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狠狠咳嗽一聲,紅著臉抬起頭直視我,鼓足勇氣直截說道:「在下喜歡維維姑娘,想請大人斟酌一二,看看可有機會。」一句說完,剛鼓足的勇氣也洩完了,一顆腦袋復又垂了下去。
另一名伴當趁這空檔接口說道:「大將軍與台州知州大人深交莫逆,我家公子想打聽一下,維維小姐可否有婆家了,若沒有的話,嘿嘿,還想請大將軍作合,行惠幫幫我家公子.」
弄了半天,張炎原來托我幫他提親,難怪那天在將軍府歡宴時,他對陳維維動手動腳,柳眉兒還說張炎喝醉了酒。
便回頭去看柳眉兒,柳眉兒顯然知道我的意思,朝我點點頭,終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也笑道:「陳維維沒聽說有婆家。提親麼,這個忙倒是願意幫的,不過張炎親自來可不合禮數,按禮應該由張伯父親至,並且帶上幾箱禮金。」
張炎聞言大喜,聽我願意幫忙,臉上紅暈立即一掃而光,瞪大眼睛看著我,滿臉都是控制不住的喜悅,連忙說道:「那是那是,在下這次來,不過探探消息。真要提親,當然是家父親至台州,向陳伯父提親的了。禮金麼,幾箱可不夠,起碼上百箱才能表明我的心意。呵呵,大人一定要幫張炎美言幾句,有您相助這事則不難了。」
張氏一門是京城的名門望族,張炎之父更是京城的巨室大賈,廟堂朝野交好者極多,單送上百箱聘禮,確實不在話下。我笑道:「成人之美何樂不為。」回頭沖柳眉兒說道:「陳家小姐又去逛街了麼?著人去尋她,午時一塊兒用餐吧,張炎也參加。」
張炎一揖到底,嘴裡卻言不由衷地說道:「男女授受不親,怕有不便吧。」
差點沒把我聽得呆了,他居然腆臉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那日好意思去捉人家的手,現在卻裝起正經來了。我淬他一口,呵斥道:「裝腔作勢麼,那就不叫維維回來了。」
張炎迅速直起腰身,訕笑道:「不敢卻了大人美意,便在一塊兒吃飯吧。」說著話,這位俊俏的學士已躁得面紅耳赤,柳眉兒在身後更加笑得喘不過氣。
尋陳維維也簡單,女孩子不在綢緞鋪,就在胭脂鋪。可過去好長一段時間,下人方才將她找回來。跟著回來的還是袁黃生、王寶玉,原來陳維維邀請這兩人作伴登山踏青去了。
剛入席沒多久,蕭歌扶著李元曦也來了中廳。我詫異地看著元曦,她卻說該活動一下了,別在榻上養懶了身子。我暗自失笑,終究是年紀小啊,耐不住寂寞的孩子。
開初誰也不提張炎,就說我一直忙於公事,沒時間陪嬌滴滴的陳維維小姐,於今有機會了,當然得聚會一場,免得別人責我不懂憐香惜玉。酒過三巡之後,張炎兩眼開始發飴,時不時地瞄一眼陳維維,還暗地裡給我使眼色。
我問陳維維:「維維,可有意中人了?」她挑了一筷子菜,手一抖,菜和筷子掉在桌面上,飛快地瞧我一眼,立即低下頭收拾面前散亂的菜餚,又細聲嗔怪:「子清大哥怎麼問這話?」
應著張炎羞怯中帶有焦急的眼神,我開玩笑般掉轉話題:「維維害羞不說。張學士好像也沒有意中人吧,學士大人才高八斗,相貌俊朗,極出色的人材,只怕上門提親的媒婆踏破門檻兒了。呵呵,維維貌美如花,張學士才貌雙全,在我看來真是一對碧人——」
張炎面露微笑正要說話,那邊廂響「啪」的發出碎響,大夥一齊望過去,只見陳維維臉變得青白,嘴唇顫抖,死死地緊盯住我,而她面前飯碗已被摔得粉響。
「徐子清——」啜泣著喊出三個字,陳維維突然扭頭跑出飯廳,扔下滿滿一堂怔忡的人,一時間,讓廳裡溢動著難堪。
李元曦咳嗽一聲,淡淡地笑著,笑容裡沒了與我獨處時的天真無邪,一付高貴優雅神態,這很符合她名門閏秀的身份。於是顯得更美,像一個妖精,在這一刻她幾乎成了所有男人的劫難。
元曦淡淡笑著,對大夥兒說道:「子清公子唐突了些,偏開這樣的玩笑。瞧,這玩笑惹惱陳小姐了吧。」她放過最重要的東西,把陳維維的惱怒追究於我不恰當的玩笑,用此化解大家的難堪。
她真是一個妖精,我又一次吃驚於元曦的變化。病榻上她是爛漫任性的孩子,這情景還留在腦子裡,可如今元曦的笑有點淡漠,卻又透出些親和,整個人突然變得優雅,有一種淺淺的倦怠,渾身瀰漫著高貴的氣質。還有她周到的解困。
蕭歌和柳眉兒在一旁露出含糊的笑。我又望向袁黃生,這位江北來的公子正看著李元曦,目光閃爍,彷彿一刻也捨不得放過了眼前這張美若天仙的俏臉,隨口附和:「是啊,大將軍從伍得久了,竟不曉得姑娘家的心思。」
他們一唱一和,如多年好友一般默契。看著他們,我心裡升起強烈的不愉快。
袁黃生掉頭又看著我,悵惘地說道:「將軍府裡見不著將軍,將軍忙裡忙外,雖然不說為何事,大約是要出征了吧。唉,與將軍相聚月餘,不勝歡愉,現在想到即將離別,不禁一番噓唏啊。打仗很有趣麼,聽說大將軍還因此遭刺殺,如果可能,我真想勸勸將軍,不若在臨安多陪陪元曦小姐,也使我能多與將軍親近——」
我打斷這位不忍離別的好友的話,笑道:「你應該問『何日君在來』。」
這是非常不愉快的一天。當日下午,陳維維說也不說一聲便搬出了大將軍府。李元曦腿腳不便,托蕭歌送她,而柳眉兒遇見我便唉聲歎氣,一眼一眼的瞄,似乎我犯了多大的錯。可我沒有時間顧及枝節小事,因為韃子攻至臨安正面戰場的門戶——德清。
「我要走了。」收到軍報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元曦辭行。我又說:「湖州被佔,伯顏打到施家橋,臨安門戶——德清危險了。我得走了。」
元曦沉默著,很長時間不說話。我知道,她明白與我的相聚已告一段落。
她抬頭看我一眼,眸子裡包含許多微妙內容,甚至還有十七歲的青澀——我看著那雙眸子,想念著和她相處的近一個月。
一個月時間裡,我和一個少女在一起月下漫步,還有怒氣,歡笑,拌嘴,和好——我對待她就像珠玉一樣,精緻得必須小心翼翼,怕不妥當傷害了她,怕她害羞。可我快樂著,這是湖水一樣碧藍的生活,微波蕩漾的日子,她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抹微笑,一聲歎息,都翻出心裡愈見大的波浪。
我從沒想到過夢中女孩會是這樣可愛的女子。元曦從身名門,渾身珠玉,富貴氣逼人,可她天真,單純,有時也會有固執,更多的卻是聰穎,一種家學淵源的閱識,有心機,識大體。
她又是矛盾的,我甚至猜不透在她心裡裝有多少事,因為她和我在一起會嗔怪發怒,天真活潑得率性。如有外人在場時,她便恢復常態,變得一如既往地安靜和從容,重新做回李庭芝大將軍高貴的女兒。
這就是我與李元曦在一起的全部,但我沒有時間去猜測她,因為我將要出征了——
一回臨安,我就被迫參與政爭,還公然和當朝丞相唱反調,鬥得不樂乎。但我的軍隊並未因此荒廢寶貴的休整時間。
汲取前人經驗,我建立「軍功授爵制」,將軍中爵位分為若干級,按照在戰場上獲得的敵軍首級的數量逐級晉陞.有北洋的雄厚財力作後盾,我同時規定,按軍爵授以餉銀,此例餉可以世襲,即士兵戰死沙場,家人仍然可以享受爵位帶來的相應的利益。
那天很冷,大慈山脊掛著初升冷清的朝陽,地面上懸浮著一層湧動的霧氣,孫虎臣和胡應炎召集五萬大軍齊聚南郊大營,上千名將軍校尉帶領著他們在點將台下站成鋼鐵的森林,這片森林便把懶洋洋的霧氣撞得四分五裂。
軍容嚴整,士氣如虹。站在點將台上向下望,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欣喜,自豪感象沸騰的泉眼,我吼叫著對將士們說:「人生最快樂的事,便是戰勝敵人,追逐他們,搶奪他們所有的東西,騎他們的馬,臂挾他們的妻女,看他們最親愛的人以淚洗面。我准許你們獲得你們努力奮鬥後應該得到的東西——凡繳獲敵人銀錢物品者,只上交三成,餘下七成留給你們。凡活捉敵人者,一名俘虜作價兩貫文。殺死活捉敵上將者,賞錢千貫,授爵三級。攻陷敵軍寨,破敵城池,我許你們搶掠三日——不用擔心帶不走那麼多東西,我會幫助你們,有專門的輜重隊將你們的豐厚財物,將你們連升三級的榮耀,帶回家鄉,交到父母妻兒手中。兒郎們,像老虎一般兇猛吧,你們富裕而又有了尊榮的家人會感謝你們的兇猛。」
決定雙方戰爭勝利的根本一條就是戰鬥意志,鋼鐵一樣堅不可摧,虎狼一樣凶狠無情的意志。成功刺激將士們作戰熱情的同時,我把大臣與富商的贈予,朝庭和皇家的賞賜,全分發去了士兵手中,自己一分錢也不留。面對將士的感激,我用「袍澤」二字回答他們。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說這話時,我偏偏想起了冤死的勇猛、成英、劉思成。
我的軍隊在行動,北洋也沒歇著。他們接我令後,及時送來數萬石糧草,一百萬貫會鈔,甚至楊煥爺爺還籌集一萬斤黃金贈予朝庭。謝太后欣喜若狂,立即用黃金作了大宋紙鈔的資本金,以此來穩定不斷貶值的交會。
有我捐贈在先,朝庭藉機鼓勵百姓援軍。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南宋存亡在此一舉,響應者極其踴躍——富有者捐錢捐糧,貧困者則將祖傳珍奇上繳,以資朝庭抗元。就算絕望的臨安城,最直接受戰爭威脅的市民們一去醉生夢死的及時行樂情緒,變得眾志成城,報名參軍的,捐款援糧的,無不踴躍熱烈。
樞密院令緊跟著下至鄉野,南宋的戰爭機器轟然開動,南宋全境枕戈待旦。臨安,台州,無錫,溫州,泉州,平江,潭州……百十座城市厲兵秣馬,徵兵告示滿街張貼,大街小巷鑼鼓喧天,無數衙役四處奔波。而後,一批批新丁,一架架軍糧,一車車軍械,百川歸海般齊聚官衙。
連接城市之間四通八達的官道上,無數隊車馬川流繁忙,日夜不息,紛紛以臨安為目的地行進。與車隊擦身而過的細心人們,或可從氈布蓋著的車縫處看到裡面藏著一把把明亮鋼刀。或有軍糧從車輛縫隙裡掉下,立即引來路人伏地拾取。再有一隊隊軍卒藏住行蹤,晝伏夜行,開始潛至預設關卡,領隊的將軍神情嚴肅,不住吆喝士兵們走得快些。臨安城外的錢塘江面停滿只只戰艦,不時能看到工匠們為其加裝來自北洋的鋼甲和火炮。
早於德佑二年十二月初,我便告知北洋諸人,吩咐他們開足馬力生產軍火支援前線。到德佑三年元月二十日,北洋軍工廠運來小型四輪野戰炮五百門,開花炮彈一萬發,手雷兩萬枚,火槍一萬隻。而台州的船廠有鐵甲船五艘,三艘到了中東,便又叫李玉潔將剩下的兩艘鐵甲艦停止護送商隊,將之立即獻給張世傑領導的水軍,以增強大宋本就厲害的水軍實力。
至這時,朝庭正規軍人數已增至20萬,各地義軍五萬有餘,大小船隻一萬五千餘艘,各種重型火器在我的大力提倡下開始大量生產並普遍裝備各軍,投石機共計生產出一萬五千具,火炮,霹靂球、突火筒各有一萬具。糧食、被褥、刀槍箭弩等輜重均已分發妥當,大宋軍隊的將士軍餉也得到充分解決,南宋的戰爭機器已得到完全調動——大戰前際的一切工作部署基本完畢。
公務繁瑣紛雜,陳宜中與我再沒了精神去爭鬥,大夥兒都忙得焦頭爛額。偶有蘇墨淡淡地告訴我,市井坊間蔓延一些關於我的流言,一是在良渚,全軍高呼萬歲,以後臨安大典,民眾喝叫「大將軍萬歲」,還有我在建康強制放腳,強制劃無主之田歸無地之農,等等有違祖制的事情。
我卻不理,用了許多辦法向聖上們表明自己忠心,甚至用鮮血染紅忠貞二字,難道他們還會懷疑我,總不會人心是石頭做的吧?便謹記謝太后說的話:「出征吧,出去了便沒了矛盾。」再加之自己都快忙死過去了,確實沒有時間管這些閒言碎語。
這日夜間做了個夢,勇猛、劉大海、成英,還有我奉命誅殺的賈黨徒眾,幾百號人在夢裡一擁而上,把我壓成一張肉餅。大汗淋漓醒來,坐在床上一直待到天亮。
這幾年軍伍生涯,殺了數以十萬計的人,可我從來沒有這麼膽怯過。靜靜坐著,腦海反反覆覆,該做麼,一樁樁的事兒該做麼?
還記得在北洋時嘗試的「革命」嗎?我問著自己。黯然一笑,現在我仍在嘗試吧,不過把嘗試放大了,放大到整個歷史,嗯,被我改變了的歷史。我還得承認,面對親手改變了的歷史,我覺得個人開始膨脹了,便由於這樣的因果關係,這種膨脹加速了我「嘗試」的野心。而且「嘗試」的不斷成功,再加速野心的膨脹。
北洋拉起義軍時的想法跳躍出來——也許,在亂世只有這麼做,才能保住自己,才能留給自己一些兒從容吧。
即日便要出征了,戰爭,廝殺,又得面臨一蓬蓬乍起的鮮血。這從容原來是血澆鑄成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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