇的疑問:「澉浦敵我相峙,廝殺得難分難解。我這一部去了,便如千鈞之一發,以四兩撥千斤之勢,當可立即扭轉整個僵持戰局。至於中路軍想要救援,王勇也不想想,伯顏隊伍分成幾個方向追擊胡應炎和陳昭等人,怎會有餘力大規模援救阿刺罕?即使擠出兵力相救,這時間差也使援軍來而無功。」
葉子儀沉思良久,這時說道:「大將軍說得對,中路軍被胡將軍和陳昭、張信峰調得散七散八,不致有餘力和時間支援澉浦。至於唆都,他追逐幾百里路程,和我等一樣累得精疲力竭,到了澉浦不過疲兵一支,形不成多大威脅。」
楊二悶聲頂他:「那我軍跑幾百里地,還是被攆著屁股往前跑,去了張都督那處戰場,敢怕只比唆都更加疲憊。」
蕭吟側過頭有趣地盯著楊二,突然笑出聲:「呵呵,楊大哥,按你那麼說,咱們都不用去澉浦了,找一地方躲起來的好。有吃的有住的,等士兵們養好精神,再出來作戰。」
楊二受嗆,皺眉盯住蕭吟,想要呵斥吧,這孩子年紀又小了些,勝之不武啊,便正著臉面唬他:「小屁孩懂什麼,別說話。」
蕭吟卻不放過他,笑容滿面,看上去頑皮得很:「韃子的中路軍被我軍調得支離破碎,說明他們仍未摸到子清大哥的真實意圖。而大軍一到澉浦,便是奇兵,奇兵一出,安得不勝?必打阿刺罕一個措手不及。楊大哥,你說說,那時候和我軍士兵的疲憊比起來,韃子毫無防備之下的措手不及,也許更難受吧。」
楊二遭蕭吟駁得大臉紅一陣白一陣,葉子儀和其他將軍掛起微笑,目不轉睛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我擋住楊二就要開始的爭辯,讓軍宣隊副統制於敏,掛起地圖,然後指著澉浦上方的通元城說道:「已與大都督聯繫,在這裡他派兵與我軍合作,打唆都一個埋伏,並趁勢佔領通元,造成進逼澉浦的態勢。而伯顏以為我請大都督至通元救援,是製造一種假相,因之,唆都和阿刺罕絕不會重視通元小城。我軍佔領通元,有十足把握。」
手指隨著地圖往左右移動,我開始公佈與張世傑協商妥當的作戰計劃:「占通元後,我軍毫不停留,立即棄城而去,到達這個地方,進一步逼迫阿刺罕水寨。唆都呢,必會先收下我放棄的通元,然後以余兵再追。那麼,我軍就在此處前抗阿刺罕,後拒唆都,往右配合張大都督切斷敵後退,向左抵擋伯顏可能的從湖州而來的援軍,以助我大宋水軍殲滅元之左路軍。」
於敏這小伙子在旁邊掌著地圖,聽我說兩萬人的軍隊前抗阿刺罕,後拒唆都,向左防伯顏,向右則攻擊阿刺罕,要執行如此之多的任務,臉色都嚇得變了,驚叫道:「大將軍,我軍能完成得了嗎?」
阿爾塔目瞪口呆,看看和他表情相似的眾位將軍,叫道:「我的老天,你要讓兩萬戰士,人人都以一當十嗎?」
蕭歌冷眼斜視阿爾塔,撥出那柄官兒行賄送給他的太阿劍,『呼』一劍揮下,將簡陋木桌砍下一隻角兒,吼道:「士兵用命,將軍爭先,再有火槍火炮之利,我軍必勝!」
楊二瞄他一眼,終於沒能忍住:「小毛孩子懂過屁……」
豈料話未說完,蕭歌就打斷他的話,掉頭向我又說:「兵以詭道取勝,趁敵之不備,也許憑大將軍此一計,便能一舉平定江南戰局。另外,平湖是座大城,我看可以在此多募集些士兵。」
我肯定了蕭吟的意見,餘下的將軍即使再有疑慮,也只得吞進肚子裡。接下來便是執行小將軍蕭吟的建議——平湖徵兵。
平湖確實是座大城,即使因戰火來臨,民眾逃去不少,仍有居民近七萬人。城市位置又在臨安附近,所以百姓們平素便很有忠君愛國的思想。被元軍佔領後,南人成了最低等的族類,這些人久居皇城側翼,倒覺得也是京都市民,自會對南人所受的低賤地位極其厭惡。因此,這裡反成了我軍沿途徵兵工作開展最順利的地方。抵擋唆都進攻的那三天,我軍招募兵士六千人,買入軍糧也有五百石。不但如此,我軍甚至發動五百多名市民,起來進行敵後抗戰。
以至於撤出平湖時,王勇和包圭對此城還念念不忘,直感歎人心畢竟還是思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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