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原本沒抱多大希望完成任務的張剛部,開始發起進攻。他們先是發信號讓城裡的十三人縱火,那十三名勇士也許這種事情幹順手了,竟一鼓作氣燒了敵人指揮所,把駐軍口糧燒個乾淨,還拚死點燃了軍火庫。
小小梅溪鎮裡,因為軍火庫爆炸,便是民居也被漫延的大火引燃,燒成一片。因為外面有宋軍攻打,守軍無法抽身,而城內的居民們,一邊躲避漫天射入的箭矢,一邊提了水桶撲火,無奈火勢太大,惟有看著整個梅溪慢慢變成一片火海。
張剛率軍單攻一門,復遣兩百兵士留在身後山溝處,用樹枝掃出大片黃塵。又派士兵在那裡敲鑼打鼓,嫌聲勢不夠,甚至連煮飯的鐵鍋都成了金鑼。遠遠地看那陣仗,聽那響徹雲霄的漫天鑼鼓聲,守城元軍還以為進攻的宋軍大量援兵攻至,回頭再看身後火焰濤天的梅溪,也無多少必要守下去,於是乎僅僅抵擋了半個時辰便棄城而逃。
包圭的斥侯隊已被他打磨出來,這批精幹的探子們在第一時間便將戰報傳回了毛竹山戰場。收到這個戰報,正與秀王部隊夾攻敵唆都部主力的許夫人不由展顏一笑:誰說張剛不能佔領梅溪,張信峰、尹玉兩人倒是擔心有餘了。
正欣慰著,劉金縱馬跑過來,大叫道:「韃子反攻豐田埂,楊將軍有些擋不住了,張將軍請你立即率部支援,自左翼攻擊敵人。」
「知道了。」許夫人得令後,掉頭朝親兵喝道:「點齊一千步卒,再有一百名火槍兵隨後,立即跟我殺過去。」
豐田埂是一片荒蕪了的田地,僅有三兩座房屋佇立在空地上。但它卻是一處高地,與山坳下,元軍資用胡家村民居紮下的大營僅相隔一里半,站在其上,可俯瞰整個營盤。原先此處駐紮有兩千元軍,但被我軍偷襲奪去,準備用作炮兵陣地,利用這高低之勢,直擊低凹處的敵軍大營。唆都當然知道此地重要性,所以盡全力也要重取回豐田埂。
當許夫人領兵衝過漫山遍野拚殺的無數部隊到達那裡時,秀王的部將楊定國,已被韃子團團圍住,只能組成圓形陣,竭力抵擋敵人的攻擊。
許夫人卻頓住火槍兵,僅率步卒衝鋒。元軍見到敵人援軍已到,立即分一千兵阻截,力圖先擋一段時間,消滅掉楊亮節後,再回頭收拾這支部隊。
許夫人一馬當先殺入敵陣,不愧出身武林世家,一劍砍翻馬前敵人,收劍時,又趁勢挑開另一名元軍士兵的胸膛,當真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由這名英勇善戰的女將軍帶頭衝鋒,元軍一千名阻擋的士兵立即被我軍沖得連連後退。圍攻楊定國的元軍也發現情況不妙,馬上增兵,從許夫人左側繞來,希望配合當面廝殺的部隊,將之一截兩斷進行分割包抄。
許夫人卻又自戰場中抽出身,喝令已經開始與元軍混戰的士兵撤退。元軍哪肯善罷甘休,緊迫追擊。沒想到,宋軍剛退出兩百步,便紛紛從中間向兩散去,露出一批火槍兵。
一名士兵吶喊著追擊在最前頭,正為自己的英勇而自豪,這時面前冒出一排排火槍,還沒來得及反應,那槍口突然閃出道道冒著青煙的火花,爾後,身邊戰友倏地倒下,再後來,自己雙眸一黑,突然間便失去了知覺。
許夫人嚴格按照大將軍制定的作戰條例,讓火槍兵輪流射擊,等到面前元軍一排排躺倒,剩下的士兵高呼著轉身就逃,方才高高舉起亡夫的長劍,使力朝前一指,揮軍跟著那些潰兵席捲而去。
楊定國也開始率部往外突圍。將組成圓形陣的士兵收攏一處,只朝許夫人來軍方向進攻。於此,包圍他的元軍再沒有力量完成殲滅此部宋軍,奪回豐田埂的任務,反被裡外夾擊,打了個落花流水。其主將見勢不妙,呼嘯一聲,掉頭逃了下去。
到這時,尹玉、張信峰會同秀王部隊,已將幾面高地佔領,並架上小型野戰兩輪火炮,開始轟擊元軍大營。
唆都四處受敵,大營也在一聲聲火炮轟鳴裡搖搖欲墜,當即命令全軍突圍,且戰且退,直跑出三里之遙方才穩住了隊伍。這唆都真是伯顏的得力干將,擺脫追擊又探明宋軍底細後,立即組織軍隊回攻已變成宋軍大營的豐田埂。
此前他以為右面阿術的軍隊與宋軍激戰,定是無力主動攻擊他。而湖州當面的敵人,正忙著準備進攻湖州,也不會來招惹他。這幾日因為中路阿塔海全軍覆沒,自己還在籌劃要不要回援,以解丞相伯顏壓力,哪會想到突然遭到宋軍的圍攻。
點了餘下的部隊,仍有戰鬥力的尚剩三萬一千,按探子所報,宋軍進攻人數卻僅僅兩萬餘人。就這點兵馬,我大元軍隊竟被他們打得措手不及,手都還不了。
唆都恨恨環視著進行整頓的部隊。這位蒙古的貴族子弟,自本族祖輩開始,便跟隨偉大的成吉思汗東征西討,立下無數戰功。便是自己,今年剛滿四十週歲,已隨著忽必烈大皇帝征戰二十二年有餘,南下攻入大理,再滅安南,揮軍回師四川路,打下大半個巴山蜀水,爾後與在淮北兩道與宋軍糾纏,立偌大戰功無數,忽必烈皇帝都稱讚過他是「吾家中的好漢,草原上的雄鷹。」便是鼎鼎大名的戰將阿術,他也僅僅佩服其堅強意志,在戰術方面,卻自認與其相較無差。
回頭觀望遍地而來的大宋軍隊,敵人正忙著發動倉促的追擊,根本沒時間整理隊形,緊綴逃兵身後,陣容一片散亂。唆都咬牙下令,趁宋軍初勝懈怠之機,遣五千人繞北而去,迂迴攻打胡家村。餘下的士兵迎頭與追襲來的大宋部隊對撞,利用這種沒隊形的追擊,將之堅決阻擊回去,然後在胡家村裡外合圍,將之徹底殲滅。
尹玉和劉金縱馬追在最前面,繃緊臉呼嘯著催逼部隊加快追趕速度。劉金反手一鞭打在馬臀上,座下駿馬便發力朝前一竄,而後劉金側過頭來看向左邊的尹玉,見他正揮刀砍倒一名落後的元兵。
劉金弓下腰,將身子伏低,以利戰馬跑得更快,一雙眼睛被奔馳撩起的急風吹得半瞇著,又費力朝前面看去,官道上成千潰兵零散逃向四面八方。
耳裡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仔細朝聲音來處瞧去,穿過那批逃兵,眼前霍然出現黑壓壓的元軍部隊,朝追兵猛撲而來。只來得及對正在埋頭砍殺追兵的尹玉大叫一聲「尹將軍小心,敵人反撲了」,便立即陷入元軍波浪一樣的攻擊當中。
戰場態勢開始朝不利於我軍的方向發展。興高采烈的追兵被敵人突然發動的反扑打得不停後退,隨後又被元騎兵沖成七零八落,陷入潮水般進攻的敵陣裡,像豬羊般地任人宰割。
總算撤回胡家村,希望以此為依托,組織部隊反攻。可是甫一退到那裡,立即發現剛剛佔領的大營,已被莫名其妙鑽出的元軍團團包圍,自己卻進不去了。
戰場便呈現出奇怪的陣式。胡家村靠山而立,在最裡邊的我軍留守部隊被元軍包圍住;此部元軍又被我軍包圍;而包圍住元軍的我軍部隊又被唆都在最外面包圍住。四部人馬便你衝我突,拚死想與自己部隊匯合,偏偏對方軍隊也極頑強,發起無數次衝鋒仍不能衝破其布下的戰線,到達自己人那邊。攻防之勢已然變換成了元軍進攻、我軍防守。
許夫人領命在營中駐守。此時隔著一層元軍見到張信峰等人被夾在中間,狼奔豕突不停突圍,卻近不得營門。而自己險險防住了突然回襲的元軍,僅以兩千人之力固守曾被己方攻得破破爛爛的營盤,早就費勁得很,若再要強撐著出營支援,只怕還沒走出門口,就被元軍取了這惟一的依托。於是只能加緊火箭和大炮攻勢,勉強算作回應被圍的友軍。
唆都一次次強令軍士進攻,可是被面前堅韌的宋軍生生阻遏住,於是一次次無功而返,怎麼也與第二層的元軍合攏不了。他直起身子看向那裡,派遣突襲的那支部隊也和中間宋軍一樣,尷尬難受之極。
當面由黃泥築就的土牆上站滿敵人,將火箭、火炮、排槍一發發打下來,戰士們在火光、在硝煙中紛紛倒地不起;背部又遭宋軍分兵攻擊,如鐵錘般敲打擠壓,將部隊的陣形打得一塌糊塗,只能一堆一堆的各自為戰。
一發炮彈偏離了彈道,斜斜落在身邊,險險避了過去,卻被一枚激飛的彈片擦著袖子,啵的燃起一苗火焰。正當唆都慌亂地打算拍打袖子之時,馬匹卻受到炮彈巨響聲的驚嚇,驀然抬起了前足。就在敵我雙方的注目之下,唆都難看地被甩到了地上,而更難堪的是,他落地之處竟又是一起被那顆炮彈引燃的枯木火堆。
宋軍從城牆之上對著混亂的元軍射出豪雨般的炮彈、槍彈和弓箭,上千名元軍士兵在大火與硝煙之中戰死。唆都由著親兵扑打身上的火苗,看著自己的戰士在前赴後繼的進攻中死去,而頭上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也告訴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茂密頭髮和鬍鬚肯定被燒焦了。
唆都強忍住顫抖的雙手,從不停抖動的嘴唇裡惡狠狠吐出一句話來:「大皇帝過於寬容,助長了南人氣勢,這次定要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反抗蒙古軍隊會有什麼下場。」
唆都餓狼一樣的目光,火焰一般的憤怒,令身邊部下戰慄不已。不用他下令,片刻時間,身邊沒了任何一名戰將的蹤跡,戰場中卻多出無數面軍旗。鮮紅的旗幟隨著因火勢而刮起的大風,迎空飄蕩,直把戰場上方染成了血的海洋。
張信峰揮舞手中青色的生鐵長槍,將面前元兵一槍挑上半空,不等那屍體跌下地面,縱馬朝混亂的戰場裡擠去。終於尋著尹玉,一邊揮槍與衝鋒而來的元兵廝殺,一邊大聲嚷道:「事已至此,胡家村再也守不住了。我們突圍吧。」
尹玉與劉金一道在半路上被元軍趕了回來,這時背靠背作戰,已經累得手臂發軟,見張信峰千辛萬苦殺過來,專問他突圍與否,便使力用嘶啞嗓門回叫道:「全憑將軍吩咐。」
劉金縱馬避過一柄砍刀,復又看看被夾在中間的部隊,他們同樣被兩面攻勢愈來愈烈的元軍沖得亂成一片,只知拚命與當前之敵搏鬥,卻一點點被元軍蠶食,紛紛夾在中間成了敵人練刀的活靶。於是也吼道:「必須撤,只怕稍晚一點,我軍就在此全軍覆沒了。」
張信峰咬緊牙關,挑開同時殺來的兩支長槍,退往親兵身後,然後掉頭看向廝殺當中的尹玉和劉金兩人,過了一時,竟在眼中泛上些淚水。他抹去淚水,硬起心腸對馬前令兵叫道:「本次作戰任務失敗,立即鳴金收兵。令,許夫人放棄營盤,全力突圍。令,秀王、楊亮節等部與我靠攏,等接應許夫人後分頭突出包圍。令……」
穿漫延整個戰場的硝煙,他又看了一眼正在抬手擦汗的劉金,下令道:「令劉金領兩千兵吸引敵人,與之營前纏鬥,不致讓敵人全軍追擊。」
到這時,似乎他已用完力氣,語調突然間低下去,有氣無力說道:「不再重複,傳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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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任務完全失敗,我軍不但嘗到了第一次敗仗,拱手把幾十門火炮留給敵人,還將我誘伯顏調湖州軍隊援唆都以減姜才壓力,調動敵人疲於奔命的戰略目的破壞殆盡。
而唆都,這位精明凶悍的元朝大將,他在此役中反敗為勝,共殲滅宋軍一萬兩千餘人。為了平息頭髮鬍鬚被燒光的憤怒,命人拖來負傷被俘的劉金,大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膽敢與我天兵相抗。」
劉金吐出一口血沫,回罵道:「狂妄的蠻子,敢稱天兵?不過一群無知的胡虜。」
唆都瞪著血紅的眼睛,卻不再罵,命士兵牽來兩頭水牛,將劉金的左右兩腳分別綁住水牛的皮帶。在空曠的營中廣場上,命士兵鞭打水牛,令其往左右奔馳。劉金身體瞬間即被撕裂,鮮血有如紅雲一般覆蓋了整個廣場。
後有斥侯將當時的情景報與我,我淡淡說道:「北虜虎狼之性,動輒大肆屠戮,殘害敵將,實令人憎惡至極。」平靜外表下,那心頭卻幾欲滴下血來。
而原先被張信峰、尹玉等人判定無用之軍的張剛,卻成了他們的救星。楊定國與秀王戰場近在咫尺,只經過短暫突圍戰鬥,爬涉少於百里的山路,便回了主戰場。而我軍卻一直被唆都遣軍追擊,殺回梅溪後,全憑著張剛和姚勇守城,方才穩住了陣腳。不過,此時他們已狼狽不堪,個個身上是傷,且痛失戰友。
我被這次失利弄得手忙腳亂。原來以為張信峰等人突襲不了唆都,至少能造成敵之巨大死傷,然後在毛竹山一帶與敵人展開戰鬥,吸引湖州軍隊支援。於此,姜才的織裡可以減輕壓力,便是當面作出進攻湖州態勢的胡應炎一部,也可挪作他用。可現在,唉,現階段的作戰有了些困難。
臨安發動的反擊進行到現在,戰局已明朗——南朝派出秀王抵擋阿術,大都督張世傑自海路拖住阿刺罕,而當面給予元軍大量殺傷的的敵人是徐子清。
伯顏看看面前那份裂殺劉金的軍報,抬起頭來掃一眼帳中各將,那群黑臉赤膊的將軍們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徐子清與大元軍隊廝殺兩年有餘,不曾有過一次失敗,而此次居然斬敵一萬兩千,捕殺其大將劉金,這是一個突破性的勝利,難怪他們會如此高興。
伯顏單薄的嘴唇悄悄上翹,突然發出尖銳的笑聲,「徐子清也有失策的時候,那麼讓我們加一把勁吧,把他的失策變成徹底的慘敗。」
他敏銳地捕捉到這次契機,迅速展開行動。下令唆都不再策應阿術,立即強攻梅溪,得手後分兵回湖州,直逼當面施家橋之徐子清。另一部則攻擊德清。
阿里海牙以一部兵力繼續打擊織裡之姜才,以另一部繞德清,配合唆都切斷徐子清在施家橋的後路。
斥候很快便把韃子的變化稟報於我,我卻無法作出相應的策劃,因為張信峰和尹玉在梅戰死一萬多人,我的的已經兵力入不敷出。不過,他們的慘敗並沒有打亂整個戰略安排。我致信張世傑,開始籌謀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那是臨安戰役最核心的計劃,如果操作得當,張信峰等人的失敗或許成了該計劃最真實的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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