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後,整個長江下游開始了忙碌。自安慶到揚州的各處戰線都在調兵遣將,炮車、馬隊、步兵、輜重,成千上萬支隊伍在長江岸邊往來穿梭,如長江滾滾東去的流水一樣無有一時停歇。
我沒有回建康,仍在揚州逗留。因為有她,一個追尋了八百年的女孩。而今天,富麗堂皇的醉仙樓裡,我與她據座對飲。
渾濁的米酒稠得如漿湯一樣,入喉則似甘露般甜美。元曦在對面輕輕笑著,大眼睛微微上翹,黑色的瞳仁大海一般深不見底。
「喝得慢些,小心嗆著了。」她拾起酒壺又為我滿上。
呵呵笑著,回她:「這酒又香又甜,卻不醉人,是揚州特產吧?」
元曦點點頭。
得到她的肯定,我又說道:「即日便要離開揚州,不知何時能回來,多喝一點吧,在以後也有個念想。」
「只對這酒有念想麼?」說著話,她把窗簾捲起,樓下的紛雜街市聲立即熱熱鬧鬧傳上來,又掉頭招呼小二,要了一碗姜水,遞給我解酒。
望過來的一雙秋水眸子彎得如月芽兒,潔白飽滿的臉龐掛出促狹,「在揚州就沒有別的念想了?」
她今天沒有梳花髻,烏黑的頭髮清水掛面似的流淌下去,上衣是翠綠色的對襟錦衣,緊緊貼在身上,凸顯出玲瓏有致的曲線。下身著一條同色的百褶文裙,在裙邊又縫合純白的底邊,卻沒纏腳,一雙天足秀秀氣氣套一對鴛鴦繡花鞋。
上次見她一整身的大紅,現今換作清新的翠綠,不過我更喜歡今天的打扮,典雅淡泊,正配上元曦十六歲的年紀。
環視一圈週遭,酒樓裡齊刷刷投過來幾十道目光。
暗歎一聲,無論她作何裝束,總是那麼醍目,果真顏如美玉,花朵一般嬌艷的人兒。
接過遞來的乾薑水,道了謝。
「有啊,小姐風華絕代,子清仰慕久矣。」避開那些看來這桌的目光,我壓低了聲音,「如果子清說仰慕之深愈百代之久,小姐相信麼?」
紅潤的嘴唇輕輕開啟上,掛出一絲強忍住了的笑意,卻佯怒道:「公子貴為三品將軍,兼任沿江制置大使,卻逗元曦麼?哼,我才不相信公子的騙人話。」
她端起面前的米酒,咕咚喝下,「不過,倒感謝公子逗元曦高興。」
「八百年!每一天我都在思念!」眼睛裡的元曦拾起綢巾拭著殘留的酒跡,小臉開始泛出桃花一樣的艷紅。我盯著她,夢囈般說著:「我沒騙人,八百年,日思夜想!」
對面的麗人稍稍發了怔忡,春山秀眉悄悄皺了一下,似乎以為我直白的話是在調侃。「是麼,八百年啊,那公子得經過多少輪迴?」
她略略停了一下,像是在思忖什麼,為自己再斟上酒,一口一口泯著,好一會兒才說,「我也說不清楚,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公子。也許因為家父,還有身邊的伴當經常說起常勝不敗的大將軍,以至讓我產生了錯覺。」
她放下酒杯,直視著我,「可我初一見到公子,卻覺得熟悉得很,便是公子索要香囊,我也認為正常之極,竟沒有絲毫生氣。」秀眉又皺了起來,「我也說不清楚。不過那是非常奇怪的感覺。」
兩隻溫潤的小手把玩著青瓷杯子,指甲剪得整整齊齊,十根指頭在青色酒杯襯托下,像極了乾淨纖細的春筍,我幾乎要抻手過去捉它,望著她的眼裡透出抑制不住的熱切,「再想想,你再想想,也許你在夢中見我。」
元曦突然笑了一聲,「沒有,我未曾在夢中想過任何男子,」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子清公子素未謀面,更不會出現在夢中了。」
「隱約的,若隱若現的,或者它是一個念頭。你仔細想想,也許我在你腦子裡出現過。」
「不,絕沒有。」元曦執拗地反駁我。
望著她涉世未深的單純臉孔,我歎了口氣,「子清不是無禮,非要迫著你承認。唉,你這年紀,確實不應有那些念頭,有些東西你還體驗不到的。」
「其實也沒什麼。」她把手放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沉思,一會兒又瞟著我說,「怎麼說呢?看見便有很奇怪的感覺,可我又解釋不清。」
「它在折磨你?沒想探究它的原因嗎?」我突然又冒出了希望。
她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悲傷,在看到你以後。」她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莫名其妙地傷心。前幾天我便想,」她又低下頭,滿頭青絲散落額前,遮住了泛出酒紅的臉蛋,「也許,我喜歡上你了。」
這讓我大吃一驚,雖然我知道有著身為武將的父親的李元曦,性格很是明快爽朗,但在這時代聽到如此坦蕩的示意,卻猶自語塞了。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雖然她的這句話自己百萬分的想聽到,可我此時仍舊變得目瞪口呆。
她拿過我面前的乾薑水,一口氣喝完,臉上更加紅了,鼻尖滲出晶瑩的汗珠:「怎麼,讓你害怕了?」
我會害怕?她告訴我,她喜歡我,絲毫不顧酒樓中其他人的詫異,我放聲大笑:這簡直是一個神話,夢中的姑娘牽引我回到南宋,我又在這處古老的世界裡到處尋找她,而今,終於聽到她說「喜歡」。
是的,這是一個神話,這是一個奇跡!穿越八百年,歷五年時間,我總算得償所願。
看著她,我只想對她說:「你是我的神,我等我的神說出這句話,已經等了八百年。」
我會害怕麼,我怎麼會害怕,我快樂得幾乎要瘋了。
於是,隨後的七天時間成了我在南宋最快樂的日子。我得感謝開明的李庭芝,因為他允許元曦探我,對我找出諸多借口登門拜訪,也是一笑放過,不多說話,只管叫出元曦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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