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小弩深入骨肌,墨門的毒劑果真厲害,待回到大將軍府,我已不省人事。但我有蘇墨,他用墨門聖藥治好了我。
兩天時間裡,驃騎大將軍在皇城遇刺受傷的消息迅速傳播,說什麼的有,甚至有人猜測刺客是陳宜中派出,因為刺客們說過:「也許還有朝庭的大臣。」
謝太后大怒,她的大怒是因為柳眉兒當時正在事發現場,更加清楚的聽到了刺客們說的話。謝太后知道那句話到處都是漏洞,但她仍然連召陳宜中入大內,據何津老公公來大將軍府探我時所說:「太皇太后怒斥丞相,責其玩忽職守,竟使京城潛藏刺客。稱,大敵當前,大宋失不得徐將軍,若出錯漏,大夥兒都別呆在臨安了,上前線殺敵吧。」
太后又下兩道懿旨,念陳宜中和我勞苦功高,分賞玉帛及金魚袋。因我受傷入不了宮,遣宦官密告:「卿還記得入大內時,孤家說的話麼?皇家有賴將軍蕩平北敵,還皇帝一個清平江山,有些事過去了便過去了,別記掛心上,反耽擱軍國重事,誤了孤家之寄托。」
我懂太后的意思,她希望我與陳宜中斗而不破。便修書一封,托陸秀夫帶去陳府,信件裡頭夾帶一根王龠常用的髮簪,以此來暗示他休要再弄什麼手腳。
陳宜中收信後什麼也不說,可三五日後,從北洋傳來消息,有稱突然來了一批御史台的人,也不做事,牆角屋後地轉悠。
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正是金履祥,卻是我的人。召他來問,金履祥呆眼望我半天,方才詫道:「下官不知道這事,再者說,下官是將軍薦入朝庭的,怎會查勘將軍底細?」
我吃了一驚,暗箭難防啊,陳宜中一計不成,又想使什麼招術了?難道想弄清我的身份,可他能查得來麼?便放過一邊,提醒金履祥仔細著丞相大人的動靜。
金大夫板著臉瞪我一眼,說道:「履祥受將軍之命入朝為官,本是迫不得已,實在不願捲入朝爭當中。」
當時尹玉在身邊,罵道:「老倌兒莫名其妙,受大將軍的命當了官,偏裝腔作勢,做什麼正經?不知道丞相使計要害你家將軍麼,你不管不顧,耍哪門子派頭?」說罷了,扭住他耳朵啐了一口。
金履祥耳朵被扭,呼一聲痛,回頭嚷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快放開我。」
尹玉問他:「叫你仔細著丞相動靜,你聽是不聽?」
這位理學名家叫著痛答道:「聽聽,怎敢不聽。我不過就說說罷了,大將軍的話我怎敢不聽。」一邊呲牙咧嘴,一邊拱手向尹玉作揖求情。那付模樣可笑之極,惹得大夥兒哄堂大笑。我驚奇的看著他,這人平素正經八百得很,與我說話對答一絲不苟,卻原來吃尹玉這一套。
蘇墨厲害,只兩日時間使我傷勢全愈。傷癒後便得謝太后令,陳宜中、張世傑、秀王、我,一干掌軍的臣子開始佈置作戰方案。大夥兒都知道,韃子步步進逼,此際確實不是內鬥的時機。加之謝太后三番五次的嚴飭,大臣們在元軍壓力面前,開始了虛與委蛇的團結。
這日我剛簽發調兵手令,抬頭便見陳昭、王勇笑嘻嘻站於樞密院副使簽事房門口。
現在陳昭已被朝庭特旨簡撥為『從五品游擊將軍』,十九歲的青年將軍志得意滿,常常在同是從五品將軍的尹玉、楊二、余顯等人面前誇耀自己年紀不大卻能和他們平起平坐的成績,有時對大他十歲的楊二哧之以鼻,說道:「大老粗,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用不了幾年我便能成為你的上司,可要小心著了,千萬不要惹我。」
把楊二氣得冒火生煙,想還擊他,自覺口才不佳說之不過,悶哼一聲掉頭就走,理也不理陳昭。這小子甚至還和身為台州知府的父親比較:「哼哼,老爺子不過三品文官,我二十未到便與老人家僅差兩級。假以時日,定能高過他的官職。」
他父親陳夢龍從陳維維書信裡知道了他的狂妄,卻不指責他,反給我來了一封信,讚揚他道:「吾家有子如此,老懷暢快。大將軍教導有方,感謝莫名。無以為謝,老夫勉力幫辦北洋事宜。」
站在門口的陳昭此時頭戴五梁冠官帽,身著緋紅官服,腰裡捆著金塗銀帶,朝帶上還別著一隻御賜銀魚袋,全身披掛端莊的上朝禮服,卻雙手環胸而抱,兩條腿交叉相靠,將肩膀倚門而立,嬉皮笑臉的仍是公子哥兒的浪蕩模樣。
機靈跳脫又不失忠厚本色的王勇落在他身後,臉上神情正經些,卻也促狹笑著。王勇負責軍宣隊,如今被封為正六品上爵位,文官職為朝奉郎,武將職為昭武校尉,同樣著一身緋紅武將官服,只戴著的四梁冠帽顯示自己的官爵比陳昭低了一級。
我單斥責陳昭:「穿著朝服怎如此樣兒,乾脆連上朝的象芴也拿在手裡吧,這樣才是全武行嘛……當官服是雜耍戲服麼,弄著玩兒?休要在樞密院吊兒郎當。」
陳昭立即放下雙手,兩腿也擺直了,正容彎腰躬下身子,口中稱道:「稟樞密副使,報驃騎大將軍,尊府有貴客到,請大人速速回府,不可有片刻耽誤。」
這小子天生的不正經,不理他裝腔作勢,我詫異道:「誰來了?」
「貴客不准末將報告大人,說是要給您一個驚喜。大人快請回吧,否則貴客生起氣來怕是雷霆之怒。」
這倒奇怪了,憑我現時的威風,連陳宜中都敢與之明目張膽地爭鬥,誰的能耐這麼大,竟會有雷霆怒意發作?
喚過衙役收拾凌亂書房,跟著他們打道回府,去看看那即將發怒的貴賓如何模樣。
驃騎大將軍府的朱紅大門咿咿呀呀打開,在門僮鞠躬迎接中踏入中廳,張眼便見當中一人有若一朵燦爛牡丹,在中廳熱烈開放。
這人一如往常,整套的華服麗裳,全身珠光寶氣,將富貴榮華的美艷充斥整間屋子,每個角落都是鮮艷奪目的光彩。她看著我微笑,笑靨如花,在我眼裡幻成燦爛的光芒。這所房子站滿了人,尹玉、飛道長、陳維維、蕭歌、蕭吟,數十人都在歡笑,卻獨有她在我眸子裡跳躍。
「裁剪冰綃,輕又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這一疊疊冰清玉潔的縑綢,巧手妝扮出美好人兒,臉上又勻稱地暈染著淡淡的胭脂,飾樣別緻可愛,那人兒因之精美絕倫,渾身流香溢彩,端的美倫美奐一佳人。
似曾相識燕歸來——雍容華貴的李元曦與我相別揚州時的著裝一樣,寶髻輕輕挽就,鉛華淡淡妝成,全身仍是一襲大紅,俏麗臉龐上眼波盈盈,溢滿笑意巧巧兒看著我。
佳人如玉,再遇故人。勿怪勿怪,惟有她能對我雷霆大怒,惟有她可使我得手足無措。面對李元曦,堂堂大將軍竟怔立當場。
自她身邊晃過一道人影,眨眼間來到面前,伸手大力拍在肩頭,大笑道:「大將軍醒來,袁黃生與王寶玉特來拜謁大將軍」
從恍惚中收回心神,順聲音看去,袁黃生、王寶玉笑著立於李元曦身邊。
這兩人現在越發來得勤了,三天兩頭的往府裡跑,王寶玉還帶來他的父親——臨安首富王百萬,來拜會與他有商業往來的驃騎大將軍。王百讚:「北洋百業興旺,行會蓬勃,著實令老夫羨慕。屢與北洋交易,收穫頗豐。」
我支手與他們相握,攜手走入廳內,一邊道謝答禮,一邊掉首看李元曦。
美麗女子遇著我的目光,盈盈一笑,遠遠的矮身道福:「公子威勢愈來愈盛,天下矚目之,元曦先道賀了。」
忍住內心的激動,我笑著回禮,問她:「大都督月前便有來信,稱大小姐擇日赴京,如今才到,可來得晚了。」元曦仍淡笑,卻不說話。
柳眉兒偕著蕭歌在前面設座,又上香茗,幾個人開始好好擺談起來。
今日倒巧,來的都是年青人,李元曦、袁黃生、王寶玉,均年不過二十,便說些思念和敬仰,卻沒了與李元曦長談的機會。時光如梭,轉眼已到黃昏。
邀他們吃過晚飯,李元曦說是許久未曾到臨安了,請我同去街市中逛逛。欣然同意,收拾衣冠之後,復又辭別袁、王兩,喚了蘇墨,撇開隨扈僕役,舉步入了臨安市區。
自謝太后決意發動抵抗元軍的戰爭之後,樞密院接二連三下令全國備戰,臨安城作為第一次戰役的前線軸心,當然比其他城市更加著力準備,氣氛也更加緊張。
今晚又執行宵禁,全城三鼓過後偃燈息火,僅有個別勾欄和酒廝得當朝大員的擔保,尚能掛出大紅燈籠營業。除此之外,家家戶戶門房緊閉,一絲燈光也不露出,臨安城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步行而過昏暗的條條街市,街面上零星路人掩頭藏面行色匆匆,即使路邊的乞丐和難民,臉上神色也是肅穆莊重。不時還能見到一輛輛來自全國各地的送糧車軍械車,或是一隊隊新徵的兵卒急急忙忙趕往指定的聚集地點。甲冑整齊的禁軍手持紅纓槍繞城巡邏,見著行蹤可疑面目可憎之人,二話不說先就逮了起來。整個臨安已然一付大戰在即的激烈緊張狀況,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掏出驃騎大將軍的令牌,交由巡邏禁軍查看,得到放行後再踱步前行,與李元曦趁夜閒逛空蕩蕩的臨安,笑道:「你來得可不巧,正值宵禁,怕是看不到熱鬧景兒了。」
她卻笑道:「奴家來臨安可不為看景兒。春見曰朝,秋見曰覲,卻是受家父之命朝見聖上。另外嘛,」
扭頭瞄來一眼,又說道:「兩月未見子清公子,家父托我帶來致意。感謝公子誅滅賈黨,還朝庭清平氣象。」
月光皎潔,大地一片銀白,在這乾淨世界裡往前行走,踏著鋪展月光的青石街面轉過一條小巷,來到城郊一處清幽的偌大池塘邊。
這裡曲港跳魚,擊水有聲,水面上圓荷瀉露,顆顆水珠在荷——&網——遠的思念,一點一滴在心中升起,片刻充盈心間。
風兒再起,盤旋繞過,將元曦幾縷青絲拂亂,零零散散落下發稍。耳邊又傳來幾聲蛙鳴,過冬的田蛙自蟄伏中醒來,開始歌唱。
春天來了,又一個新的開始來了。那個夢呢,開始了新的內容。
清月下萬籟俱寂,升起的霧氣淡漠輕柔,眼前那人兒舉起柔皓腕收拾髮絲,回頭一笑,小嘴兒輕翹,那兩片嫩得要滴下水來的花瓣劃起一道弧,弧線內露出細白貝牙。回眸,明媚眸子如月芽兒升起,那一眼的風情百媚千嬌——心臟加速跳動,悸動,一瞥驚鴻。
萬物復甦*撩人。走過去,我拉下她的手,不說話,靜靜幫她將額上的亂髮攏上發稍。手指在細滑的青絲上撩過,鼻翼間嗅著淡淡的清香,眼睛裡是一張驚艷的秀臉,風兒一遍遍纏mian,半彎的月亮揮舞銀絲,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才泛上的思念和柔情在徘徊湧動,心裡反覆想著: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恍惚間,身前良人完完全全變作了夢中的她——
眼前不遠處那兩道人影,在月光清幽中慢慢合成了一個影子。四周起了一層薄薄的霧,事物變得影影綽綽,僅隱約可見。
天地間銀線纏mian,霧氣消消沉沉作了糾纏的紗幕,時有一陣略帶寒意的初春之風掠過,一絲絲春的氣息便撲入鼻翼,芳香迷人直摧人醉。
蘇墨往水光零星的池塘望去,身材欣長的大將軍已將元曦亂髮撫平,星目濯濯,蘊滿情意看著柔媚的元曦。乖巧聰穎的二八佳人似乎情不自禁,風情萬種的回眸中,和身偎入大將軍懷抱,螓首靠上將軍肩膀。一對佳人靜靜相擁,徘徊飄浮的斜月照耀下,慢慢合成了一道影子。
春拂蛙鳴,水波蕩漾,兩個精彩人兒組成了一副美麗的圖畫,清新婉約,和諧自然,散發出股股柔軟的溫情。
溫情蕩漾,悄悄飄來身邊。
從心底泛起一股細微微的顫抖。蘇墨望著他們,傍樹而歇,指尖卻變得冰涼——曾幾何時,這副畫面也在自己身邊出現過,是什麼時侯?也許十年前吧。那時我還是血氣方剛的半大孩子,師從大名鼎鼎的墨門掌教。同樣是這樣的清麗夜晚,身邊同樣伴著柔媚的嬌娘。一般的溫情脈脈,一般的婉轉悠長,夜晚便如眼前人兒安靜地度過。
美好,沉醉!五萬萬尺八萬萬丈的天下地上僅僅有了相依的兩人,一般的似他們深浸其中,再不覺其他。驚艷,一切皆是驚艷。
可事出猝然,那嬌娘電光火石間作了白骨骷髏,而自己被迫亡命天涯。天不老,情難絕,除了留連心間的思念,從此後生命中便只有殺伐,肅寒,淋漓的鮮血。
羅幕悄悄,蕩漾著一縷輕寒,池子裡荷——&網——揚的流水潺潺經過,那麼清麗溫柔,那樣的纏纏mian綿。
淚跡掛在眼角,蘇墨卻微微笑著,彷彿看見勞累的親人有了歸宿,而這親人終於可以得到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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