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李元曦在大將軍府,連李玉潔、陳維維都來了大將軍府。可她們都不快樂,因為大將軍府裡沒有了大將軍。
皇宮大內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件,這三人不知不覺,沉浸於自己煩惱的心思裡。
台州年輕貌美的富商正在後花園裡倘佯,一遍遍地問著自己:我在做什麼?
我在做什麼?頭上的半彎明月還是那樣清麗,花圃中,撩人的奼紫嫣紅將盎然春意隨著撲鼻芬芳迎面送來。風兒一遍遍吹拂著羅紗,那淡黃色的薄裳便在風中輕輕起舞,擁抱著柔軟的身子歡快跳躍。
我在做什麼?紅得發亮的髮絲在額前散亂,一縷縷在春風中盤纏,柳絮似的活活潑潑,拂過眼梢,擦拭瘦削的肩頭,然後溫婉地與潔淨的臉龐耳鬢廝磨著。銀色月光下,滿園花朵五彩紛呈,這一頭艷麗的大紅,靜悄悄溶入其中,可是,它的活潑卻更比花兒們顯得妖嬈。
原本令人爽心悅目的滿園*,幾株桃花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卻讓我感到它淡淡的憂傷;往回走一點,眼前那幾盆蘭花在風中微微顫抖,花瓣晶瑩的露珠滾滾,看起來它像是在默默哭泣;沐浴著銀色月光,園子裡遊蕩,腳下的花草輕巧地擦著纖細的小腿,那還未凋零的花蕾似乎做出它對我的安慰。
月光下,明媚的雙眼濯濯清麗,褐色的眸子清純得沒有絲毫雜質,一如汩汩流動的泉水。可是,美麗的眼眸中,這一切原該生機盎然的*竟變得如此蕭瑟,而自己更感孤獨。
我是王庭的嬌女,江南的富商,我是家人手中的明珠,無數人眼裡的寵兒。哦,尊貴的真主,你能告訴我在做什麼?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fei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這是大宋詞人的詩歌。這時它卻被輕風帶著迴盪,輕悄悄將肅殺的憂傷低回之音灑在驃騎大將軍府的後花園裡,然後在心間來回飄搖。
大將軍叫我回台州,將商會的戰艦捐給大宋軍隊;叫我幫助北洋的鄉親,利用商會的行腳,組織運送軍資去臨安。我忙完了這一切,匆匆從台州返回臨安,希望和心中的人相會。可是,心愛的大將軍已去了前線,又一次開始他鐵與血的征途。我只見著了悲苦的維維,還有一個快樂著的美麗的女子。她叫李元曦,南宋大將李庭芝的獨女,一個優雅的高貴女子。
第一眼便震驚於她的美麗中帶著的從容,是的,那不緊不慢的從容。經過客氣的拜訪,我們閒聊著。元曦巧笑頤言,卻始終臉色淡淡如水,沒有任何波瀾,彷彿一位落入凡塵的仙子,用俯視的目光看著身邊所有的人,而這塵世,沒有讓她關注的東西,所以平淡。當然,除開大將軍。
看著侍兒余玉對她的喜愛和熱情,我便知道大將軍終於找到了歸屬。我知道,惟有這優雅從容的女子,方能配得上同樣俊雅的子清公子。
可我仍然悲傷,和在此等候哥哥陳昭消息、而後南歸的維維一樣悲傷。
在子清邀請我到北洋的第一次,我便喜歡上了這個男子。他對北洋生存的熱情,他建設的匪夷所思的神奇廠礦,還有為了打動我們對北洋投資而作下的不懈努力,以及後來他的慷慨氣度,機智而又堅定的談吐,都讓我喜歡上他。甚至,這個絲毫不諳武功的男子竟還救了我。
這是一個不但俊美,而且有著深厚內涵的男人,我喜歡他。
可是現在我失去了他,他已經被另一個女子征服。
我在做什麼?不停問著自已。心中一個婉轉的聲音回答:你在自怨自憐啊。
穿著柔軟鹿皮輕靴的腳,踏過一顆石子,發出啵的聲音。李玉潔驀然驚醒:這還是我麼,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西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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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潔姐姐在百花齊放的後花園淌佯,已過過去快一個時辰了,她仍在沉思默想。我站在門楣下靜靜地望著她,也有一個時辰了。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她想的和我一樣,我也知道她在悲傷什麼,因為她悲傷的也和我一樣。子清哥哥,我們都在為他悲傷。
那是一個多麼奇怪的男子啊。在台州,我要躲過一樁醜惡的求婚,於是遇著他。
他是我的恩人,為了救我,差點死在范人強手裡。我從心底裡感謝他,看著躺在擔架上遍體鱗傷的恩人,我的心都要碎了。嗯,那時我還年青,只記得知恩圖報這句話。
我希望報答他,可後來報答的企望最後變成了恨。
最初是因為他居然對我這樣美麗的少女,瞧也不多瞧一眼。哼,不理我是吧,偏偏要纏上你。
那時的衝動便造成了現在的悲傷,我竟然在這以後深深地喜歡上了他。他的氣度,他的從容,他內心中不時表現出來的憂慮。哦,還有,北洋出兵時他表現出來的猶豫。這樣的男子一樣有猶豫?我更喜歡他了。
元曦姐姐確實是子清哥哥的良配,我不嫉妒他們,可我還是忍不住憂愁。這是一種在心間緩緩流淌的感覺,細細微微挫痛的感覺。
我瞞著父母,歷經千里,爬山涉水跑到揚州,說是想陳昭了,其實誰會想那個老是欺負我的哥哥,我是想他了。可是,在那裡他卻呵斥我,教訓我。好吧,我不說,不反駁。
可以了嗎?他仍不理我。那我聽話,我變乖,因為我喜歡他,我願意為他作出任何改變。
可以了嗎?他還是無動於衷。
其實,在揚州李伯伯府裡時,從子清哥哥看著元曦的雙眼裡,我便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可能會付諸東流,但是,我還是想繼續努力。
我還記得起與他在行軍途中愉快的交談,兩人並肩站在山麓高處往戰場上眺望。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憔悴而又略顯黝黑的清瘦臉龐,還有他堅定不移的目光,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記得在戰場中,這個不會武功的將軍英俊的臉龐冷得要滴下水來,無所顧忌兇猛衝殺,那一刻他似乎已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瘦削欣長的身姿奔馳在千軍萬馬中,在我緊緊跟隨的眼裡,恍如頂天立地的天神。於是我更加沉醉。
終於,我們一道回到臨安,跟隨著他殺回了臨安。天真地以為自己一個弱小女子跟他歷經千辛萬苦,他會有所感動,但是,隨著元曦的到來,我所做出的努力頃刻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已進入暮春時節,輕輕揚揚的霧氣在明月的銀光下慢慢散去,玉潔姐姐還在花園中流連。身邊花花草草烘托出她那俏麗的臉龐和妖嬈的紅髮,這人兒便愈見美艷。
著名的台州富商,沒落皇室的天之嬌女,台州多少浪蕩子弟希望搏得她的垂青,希望看到她回眸一笑。便是在父親的官衙裡,我也曾躲在屏風後,悄悄打量這位以弱不禁風身軀扛起偌大商會的傳奇女子。可她仍然在今晚輾轉難眠,和我一樣痛苦。
子清哥哥有什麼好,會讓玉潔姐姐和我為他難受如此。哼,我為他做出了那麼多,卻換回如今道不盡的苦楚。甚至他還為幫助張炎提親,天,難道他真的不知道我對他的愛戀麼,他居然用這種方式來傷害我。
這是關於他和我的分水嶺,他用提親最大地傷害到了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是的,我不會讓他輕而易舉就傷了兩個女人的心,我會讓他一樣難受,如我一般的痛苦。
柔軟白淨的小手離開了依附著的門楣,而後悄悄拭去眼角晶瑩的淚珠,陳維維轉過身子往外走去,瘦小的背影在月光下輕輕顫抖:我對一切都失望了。我要回去,回到疼愛我的父母身邊,讓他們撫平心中的傷口。
我害怕這樣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它讓我覺得有種深沉的刺痛,輕輕悄悄的,但直痛入了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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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又奉旨進宮去了一趟,這是大宋朝庭的慣例,但凡領兵在外的大將的家眷來了臨安,都要去陪陪深宮裡的皇后妃嬪。
不過,謝太皇太后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皺紋交錯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神情也是和藹可親,對我輕言細語的,彷彿很喜歡我。但仔細看她的眼睛,那裡卻分明透露出絲絲縷縷的憂愁。唉,這位老人並沒有藏好她心中的悲哀。
太皇太后拉我坐到身邊,然後直誇我漂亮,只是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冰冷得有些讓人受不了。還有,豐腴飽滿得像成熟的果實一樣的全太后坐在她身邊,微笑著看我,一刻也不停,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還打聽我與徐子清的故事,似乎對此好奇得很。
可小皇帝真可憐,沉沉靜靜坐在祖母謝太后懷裡,用冷漠的眼睛打量我,不說話,也不去玩耍,呆滯著神情一動不動。可他才七歲呀,一個應該在父母懷裡撒歡的年紀,怎麼這付模樣?我便裝著正經地逗他,我可不怕他,即使他貴為皇帝,擁有這大宋天下。但他在懷裡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可憐的孩子。
謝太后和小皇帝隨著我的話茬兒開始微笑,雖然小皇帝的笑容冰冰冷冷。全太后卻在一邊悄悄皺起了眉頭,似乎不滿意一個朝野女子敢在皇帝面前開玩笑。她想維護自己兒子作為君王的尊嚴。真是一個婦人,一個護犢的好母親。
陳宜中也來了,他跪拜過三宮聖上之後,問家父好,說了好大一堆讚揚父親的話,我點頭感謝他。也許回謝他時表情有些淡漠,陳宜中便有點奇怪,這個女子怎地見著他不驚慌?要知道面對的是當朝丞相啊。
可我就是我,為什麼要在表面上恭維他,便是心裡也有點瞧不起他的作風。因為父親也評價過他,說陳宜中是表裡不一的人,嘴裡大叫拚死抵抗,卻不敢親自領兵作戰。哼,這樣的人,我怎麼會巴結他。
倒從他嘴裡知道子清的消息,這讓我動容了。不但我動容了,除開年紀幼小的皇帝,兩宮太后無不驚慌失措。原來,子清主動放棄了施家橋,開始在元軍後方四處轉移作戰,三天前被近四萬元軍包圍在平湖,而他的士兵只有兩萬人。
謝太后放開懷裡的孫兒,情急之下站起了身,匆忙問這名也是滿面戚容的丞相:「徐子清不是你們嘴裡常說的常勝將軍麼,怎地現在如此不濟了?臨安當面的元軍不是沒有人抵擋了麼?」
陳宜中後面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只知道子清已被圍住了。我在心裡猜想,以子清的機智,是不會輕易被元軍圍困的,那麼,他想做什麼?
呵呵,我也學過幾天兵法,跟著父親學的。於是我便猜,他是否以此調動敵人,從而扯亂敵人布下的對臨安的進攻路線?
也不顧是否無禮,我打斷陳宜中的話,問他,可否還有幾支軍隊被他派出去了?
陳宜中顯然很生氣,雖然我是李庭芝的女兒,也不應該如此無禮的。如果放在朝堂裡頭,這樣無禮打斷君臣之間的對話,可是一樁大罪。但這不是朝堂,這是後宮,我也不是大臣,我是進宮朝覲聖上的民婦。
陳宜中黑著臉說是,還說子清的部下陳昭等人被他分頭調走了。他還歎息一聲,說子清犯了兵家大忌,怎麼在面對元軍強勢兵力時,竟還主動把自己兵勢減弱。
我呵呵大笑,沒想到小皇帝沒被我的笑話逗笑,這時反倒與我一塊笑起來。便在兩人的清脆笑聲中,我回答他: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陳宜中的黑臉變著了驚異,我知道他在奇怪一個小女子怎麼會懂得兵法。不理他,我懂的東西還多著呢,我又說道:軍爭之難者,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故迂其途,而誘之以利,後人發,先人至。
丞相大人這才醒悟過來,於是也開懷大笑,邊笑邊向仍在怔忡的兩位太后解釋徐子清可能執行的戰略戰術。
於是,我藉機請辭而去,臨走時倒看見丞相回頭相送的欽佩眼神。我回他一個微笑:這有什麼,子清絕對比我厲害多了。
剛回到大將軍府,蕭歌就告訴我,說李玉潔大小姐來臨安了,好像是為張世傑送來三船鐵甲艦。
蕭歌站在身邊不離開,小小的臉蛋上流露出一絲惆悵,隔了好久她又說道:維維姐姐也搬回來了,說是徐子清不在了,過來住著寬敞些。然後蕭歌便歎息:人這麼多,該怎麼辦好呀。
不過住進兩個女人,偌大的將軍府還容不下兩個女人嗎?我知道蕭歌是什麼意思,也知道李玉潔來臨安住進將軍府的意思——都為了徐子清。
而我更知道子清是什麼樣的人——一個不可捉摸的人,一個讓許多女孩子著迷的人。
他很複雜,可能經受過非常奇異的事故,於是對世界上的一切都無所謂。無所謂金錢,無所謂名利,無所謂愛情,甚至,無所謂自己。
他從不強迫自己去做某一件事,總是隨遇而安,到得哪山,便唱哪山的歌。解他兵權,調他回揚州,這人笑笑真回來了。因而我有幸認識了他,呵呵,我得感謝賈似道。
子清是多麼奇怪的一個人啊,最初在揚州見到我時,他好像六神無主,反覆地問我,認識他麼,可否在夢裡見過他。
他真幽默,惹得我直想笑。一個未定婚約的姑娘家,怎麼會夢到素昧平生的男子,這也太唐突了吧。
他還會為了自己的盛名而臉紅,我便奇怪傳說中的將軍怎會如此溫文爾雅,斯文如一介書生。便是他禮貌的談吐,詼諧的用句,更看不出這是一名百戰而歸的戰士,更像平和的達人,遠遠站在一邊,對自己經歷過的事無動於衷。
在我的調侃下,他也會臉紅。可是他害羞的樣子卻那樣純真,反襯托出殺人如麻的大將軍藏在心底裡的善良。
可是他又是那麼智計百出,談吐不凡,似乎無所不知,胸中包羅萬象,更對許多事物有著自己的獨特看法,一些事情我居然聞所未聞,幾乎如聽天書。
可到了最後,我卻發現徐子清是個可怕的人,一個不可捉摸的人。
眼睛裡的他和傳說中的他宛若兩個人——他有著平靜的外表,從容得與世無爭,但在傳說中,他又成了混世魔王,鮮血是他的外衣。
他可以談笑中誅滅賈黨,在那一刻他翻臉無情。他可以當庭施計,逼迫陳宜中倒向主和派。他殺人入麻,毫不顧慮百姓的生死。他甚至可以揮刀斬殺一名弱女子,而無任何悔意。
記得父親極為憎惡的汪立信失去對大宋的信心,這位汪名士沒了內心世界的支柱,悲傷得想要自殺。但他轉身又尋著另一個支柱,將自己全部心神寄托予民族仇恨上。
子清呢,支撐他矛盾行為的根源在哪裡?
子清似乎沒有任何信仰,他脫節了,他不是在為大宋戰鬥,他也不是為人民戰鬥,他好像在迷茫。如同一個人走在黑暗的甬道裡,不知前面有多遠,不知盡頭是深淵還是坦途,但卻必須往前走,一刻也不能停留。這段被強迫的、沒有目的的、痛苦著的旅途讓他陷入深邃的迷茫,相互依存著的是,這迷茫也讓他內心變得脆弱。
哦,我可以認為他諸種矛盾行為是為了保護他的脆弱麼?誰知道呢,也許子清都不知道自己行為的真實意圖在哪裡。
手中的書越發沉重,李元曦便把線裝書往面前捧得近些。在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瞭解徐子清。這個人擁有超乎尋常的知識,純真外表下也有著謹慎的親和力,但他似乎厭惡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希望永遠置身事外,給自己超然的地位。在如此前提下,殘酷的現實卻讓他無法逃避,於是他開始被動地接受,這矛盾的接受便造成了矛盾的行為。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
他在成長!
李元曦放下手中那本根本就沒看進去的書,抬頭望向桌上的一盞紅燭,那裡火星跳躍,不時發出蕊線爆開「啵」的輕響。
隨著蕊線的爆裂,火苗有些游弋,御賜大將軍府的這所雕樑畫棟、專為她佈置而成的閨房開始搖晃。元曦慢慢陷入恍惚,思潮起伏中又想起了他:子清這時在哪裡戰鬥,他安全麼?
蕭歌在門外打碎了她的沉思,站在門口告訴她:「太皇太后有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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