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一會兒,謝太后四處瞧瞧,笑道:「好久沒來了,你這裡倒添置了不少東西。」
正說著,沉沉穩穩坐著的兒媳婦又發出一聲乾嘔,再顧不得無禮,掉頭跑進廂房,即便順手掩了房門,仍可清晰地聽到她在那裡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嘔吐聲。
謝太后踱步走去屋角,一架大櫃子上放些應景果子,還用錦布遮了,隨手揪開布搭子,盤兒裡裝著些外番及州縣進貢來的酸棗、青桃、白杏,便一皺眉,自言自語的說:「這些東西能吃麼,不怕酸壞了牙?」
望望旁邊的宮女,又問:「皇太后生病多久了,怎麼老不見好?」
女倌十五六歲年紀,青澀得和盤子裡裝的半生不熟的果子一樣,此時側過腦袋東盯盯西瞧瞧,不敢和她對視,神情很是慌張,順口答道:「約莫十幾天了。」
謝太后垂首盯著那些果子看,手有些發抖,惡狠狠罵道:「真是混帳東西,自家主子得病了還漠不關心,連生病的準確時間也不知道。什麼約莫七八天,我看你是想進洗浣房受罪了吧?」
女倌自幼進宮,沒經過多少事,人又單純,這時受逼不過,立即改口答道:「有一個半月了。」
「老是嘔吐麼?」
「是吧。」
「請御醫看過了麼?」
「——應該看過了。」
「到底看沒看?」
「太后,太后她看過了。」
謝太后牙咬得越來越緊,凌厲目光直切切投在女倌身上,光芒中透出的凶狠似乎想要扼殺面前吞吞吐吐的宮女,「那你去調醫館的檔案拿我瞧瞧。」
等了一時,年輕的女倌沒有動靜,連應個『是』都不敢。
廂房裡的嘔吐聲還在繼續,穿過一扇木門,絲絲縷縷在燭光迷離的殿堂裡糾纏。掃眼環視這處被九支火燭印得紅彤彤的殿堂,謝太后難過得只覺天就要塌下來,彷彿殿堂的紅色不是被燭光映照,而是被鮮血染紅,甚至她還覺得這裡飛滿了一群群聞著血腥氣到來的蒼蠅,那麼叫人噁心,充斥著下作的齷齪。
謝太后怔忡半晌,突然又問:「她就想吃這些酸的?虧得你們把它藏得好好的。」
話說得冷若冰霜,將女倌嚇得臉如土色渾身打顫,牙齒扣得磕磕直響,驀地跪倒下去,小小的腦袋碰上地面,發出『砰』的響聲,「奴婢不知道,奴婢粗心,不曾留意太后想吃什麼。」
全太后這時從廂房轉出來,正巧聽見母后逼問,擦著嘴的絲巾輕輕掉落,什麼話也來不及說,身子一軟,竟摔倒在平整光潔的漢白玉地板上。
還用得著問麼,還用得著問麼?
謝太后此刻心若死灰,愣愣盯住癱軟的媳婦,盯著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天子的母親。
「傷風敗俗的醜事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趙姓皇室還有什麼臉去面對蒼生,特別現今這個時候。」
謝太后機械地啟翕嘴唇,面無表情,木然得似乎這些話不是她說的,「全天下都在戰鬥,前線幾十萬將士浴血奮戰,每一名百姓為了大宋都在奉獻,朝中大小臣工鞠躬盡瘁不眠不休,而你,你卻在後宮做下那等難以啟齒的醜事。好哇,好哇,再過八個半月大內又多了一個小王爺,全天下都知道皇帝又多了一個弟弟。」
謝太后木著臉,連眼珠子都不曾動一下,聲音卻猛地撥高,尖銳嘶啞得如夜梟一般:「天下人能服麼——他們為了趙家拚死拚活,可趙家的人卻在大內過著荒淫無度的生活,他們流血送命,便養活這麼個皇家麼?——賤人,你能瞞天過海騙過天下人麼?你可知道,做下這等事,你是在埋藏你兒子的天下!」
全太后伏地不起,把螓首藏在繡龍刺鳳的衣袖裡,嗚咽一聲痛哭出來,啞聲泣道:「媳婦知道錯了。」
雖然早知道這是事實,但親耳得到她的證實,謝太后仍舊傷心欲絕,沒有心思再訓斥她,顫慄著撐起身子,咬緊牙關往門外走去,想盡快逃離這處齷齪骯髒的所在。步子邁得急,一頭碰上取來人參的何津,忍不過痛,啪一掌扇了何津一記耳光,回頭怒吼:「告訴我,那人是誰,孤家要活剝了他的皮。」
何津受了一耳光,嚇得手捧人參跪在宮門口,他不知道謝太后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好奇地看看氣得渾身發抖的太皇太后,又瞧瞧伏地痛哭的全太后,沒想到又遭謝太后踢來一腳,力量之大,簡直不像六十歲老人應有的力氣,竟把他踢去門角。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給我滾出去。」何津爬起身飛快地逃了出去,謝太后又聲嘶力竭地吼道:「還不說?說,你必須說。」
全太后抽抽噎噎哭泣,受母后一遍一遍的逼,終於抬起頭不顧一切地喊道:「天地君親師!那人就是他。」
急促短少的一句話灌入耳廊,卻如雷鳴一般響得轟轟隆隆,把謝太后炸得頭昏眼花,站都站不穩,連連幾個倒退——天啦,活該挨千刀的賤人居然搭上了他。這當口這賤人仍不願明明白白供出他的名字,什麼天地君親師,便是那個「師」,「帝王之師」。
臉上一涼,那絲涼意頃刻之間浸進了心底。謝太后靠著門框穩住身子,摸摸涼意傳來處,手指間粘滿了水漬,那是淚水,好些年都沒流過的淚水。
如何是好,那個人率領大軍抵擋敵人,並且拖住了敵人前進的步伐,是三路大軍惟一可恃的軍隊,全天下、整個朝庭,都認為他是大宋軍隊的砥柱中流,都指望他給大宋帶來一線曙光。這樣的人,我敢活剝了他的皮麼?
可心頭痛得像刀鉸一樣,這恨意怎麼也消磨不了——他在挽救國家的同時,也為國家抹上黑色的濃濃的一筆。
寢宮裡只有三人,除了全太后和那女倌的哭泣,再沒有任何響動——死寂,死一般的寂靜。
謝太后低頭看著指尖的淚痕,目不轉睛看得入了神。過去良久,她突然發出銳利的笑聲,就這樣笑著跨過門檻走進黑沉沉的夜幕,頭也不回地對全太后說道:「當今聖上是你的兒子,你希望另一個兒子纂了他的位嗎?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那人握有重兵,你不願意可他會甘心嗎,他甘心自己的兒子作一輩子清平王爺?」
銳利得令人發怵的笑聲越去越遠,卻又壓抑的黑夜中留下飄飄浮浮的歎息:「那名侍女知道的事太多了,看著辦吧,唉——」
全太后不再哭泣,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玉石地板把冰冷浸入骨子裡。太皇太后的話猶在耳邊:兄弟鬩牆!一個兒子纂了另一個兒子的位。
母后想得遠啊,只怕事實也是如此的了。
唉,原以為偷偷地墮胎,這事兒便掩人耳目地過去了,沒想到肚子裡的東西偏偏生命力極強,吃了無數付藥都不肯出來。這下好了,大小兩個生命都跟著沒了。
她看了看尤在哭泣的女倌,這個乖巧的女孩子已被太皇太后宣告死刑。也許,太皇太后用此在暗示自己吧。
怎麼辦好呢,還有辦法嗎?
淚水沒了,也沒了歎息,她甚至癡癡地陷入了回憶,那些短暫的,迴腸蕩氣的回憶。
先皇帝身子虛,自生下趙顯以後,便很少寵幸自己,更沒有魚水之歡。年青的身體曠了六年,卻遇著英俊的他,他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無悔啊,美女與英雄,皇后與統帥,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和我珠聯璧合,天造地設的般配。
全太后渾噩的眼睛回復些神采,蒼白的唇邊掛出一縷笑意,想道:他在哪裡呢,他知道我在想他嗎?也許不會吧,短短的幾次相會,他也許早就忘了。唉,不管他,只要我擁有這份念想就行了,呵,甜蜜的念想,即使死了,這念想也會帶到那裡去。
終於忍不住悄悄歎息一聲:在那裡我會孤獨嗎?哦,還有肚子裡的孩子陪著我——
淚水又湧出眼眶,只可憐還未出世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啊——
掙扎著爬起來,她從果盤裡撿出兩粒花生和棗子,含著淚帶出笑,仔仔細細用擦過嘴的絲巾包好了,一面想著:也讓他知道自己曾有一個孩子,知道我為他作出過犧牲,嗯,是的,九鼎之上的貢奉品——犧牲!
「蘇倌兒,把這包東西交給何津,何老公公與他交情不錯,就托他帶去吧。」全太后靜靜地說著,安祥得如同嘮叨家常話:「事兒辦妥後,你回來尋個地方了斷吧——」
蘇倌兒哭哭啼啼的去了,全太后抽出一根白綾拋向屋脊,把脖子伸進去的那個剎那,莫名其妙猜測起太皇太后現在想著什麼。她會痛心麼,她又怎麼跟小皇帝解釋,怎麼向全天下解釋,說我暴病而亡?
不,她的猜測全部錯了,謝太后一點也沒想起她,因為執掌天下的太皇太后在邁出寢宮的那瞬間便曉得該怎麼說了,現在嘛,她在想李元曦,這位李庭芝大都督的女兒如今成了定海神針,她可以穩住某位大人物的心。
謝太后縮在床上萎靡不振,每條皺紋都像雕琢一樣深刻,整個人看起來老得快要發霉了。
宜中丞相曾派人去北洋打探過,可無人能說清楚那人的來歷,然後又在朝野戡尋,仍舊沒人知道,似乎他是天外來客,憑空掉落到江南的。奇怪之餘,倒知道他對李元曦用情極深,甚至在揚州當著李庭芝、文天祥的面說過「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話。
唉,難道只有李元曦是他的羈絆麼?謝太后面沉如水,眼眸卻越發明亮,忽然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那是他的命門,千萬要仔細了。」
不能放李元曦離開臨安,馬上叫人看住她。
謝太后翻身起床,沖殿外嚷道:「來人,召李元曦進見。」
遙遙傳回答應,立即響起奔向宮外的腳步聲。謝太后冷笑著,想道:半夜三更的,李元曦應該在大將軍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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