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歌站在後面為我捶肩,稍過去一時,已入夜,天色盡黑。便喚來蘇墨陪著,又叫了一名識路僕僮,三人一道兒去拜會賈似道。
賈似道堪稱我的授業恩師,但這回朝堂之爭,屢示意我助其一臂之力,結果發現我居然與他意願背道而馳,那心裡老早冒出一團火,見我來訪也沒什麼聊的,神色間冷冷淡淡,不言談間天馬行空地一陣亂吹,最後指著他的半閒堂問我:「子清,這房子不錯吧?」
「富麗堂皇,細微處見真工夫。」我低頭端詳一座青銅方尊,說道:「初時只見富貴榮華,引以為豪強人家,而現在終知道丞相溫文爾雅,佈置飾物皆是清新別緻,細微處見雅趣。」
「呵呵,子清有趣,倒看出這層意思。來來,別看那蠢東西,來看看老夫背後的。」他牽了我手走過一邊,指著一大排廓架正中間,笑著說道:「曉得這個東西麼?」
聽他說得珍而重之,仔細看過去,那件玩物是玉器,高約一尺有餘,由一塊青墨玉,一塊乳白玉,縷空拼貼呈花卉形。走近些看,這件立體縷空的玉花,還雕塑細小的作揖和尚,和尚邊旁又有一隻小小羊兒。其他地方則佈滿一條條糾纏的枝椏,便是枝頭上一朵朵展開的花瓣,竟然能看清楚蕾裹裡生出的,細若絲線的花蕊。
我不由讚道:「巧奪天工啊,竟有人雕出這等玩物。嘖嘖,精美絕倫,美輪美奐——」
賈似道笑道:「它叫『春水秋山』。瞧瞧,花兒是春天裡的桃花,那和尚站著的山麼,自然就是秋天裡的山了。呵呵,此物世間僅這一件,確實舉世罕有。子清若喜歡,便送你吧。」
我伸出手去摸那件「春水秋山」,溫潤玉石從掌心溜過,就像撫摸著姑娘光滑柔軟的肌膚,一邊笑著回答:「子清怎敢奪人所愛。丞相大人將它擺放在架子正中間,可看出對它珍重極了的。子清再無知,卻不敢這等不自量。」
賈似道喚來老僕江滿子,要了一方布巾,輕輕擦拭著玉器,還往上面呵口氣,一面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什麼可珍重的,比得上老夫賜予你的將軍之位麼?」
「春水秋山」早被下人擦得乾乾淨淨,賈似道卻很不滿意,將布巾遞還江滿子,訓斥道:「你都是怎麼指使下人的?看他們都懶成什麼樣兒了,連個東西都擦不乾淨。哼,拿我的例錢,吃我的糧食,卻不為我辦事,當真惱人得很。」
我靜靜地聽著,對江滿子瞄來的眼神視而不見,轉身走回椅子,笑著說道:「丞相大人勿怪,大家辦事嘛,總有不盡人意的地方,以後有錯即改便是了。」
賈似道聞言卻無反應,吩咐江滿子:「再掌兩盞燈,這屋子夠暗的。」
這才對我說:「子清,老夫自蕪湖就對你有許諾,榮華富貴,高官厚爵,老夫自然給你一個錦繡前程。瞧瞧現在,兩年時間,你成了當朝二品大將軍,帳下猛將如雲,手握十數萬大軍。想想吧,這可是老夫給你的?」
江滿子已將燈點著了,溜去門邊關上這座閃耀通紅燭光的半閒堂。便在燭光裡,賈似道抖動錦衣下擺,正著臉坐回椅中,卻不看我,反而玩弄起一枚白玉老虎模樣的鎮紙,「子清,這次朝會來得太急,不容老夫與你交通便開始了,因此你才在垂拱堂與老夫廝辯。剛才說那一番,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也別往心裡去,老夫自然明白你身為武將而有力主作戰的決心,並非有意與老夫作對。武將麼,當然渴望打仗,渴望取得一次又一次的大勝利。」
他說道這裡,臉龐突然起了生動的變化,嘴角泛出一絲笑意,抬起頭來,專注地盯著我,讚許道:「子清天資聰慧,行事無有不成功的,為朝庭在長江打下一片極好的場面。老夫沒看錯人,總算為朝庭薦得一員能吏,一員大將。」
話鋒一轉,「子清勇猛過人,與北敵抵死相抗自不錯。老夫前些日也作此想,如你等一般,在朝堂中努力克制和談聲音,力主抵抗。可現在湖州丟失,獨松關再陷,臨安府無險可守,被三路韃子攻克不過早晚。審時度勢,量力而為,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便在談判裡取得,何樂而不為之?只擔心一力主戰,破了全盤大局。」
我不說話,臉上保持微笑,只靜靜聽著。賈似道便問我:「子清,你說老夫的道理是否對了?」
我的笑容消下去,咳嗽一聲,答他:「丞相對子清有恩,子清能立於廟堂,全憑丞相一力主持所得,子清心裡明白得很,也感激得很。而和談麼,那是有道理的,也有它說得過去的邏輯。但子清想,一味地避戰求和,恐怕失去了丞相調我回臨安的原意。」
我先回了他關於蕪湖密唔的話題,再穩住他的心,緩和兩人之間的關係。先不管賈似道相信與否,在心裡笑道:呵呵,晝時的猜想果真如此,賈似道不敢與我決裂,他主動地彌補我們的關係了,甚至為朝堂裡的分岐找出理由,即是我剛回臨安,未與他通氣,方才鬧出政見相左的矛盾。
這個自圓其說的理由不錯,誰也挑不毛病。我也不願意與賈丞相公然撕擄,當然會給他一台階下。不是想要議和麼,那藉著這由頭回他吧。
「因此子清在不曉得丞相意思的情況下,才有了垂拱殿的說法。就現在看來,這說法也有道理的。丞相想想,你調張世傑和我回來,僅僅是保衛臨安麼?保衛住了臨安,伯顏就會同意和談了?我看不是這麼一回事。」
江滿子遠遠的站在角落裡,聽我又開始為丞相出主意了,便和蕪湖、揚州的時候一個模樣,邁著細步往裡湊,臉色一片欣然,似乎為已享爵二品的驃騎大將軍,現在能對家主再次效力而高興不已。也許他還在想,這位百戰百勝的大將軍以前出的計策百試百爽,這次肯定差不了,定能為家主獻上大功勞。
賈似道沒有動作,只看著我,眸子裡不停跳動的燭光,卻讓我讀出他的希冀。
嘿嘿,他相信我仍在為之效力?不然他不會鄭重成這付模樣。
我斬釘截鐵地說了八個字:「持續作戰,以戰促和。」
這樣說著,我直直盯著瘦削的賈似道,眼睛裡流露出一股惡狠狠的味道,「只要把韃子打得雞飛狗跳,殲他幾支隊伍,殺他幾萬人,則丞相的和談容易之極,成了舉手之勞。相信子清吧,子清四萬人馬能取下建康,如今有張世傑相助,有朝庭禁軍補充軍力,打垮伯顏還不是難事。」
江滿子越湊越近,白髮蒼蒼的腦袋幾乎要探入我與賈似道之間的空檔裡,嘴唇緊緊閉著,抿得一片蒼白,沒有絲毫血色,死死看向我的眼眸在燭光中像要燃燒起來,射出股股熱切的光,光芒裡流瀉出毫無顧慮的崇拜。我知道他早被我的戰績所折服,更知道我的每一個計策都讓賈似道權力益見穩固,也許,徐子清在這位老人心中,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神了吧。
紅燭飄搖,半閒堂裡充溢著血一樣的紅光。賈似道不言不笑,靜默得如一座瘦小的木偶。良久過去,他好像從夢中醒來,努力張大了嘴,說道:「伯顏南下之兵三十餘萬,大宋不過十五萬卒子,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怎麼打?」
他猶豫不決,甚至我明白他快被現實情況壓彎了腰,便輕輕吐出三個地名:「建康,鎮江,太平!」
我提醒他,建康、鎮江、太平。在攻打這三座城市時,我同樣無錢無糧,兵勢同樣弱於元軍,但我仍然取下了它們。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他,昨日已知道北洋強盛,解來幾十萬錢鈔,幾十萬糧草,幫補軍隊資費,對我還不成難題。
江滿子突然冒出句話:「將軍神武!」語氣充盈著擋不住的欽佩。我明白,那些戰績不但使江滿子驚為神來之筆,便是全天下也為之傾倒。
賈似道終於抬起頭,有些下垂了的丹鳳眼死死盯緊我,又問道:「老夫主和,陳宜中主戰,可明日就讓老夫附和他的意見,不見荒唐?」
「此為國家大事!借丞相一言,老成謀國,不為恩怨而廢政。」
他笑了笑,白皙枯瘦的手輕輕敲打椅旁的案幾,在燭光搖曳裡,讓我看見手背上分明長著幾粒暗黃的老人斑。
六十有餘的老人微笑著,笑容將剛才還佈滿臉龐的陰鬱一掃而空,整個人顯得輕鬆起來,有趣地看著我,說道:「老夫相信你能打敗伯顏,進而取得和談的優勢——呵呵,子清在揚州似乎有了中意的女子,那女子還是李庭芝的獨女,是嗎?」
我猛地一怔,他怎麼知道我對李元曦相好?在此當口,他不理睬我的謀國之策,偏問這問題是什麼意思?還有,他對以戰促和有定見了麼?
賈似道不待我回答,端過茶杯朝上揚揚,江滿子在一旁輕輕說道:「大將軍,夜已深了,請回吧。」
按住心間的猜想,被賈似道送出大門。他掉頭往回走,卻又說道:「飲水思源,記著常常來看一下你的老師。」我便一弓腰,恭送他入了府內,才苦笑著離去。
蘇墨已等了半天,見我出來,說道:「宜中丞相府還去麼?」
我想了想,搖頭說道:「不去,去了反多些莫須有的煩惱出來。叫僮兒帶我去世傑都督府吧。」
是去不得,賈似道的耳目能達揚州,知道我在那裡的一言一行,這臨安城麼,那更得小心。如果他知道我剛從府裡出來,便慌不迭地去拜會他的政敵,天曉得他會怎麼想。而張世傑和我同為武將,並且在賈似道府中我曾說過,要與張世傑並肩作戰,拜會他,那是說得過去的。
三個人便往張世傑住處趕,沒想到也沒有熱情接待。這個自恃武功的將軍不但對我這新進之人滿是輕視,就算文天祥也不在他眼裡。聽他不斷抱怨,倒知道朝庭前幾月還曾防備著他。
幾可稱南宋未年第一名將的張世傑,原是金朝將領張柔的部下。張柔降元後,張世傑率部投宋,初時駐守郢州。後又奉勤王令領兵入衛臨安,途中收復了饒州。即使這樣,太后和右丞陳宜中,因他來自元軍後方,恐其軍中多有叛將、奸細,就不加信用,竟把軍隊放置城外一月之久。
他的這種待遇與我回臨安接受的大禮相比,當真天壤之別,此人心中的不平衡可想而知。幸好張世傑抱怨歸抱怨,字裡行間仍透露出對大宋的忠誠和熱愛。
離開張府,明月已到中空,深更了,哪裡也去不得,便拖著疲乏身子打道回府,。
而那幫終於得閒的將領,便如放羊一般不受管屬,直至午夜才歸府。大多數人第一次到皇城,竟把全臨安逛蕩了個整遍,個個疲憊不堪,回來後大呼辛苦,到了各人房中,臉腳都不洗,倒床便睡。
第二日起床,蕭歌把他們叫到中廳,一邊招呼侍兒準備早餐,一邊訓斥諸人懶散。說多了,尹玉便笑她:「小姑奶奶少說兩句好不好?怎麼現在越來越像管家婆了,是不是依仗咱家公子欺負我們啊。」
包圭一向寡言少語,這時也忍不住趣道:「都是大將軍慣的,害得我們頭上有了個主婦。」
再過些時間快滿十四歲的蕭歌,懂得他們取笑的意思,聞言大羞,紅著臉嗔道:「包圭給我記著,少不了讓你吃些掛落。」
許夫人最愛這姑娘,幫著喝斥說話過分了的包圭:「大舌頭,還想不想蕭歌幫你在大將軍面前說說好話了?」
包圭假裝害怕樣兒,揖讓道:「小妹妹發善心,大哥哥說錯了還不成麼?」
哥哥蕭吟拉著胡應炎,在一邊兒笑,說道:「包大哥頭頂上真要有了妹妹這樣的主婦,不知修了多少世的福。」
絕沒想到親哥哥也幫著外人取笑自己,蕭歌小臉越發紅了,撐著身子要數落哥哥兩句,終究擋不住羞意,掉頭逃進內室。只在碎步移動中,讓人發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尹玉便幫包圭,沖許夫人叫道:「瞧瞧,小姑娘還用你支扶著嗎,自個兒怕是樂壞了。」
此話合著蕭歌佯怒的表情,逗得這屋子裡的人一陣大笑,在這渾然之間,大夥兒幾乎全忘了昨日的政爭,以及今日還要繼續的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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