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行吧,向太皇太后,向全太后,向皇帝。
冰冷的大內充斥陰鬱和寂寞,黑色是它的主調,壓抑而沉重。宦官和宮女低著頭在這座龐大的宮殿裡穿行,行色匆匆,不說話,不敢有笑容,死板的臉上一片枯澀,如乾涸的黃土地那麼枯澀,沒有丁點兒生機。
冰冷而龐大的黑色裡,太皇太后蒼白的臉龐有些大戰在即的興奮,滿是皺褶的眼眸閃爍著光芒,拍一拍檀香案幾,長出老人斑的手背青筋不住跳動——她激動了?
「張世傑、秀王都來過了,他們對至來的大戰充滿信心,而孤家對你充滿更大的信心。徐愛卿,不但孤家一個人,便是整個大宋都對你寄予厚望。出征了,這一次,大夥兒指望你一舉肅清江南之敵,你能做到,你會比張世傑和秀王都做得更好。」
那只青筋跳動的手攥成拳,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太后微笑著,卻掩飾不了她的緊張,是的,緊張,比即將出征的徐大將軍還要緊張,「不能失敗,絕不能再失敗,國家興亡在此一舉。愛卿,大宋天下之安危定於一役,敗了,山塚崒崩,國破家亡。勝了,如果勝了,」她死死盯緊我,聲音開始發顫,「你、張世傑、秀王、陳宜中,你們便是中興之臣,你們將和朝庭榮辱與共,青史留名——記得你曾吟過的詩麼,『踏破賀蘭山缺』,勝了,你的雄心壯志便有機會得以實現。」
我靜靜坐在錦凳上,低頭應聲「是」。
謝太后仍然盯著我,似乎要看出面前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的決心。沉默,大家都沉默著,她剛才的熱情突然消失,換上一如平常的冷峻。良久過後,歎息一聲,她說道:「你吃了不少的苦,著實辛苦了。孤家知道軍中發生的事,建康那邊也傳回府衙變動的消息。那些妖孽被肅清是好事,徐將軍做得很好,近墨者黑嘛。金履祥、許謙、沈煥等人,這些日子孤家看了看,還能擔些大任,擇日恢復他們的原職,也許著他們任些更要緊的職務。愛卿領兵在外,不用擔心什麼,只管自在地去,便是李遠曦,孤家在臨安也會照顧得好好的,不准她回揚州,留在京城裡等待將軍得勝歸來。好了,孤家也不多說了,皇帝在全太后那裡,你去那裡見禮辭行吧。」
磕頭跪安,由近宦領著,繞去全太后寢宮。
走出長廊,遠遠見到一名小宮女飛快跑離宮門,向東手茅廁而去。領我的宦官一躬身,道著謙:「只能送將軍到此,全太后宮室下人是去不得的,請將軍見諒。」
我點點頭隻身而進,跨進宮,輕手輕腳臨了全太后居所,正準備在門外唱禮,從屋子裡突然傳出幾聲痛苦的呻吟,壓抑嘶啞,輕盈得若有若無。
是全太后的聲音!心裡不由一緊,難不成宮裡面發生什麼事了?
正準備敲門,卻聽到全太后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透出室外:「用點力,再進去些——」
另一個鈴鐺般的嗓音響起,「這樣子麼?——這下可好些了?」
「——嗯,就這樣——唉,難得這象牙角兒尚能解些飢渴——別歇下,動得快些——」
幾句悄悄的對答鑽入耳裡,卻如萬鈞雷霆炸起,驚得我差點魂飛魄散。再也聽不得,我轉過身飛快躍下台階,就欲往外奔出。沒料到自己驚惶失措,把烏紗帽的長翼擦上階梯旁的長青樹上,「啪」一聲響,烏紗帽掉去地上。
宮殿裡同時傳出兩個惶惶的驚叫:「誰?」
我正彎腰拾那帽冠,容不得思考,隨口答道:「我——」
裡面的人似乎也慌了腦子,竟問道:「徐子清?」
直到這時我才醒悟過來,暗喊一句完了,心中泛上悔恨,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徐清啊徐清,你可笨得到家了。應她作什麼,奪路而逃就是,逃出去了來個死不承認,大家心照不昭,這事兒也就掩進肚子裡了。偏偏回一個「我」,這下可好,讓全太后知曉我撞見這等宮闈秘辛。
烏紗帽拎在手裡,背後浸出涼嗖嗖的冷汗。我呆立當處,一動也不動。那屋子裡也陷入死寂,絲毫動靜也不得聞。
良久過後,汗珠子掛上額頭,我顧不得去抹,腦海裡思索應對之策,身子站得如木樁子一般,任由著汗珠摔去地面,死寂壓抑的空曠地裡,便響起接連的「噗噗」的滴答聲。
殿裡終於有了反應,急促的悉悉聲一陣緊似一陣,爾後是細碎的腳步聲從耳門傳了出去。全太后咳聲嗽,壓低嗓門喚道:「徐愛卿進來。」
官帽仍提在手裡,單手推開門,午時陽光驀然鋪滿這間香艷旖ni的宮殿。踏著黃珵珵的陽光,我垂首走進去。全太后在木榻上盤腿而坐,兀自鎮定著,壓著嗓子吩咐:「坐左邊去吧。」
垂著頭坐過去,渾身的不自在,如坐針氈樣的難受,我看著地面,全太后看著我,兩人都不說話。
剛才那名急著上茅房的宮女風風火火衝進來,還沒看見屋子裡的人,便小聲嚷道:「太后太后,聽說徐子清過來了,他——」話沒說完,已看到太后身邊的徐子清。只把她嚇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再也說不話。
全太后冷冷喝道:「下賤胚子,滾出去。」呵斥聲中充滿了抑制不了的憤怒。
無論她怎麼氣惱,壓抑的沉悶總算被打破。全太后問道:「找我有何事?」
我仍不抬頭,悶悶的回她:「太皇太后吩咐下臣向皇太后和皇帝辭行。」
「咯咯咯。」太后突然笑出聲,說道:「徐將軍殺人不眨眼,見了我卻不敢抬頭,怎麼,怕我麼?抬起頭來,哀家不會吃了你。」
我便抬頭看她,直視她的雙眼。
漂亮的眼睛,瞳仁黑得像寶石一般,水波在寶石周圍湧動,氾濫起一股股仍未消滅的春qing。那是慾望,我看見了沒得到滿足的慾望。
她在笑,素淨的五官洋溢著純潔和坦白的笑,和眸子裡的慾望相反,她的笑象清水一樣。美麗的太后穿戴周正的盛裝,露出清水一樣的笑,可那雙眼睛暴露了秘密,我知道,現在,她僅僅是一個飢渴的尤物。
我看著這個尤物,心臟跳動得越見厲害。甚至,我預見了即將發生的事。
是的,正如我的猜想,她的手伸過來,按住我的手背,這隻小手冰冷而滑膩。
小宮女早就逃了出去,卻忘了關上宮門。那雙令人悸動的眼睛瞇進鋪入屋子的陽光裡,小手把我拉攏她身邊,讓我可以更近地看她端莊的笑容。
我得承認,我神使鬼差地被她給迷住了,甚至我忘了一刻前她剛剛和某人進行了一次魚水之歡。
後來,一切按我的預見進行。
她說:「看,陽光。」我便低頭去看兩隻糾纏著的手背上的陽光,那隻小手在陽光照耀下,變得晶瑩剔透,像玉石雕琢的一般。哦,這就是她叫我看陽光的原因?
哈哈,我是男人嗎?那麼我還得承認,我再也忍耐不住,於是拾起那隻小小的玉手,輕輕吻上去。
仍然如預見到的一樣,她突然抱住我,突然發出蟬一樣的嘶鳴——
我見識到一位風liu的婦人,一位壓抑過久,需要釋放的寡婦。在這具奔放的身體上,我還知道了什麼才叫真正的豐腴,像水一樣溫滑飽滿的豐腴——
擦淨汗漬,離開大內時我邊走邊想:裙下之臣——皇太后以前便對我抱有好感,這次禁不住慾望,終把我拉入羅帳。
然後便笑,這是什麼,全太后和我共同犯罪,掩蓋她的醜事麼?哈哈,不對不對,這已經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太后的醜事,而是我們倆的醜事了。
我沒有拒絕,為什麼要呢,因為它是醜陋的,不道德的?
我知道生存的技巧。這世上沒有善惡之分,這是沒有的。我承認,我做過壞事,傷害過許多人,但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善良的,我也有很多無辜,我也受得很多傷害。我不比別人更壞,是的,我在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有許多的人傷害著我。大家都活得很辛苦,在善與惡中徘徊,掙扎在狡詐與溫良之間。可這有什麼辦法呢,矛盾吧,一起矛盾吧,因為這就是生活的本質,這就是人情世故。
我嘗試著在李元曦的純情與這種混亂誘人的生活裡取得平衡,幸好,這種生活總是短暫而促迫的,在持續的行軍戰鬥和政治爭鬥中,享受了元曦給我的繞指柔情,遭遇心驚膽顫的偷情,我終於出征了——按樞密院預定計劃,率左路軍六萬人趕往施家橋小鎮,阻擊臨安當面而來的敵之中路軍,掩護文天祥重奪『平江』。而施家橋對面便是被伯顏自領中路軍攻佔的大城湖州。
好了,讓我忘記臨安,忘記那些下作、或者荒誕不經的事吧。鮮血會沖淡一切!
德佑三年二月初二,又是一個龍抬頭的日子。肩負拯救大宋重任的三路大軍便選擇二月初二出發。這日天氣甚好,天空中萬里無雲一碧如洗,偶有南歸的飛鳥乍翅掠過,天上地下萬事萬物生機勃勃,春日裡顯得美不勝收。
秀王領左路軍七萬人去遞鋪,接管原守軍後,沿孝豐、遞浦、莫干山一線佈防,與已攻佔獨松關的奧魯赤、呂文范等敵之右路軍相峙,隨後遂行逐步抵抗、誘敵深入的任務。
張世傑親率水軍七萬,從錢塘江出發,奪回黃灣後前至澉浦,以大宋獨步天下的水軍擊退澉浦元軍,恢復與揚州的水上交通,並向陸上軍隊提供側翼保護。只是有個小變化,孫虎臣被調到張世傑帳下聽令,和劉師勇一道成了他的副將。
南宋聚集起的二十萬大軍中其十六萬精銳盡遣前線,餘下的四萬人大部皆是各地鄉野來援臨安的義軍。這批部隊被指令堅守臨安,配合大內一萬禁軍,作此次戰役的預備隊之用。陳宜中大度地說:「前方戰事要緊,主力軍隊應用在刀刃上。臨安嘛,用這些部隊守護便足矣。」
我和秀王、張世傑三位領軍元帥拜過了三宮聖上,甚至我還發現全太后坐在垂拱殿的金鑾上露出諱莫如深的笑。
我也笑,在微笑中接受丞相陳宜中、榮王率領的百官的送行,大臣們簇擁著三位領兵統帥出了保安門。
大軍前去,戰馬嘶鳴,將士咆哮。三路大軍終於要分別了,我與張世傑、秀王,便相互道著祝福,一時間情真意切,充滿拳拳之心。
渾身甲冑、身披黑色大氅的張世傑目光冷峻,臉色也如平常般的肅穆,盯著面前的兩位大將說道:「此一役最為緊要,若成功了,便能保我大宋幾十年安穩,失敗了,大夥兒一起做個亡國之臣。」他牢牢盯住我們,目光冷得要掉下冷渣子來,啞聲說道:「只願兩位將軍劍鋒所指所向披靡,兵馬到處旗開得勝。」
秀王卻好整以暇地說道:「大都督武功蓋世,我和子清在都督的帶領下必會取得完勝。呵呵,等三軍大勝回朝時,我等再像那日般的齊聚明媚院,還要請了陸禮部在集芳軒裡再為我們高歌一曲。」
壓住出征的激動,我笑著說:「只不過陸禮部應該換個曲兒,免得又將我們唱得淚珠滾滾。我可不願再作淚如雨下的女兒狀了。」
兩人說得有趣,張世傑被逗得微笑,久經沙場的三人相互點頭致意,彷彿在這時,強悍元軍不過是面前的螻蟻,彈指揮間既能輾成齏粉。
形諸於外的從容感染了身邊眾將,即便是胡應炎、孫虎臣一干性子沉穩的將軍,聞言不由得也笑起來。
在笑聲中,我轉首環視。又一次出征了,這次能像以往一樣,逢凶化吉闖蕩過來嗎?元曦,我的元曦。她是我在這世間惟一的親人,我終於有了牽掛——
陽光普照,遍地生輝。我目光游弋,看臨安黑沉沉的城牆虎踞龍盤靜躺大地,看身邊白練如飛的錢塘江,看山坳裡衣甲鮮明的戰士,我還聽,聽金戈鐵馬錚錚鏘鏘。
山風如刀,刮起戰袍,把袍尾撩至眼前,在春日陽光下,朱紅色的一角變成一抹鮮艷的血。
陽光打在袍子上,那抹血色變得生動之極!甚至我能感覺到這血色殘忍的酣暢。
光鐺抽出腰間戰刀,猛地刺向空中,我放聲高歌:「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秀王和張世傑,身邊的悍將,三萬名鋼鐵戰士,一齊合聲:「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山坳嶺間自四面八方傳出雄壯的歌聲,鐵和血的味道在剎那間籠罩了整個天地,旌旗飛揚刀光劍影,伴隨著陽光一直漫延到了天際,鐵錚錚三股洪流自崇山峻嶺溢出,轟轟烈烈撲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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