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把柄是王龠,王龠卻在我手裡。他上過我的大當,他被我逼入政治的死角,他恨我入骨,他便控制不住自己,抓住一切可資利用的機會,不遺餘力地攻擊我。現在麼,他在含沙射影,褒我而貶低其他將軍。
心頭大驚,掉頭打量秀王、文天祥、陸秀夫、劉師勇一干人,果真在他們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不由得大怒,眼皮急促跳動,我在心底裡狠狠罵道:「陳宜中真是個狗東西,這當口還要挑撥離間。」
秀王站起身,接下陳宜中的話,稟道:「太皇太后,小王也這麼認為,徐將軍威武神勇,確實是大軍副帥之不二人選。不過,」他扭腰向我,拱手說道:「總都督大宋軍隊嘛,小王還是認為世傑將軍擔任的好。」
張世傑紅著臉站起身要推辭,陳宜中馬上攔住他,問道:「怎麼,秀王殿下認為徐將軍資歷不夠麼?」
秀王沒想到他會逼問,不禁一怔,皺著眉望了眼陳宜中,也不告罪,自顧自坐下去,看也不看他,一邊回答道:「丞相還用問小王麼?徐將軍是小王極敬佩的人,文韜武略遠勝小王十倍。不過從軍僅三兩年,大宋幾十萬軍隊全交由他統帥,卻當真令小王放心不得。」說完了,把嘴唇閉緊,仍然看也不看陳宜中。
陳昭在後面冒出一句:「英雄不問出處!要憑資歷麼,哼哼,資歷越老的人吃的敗仗越多。」
秀王眉頭跳動幾下,深吸一口氣,滯著眼回道:「也是,英雄不問出處。」
陳宜中仍然微笑,漫不經心問陳昭:「說話的可叫陳昭?記得你父親是台州知府吧。他的資歷可不淺,地方也治理很得體的。」
陳昭立即起身,著一身整齊的將軍甲冑,這起身便帶出連串的『光光當當』。十九歲的將軍亢聲說道:「未將不是那意思,不過是說驃騎大將軍——」說還沒說完,陳宜中笑著搖搖頭,伸手虛按,說道:「小將軍還年青,不懂得資歷為何物,坐下吧。」
兵部尚書劉伯聲在旁邊說:「陳將軍年不過二十,兩年時間晉陞五品將軍,當然是不懂的。」
他整整袖籠,提袖朝太后鞠躬,垂頭說道:「賈黨伏誅,朝庭立見萬千氣象。但許多毫無政績的人得以破格提拔,倒出現朝中新舊臣子政見分歧,難以調和。臣以為,徐大將軍戰功赫赫,有目共睹的,但仍不宜陞遷過快,軍伍兩年便進天下兵馬大都督之職,實乃我朝前所未見之事。」
樞密院衙役為太后上了茶,謝太后用碗蓋小心地劃去葉末,隨口問道:「是麼?」
陸秀夫坐我對面,看看我,沉思片刻,方才起身向太后唱禮,也說:「賈黨剛滅,新政初始,太皇太后和皇帝,確實不宜開倖進之門。」他瞧瞧陳宜中,稍一沉思,接著又說:「不過,大敵當前,諸位應當識大體,白虎堂議的是軍隊之事,不必計較其他的枝尾末節。」
謝太后喝口茶,淡淡的追問道:「哦,你說倖進?大傢伙兒都圖四平八穩熬資歷作官,一年一年在朝中混日子,便可以治國平天下了?」吹口氣,見茶末兒漂開,又喝口茶。
陳宜中得太后說話空隙,笑笑補上一句:「徐大人不但享爵二品大將軍,還兼任樞密院副使,不過他謀略出眾,遇戰必勝,臣也十分賞識的。聖上想讓他晉陞得快一些,也合情合理。但徐大人只任過朝庭的奉直郎,單單統過十萬之軍,不曾歷練過實務,如今軍政要務、幾十萬大宋精銳驟然間全壓到他肩上,恐怕徐大人承當不起。」
我望著宜中丞相——狹隘的丞相當了兩宮聖上的面,緊就資歷二字來諷刺我,毫不客氣,步步緊逼。
可他說得又確實在理,把太皇太后頂得一怔,竟不能反駁。
胸膛裡的怒氣越來越盛,丞相召我來樞密院就為了譏諷我,盡情嘲弄我的資歷?難道他沒聽見陸秀夫說的「白虎堂議的是軍隊之事,不必計較其他的枝尾末節」?
臉頰和眉頭控制不住地跳動,我甚至聽到自己攥緊拳頭的聲音。呼一下起身,啞著嗓子說道:「下官自知資歷尚淺,不敢掌帥印領重兵的,只希望為這天下,為我朝庭拚死殺敵。丞相如今卻做的什麼?召開白虎堂會議,軍國大事不提,在樞密院裡嘲笑下官——」
「好了,徐愛卿坐下吧。」謝太后突然打斷我的話。
她坐在首座,臉上毫無表情,不經意地瀏覽著這堂中的情景,說道:「孤家來樞密院本想聽聽愛卿們商議軍機要事,丞相怎把話題牽到這上頭?又不是什麼大事,孤家不愛想聽,還是議議帶兵打仗的事吧,這是朝庭天大的第一要務。」
想了想,側過頭去,拉來皇帝的小手,問道:「皇帝,你的臣子們說過了,你也說說?」
趙顯靜靜端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遍遍掃過白虎堂裡的諸位將軍,良久過後,突然說道:「徐愛卿陪太皇太后及朕出去走走。」
不但我吃了一驚,便是陳宜中、秀王、張世傑等人無不吃驚,誰也料不到過春便滿七歲的皇帝會說這句話——諸事尚未議定,便叫我出去走走,要商量什麼事?一個七歲的孩子,會有什麼事與驃騎大將軍商量。
謝太后也莫明所以,卻笑著朝我招了抬手,當先領了皇帝出去白虎堂。
一出樞密院,便是朝天門。高高的宮牆上,黃琉璃瓦蓬間生出雜亂的野草,宮牆上的朱紅色剝落得東一塊西一塊,顯得斑駁骯髒。沿牆根齊膝蓋的筒蒿也無人清理,冷清荒漠得彷彿這裡遭廢棄了許多年。這是一座存在百年的疲憊的宮殿,它見證了一個王朝的衰落,見證了君王、臣民的興奮與歎息,可它無動於衷,即便是自己的落寞。
皇帝輕輕歎口氣,指指骯髒的宮牆,雜亂的野草,說道:「愛卿你看,這裡還像大內麼?皇家住的地方不過這樣子,一付敗落凋零模樣。」
這日陽光甚好,也許光線刺目,小皇帝半瞇著眼,清脆童音平淡得如一泓春水,「與大將軍首見在深冬裡,現在卻到初春時節了。那次寒冬臘月,滿目枯槁,這次春景在目,可仍然凋零荒蕪。大將軍你說說,外面的天下可否與這裡一樣,蒼涼,破敗?」
這是七歲小皇帝說出的話?我愈來愈心驚,他在勸慰我應該以天下為重,別與陳宜中計較麼?
低頭回到:「微臣一介武夫,領兵作戰的,所過之處血腥溢野,如蝗蟲掠奪一般,地方幾乎寸草不生。所以,臣見到的天下,大部分如這裡一樣,凋落,殘破。」
「可那是朕的天下,而朕的天下竟然凋落殘破。」他在茸茸的亂草中踱步,小小的腳兒踩踏,那些亂草紛紛倒下,「皇祖母、太后皆許你文韜武略,因此請你為朕的老師。」
宦官們遠遠地跟著,他抬頭望向謝太后,轉頭又看我,如此用心,他竟怔怔的出了神。
我也看著這個孩子。小趙顯不再穿富貴衣物,著一身絲錦黃袍子,半新不舊的厚底靴子露出白布襪子。此時受他注視,竟覺得一股涼意襲來——他是皇帝,年紀再小也是皇帝,而且,他還是一個在壓力下快速成長著的皇帝。
我偷偷打個寒顫,斟字酌句慢慢的說道:「臣不敢,是臣荒唐」
小皇帝突然一笑,笑容帶著孩子特有的天真率性,只微微瞇縫的眼兒,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和傲然:「你不荒唐,你是朕的尖刀,你是朝庭的砥柱,你當得了朕的老師,而朕很願意成為你的學生。你曾說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願意見著自己學生的天下成為荒原,願意學生的臣民血腥溢野?給你的學生還一個太平天下吧,這是你作老師的責任。」
謝太后在後面微笑,蒼老的臉上那笑容越發變得燦爛。我知道,她在為自己有這樣的孫兒驕傲。她說道:「愛卿,切切記緊了,人不負天地,天地必不負人,出征在即,好好兒承擔起皇帝老師的責任,為皇帝多打幾場勝仗。那些矛盾,與大臣們的矛盾,放一邊吧,你是皇帝的老師,還能有比這更榮耀的麼?」
太后站住腳不再往前走,定定的看著我,看著我身邊的小皇帝,輕輕說道:「賈黨剛滅,朝庭初定,官吏們人心不定,朝綱紊亂,急需整治的,可再也經不得亂了。臨安還有那一幫煩人的鄉紳富豪,成天介圍住三省六部吵吵嚷嚷,說要朝庭罷賈似道舊政,還他們清平環境。孤家知道交會貶值得厲害,知道他們的土地被朝庭沒收去了不少,可前線戰事激烈,種種開支用度太大,哪裡敢有改動啊。唉,這些事兒真正千頭萬緒,還離不開宜中丞相,等著他在朝裡解決呢。所以,此一點你還得理解孤家的苦心。」
謝太后表情有點悵然,溫聲撫慰我:「徐愛卿啊,你的心孤家和皇帝都知道。今遭孤家和皇帝也對你剖心瀝膽,都只有一個目的,希望你安心的去,只管上陣殺敵,萬勿有任何顧忌,去為皇室立下天大的功勞。有孤家在,有皇帝在,這天不會塌下來,孤家與皇帝斷沒虧待你的道理。出征吧,強敵壓境,臨安愈見亂了,帶兵出去了,離開這亂地矛盾就少了,你也不用為難。唉,你說過自縮而往,還是早點出征吧。」
我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滋味,勉強笑道:「微臣也知道聖上的為難處,宜中丞相極體貼聖上的一個人,本是很不錯的,只他欺人太甚,微臣氣不過而已——聖上隆恩高厚,微臣恭聆聖訓,擇日出征,為聖上、皇帝建立新功,至於些微小事,臣不再當回事。」
小趙顯對我點點頭,展出笑容,偏問我另一件事:「將軍府內有個外號勇猛的人吧,好像還在大軍裡任參軍。」謝太后也把目光盯向我,接下皇帝的話說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近墨者黑而近朱者赤。」
只覺心臟一縮,冷氣立即瀰漫全身。我連忙深躬下身子答曰:「是,臣當初不瞭解那人底細,竟使他混入帳下。」
趙顯圓臉上掛著孩童的笑,不再說話。謝太后攜了他手往前走,說道:「七日前傳來軍報,安慶軍被韃子攻陷,太平也被圍,你在長江打下的地盤可不牢固啊。按孤家想來,多半與勇猛那等食事魔之人有關。他們屢屢與朝庭作對,又怎會自學聽從你的話了?你前腳回臨安,後腳便連失數城,最能說明問題。哼,勇猛,外號倒好聽,卻是事魔的跳樑小丑——回白虎堂吧,傳孤家的旨意,張世傑為主帥,你為副帥,秀王麼,委屈一下,為季帥吧。」
謝太后與皇帝一大一小兩道背影漸漸離了視線,在寂寞的宮牆、枯槁的草木襯映下,背影說不出的蒼涼,尤其太后步伐蹣跚,更顯出一個苦。那道聲音也越去越遠,卻震得耳膜彭彭作響,衝上腦子,只覺頭昏眼花。
那份安慶淪陷,太平被圍的軍報,我比太后早一日收到。但那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我提大軍精銳入臨安,留在建康戰線的軍隊幾乎全是新募新丁。一旦面臨元軍重新猛烈起來的攻勢,受些挫折在所難受。皇帝和太后不批評我,倒把它當成明教的罪孽。
可勇猛等一干明教徒眾藏入軍中是改名換姓了的,這事做得隱蔽之極,又如何讓陛下們知道的呢?太后知道了,年紀雖小但日益精明的皇帝也知道了,他們會對我與明教攜手有何反應?
皇室希望拿帝師作為籠子,拘束住他們的驃騎大將軍。於是軟硬兼施,一邊輕言細語安慰來籠絡,一邊拿明教作為警鐘來敲打。當真急煞費苦心啊,太后他們玩弄著帝王術,既不臣子太過親近,也不疏遠了臣子,以此保持臣子對君主的敬畏。
「無上榮耀的皇帝之師!」他們以為這樣的籠子能拘禁我?這籠子用『帝師』二字做的,它穩當麼?
前幾日我向朝庭薦官,太后不許,還下旨意免去許謙兵部侍郎之職,僅任簽事,金履祥不再任御史大夫,僅作散大夫,恰好楊二在臨安醉酒惹事,又把他從五品將軍降為六品。武將中不但楊二官級被降,還有勇猛受牽連,什麼錯也沒犯,卻遭擄去兩級,從四品將軍也降為六品校尉。連番措施下來,鬧得軍中人心惶惶,都猜測他們的主帥徐子清犯了什麼事。
初時我一直不解謝太后怎麼會無端施出這等手段,現在明白了,原來她知道明教有人在軍中為將。
一想到此,不由得一驚。攘外必先安內,難道,她是用這法子提醒我?
悵悵望著他們寂寥孤單的背影,有一些感動,又有些感歎,終究摁回去種種思緒。咬咬牙,我返身走回白虎堂,繼續參加大戰前的軍事會議。行走中想起陳宜中正在那裡高談闊談,對太后和皇帝的感動立即消失不見,胸膛升起吞了蒼蠅一般的難受。
硬著頭皮踏入擁擠的白虎堂,陳宜中果然言語鏗鏘,又恢復了滿嘴的豪言壯語。我卻突然想道:軍中藏有明教徒,早前太后便有耳聞,但絕無可能一查到底,追究到人頭上。卻奇怪太后不但知道將軍府的勇猛天王,甚至連外號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太后們內外交困,忙得昏頭昏腦,我不相信他們能有那樣大的能耐,那麼,又是誰將消息傳去大內的?
陳宜中?柳眉兒?
混沌的陽光讓我產生疑惑,沒來得及多思索它,一句話浮上腦海:「出征,遠離這座陰鬱凶險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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