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忽必烈的低笑聲中,時間從他握有黃金酒杯的手指間溜過,悄然進至公元1275年十月,一個本應屬於豐收的金秋時節。
「公子,快到李大將軍府了。你是先回住處,還是先拜會李將軍?」
順著蘇墨的提醒聲,轉首向前望去,不遠處果然是朱門大簷的揚州知州府。原來賈似道離開揚州之後,朝庭任李庭芝為右平章知事,李庭芝便把住處搬至曾作為賈似道都督府的知州衙門,以此為中心,佈置安排揚州、鎮江等所有治下區域之行政、軍機事務,便是我也在他名義下指揮作戰。
低頭瞧瞧身上的戰衣,已被戰火燒得處處是洞,腰下鎖甲還被撕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幾日不曾刮臉,鬍鬚也是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把腮下弄成一片鐵青色。
這付模樣去見知軍國重事的大平章,可恁無禮了。便領著眾人打馬回自己府第,等收拾利落了再去見李將軍吧。
終於能回府休息幾日,眾將也不待招呼,簇擁著我半刻時間便來到位於細腰美人般的瘦西湖畔。
陳維維帶著蕭歌於九月間回了揚州,因她說:「楊伯伯與家父是世交,必得去拜會的。」陳昭卻悄悄告訴我,「妹妹從台州偷偷跑來前線的,見李伯伯麼,不過為了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家後搪塞父母罷了。」
此時維維和蕭歌早早候在院外,見著一大群人姍姍而來,兩張白淨小臉佈滿笑容,跑步上前,將我拉下馬背。小蕭歌長大了一歲,這個十三的姑娘用小手扑打著戰袍上的薄薄灰塵,一邊輕聲埋怨我怎會變得如此消瘦,還責怪我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
聽她輕言細語卻是半刻不停的絮叨,我拍著她的腦袋告饒:「是我懶惰,下回一定勤快點,把自己養得胖胖的,不讓咱家蕭歌擔心了。」蕭歌這才放過我,提醒道:「大哥哥先去洗漱一下,待會兒別忘了喝烏雞湯。那湯從大早飩到現在,只怕雞肉都化了。」見我連連點頭,轉身跑開,拉著一月未見的蕭吟,又開始了無何止的嘮叨。
眾人各安其事,我進了下榻的廂房,除去身上沉重的紫金盔甲,將整個身子放入蕭歌早泡好的浴盆,溫水浸膚,頓時愜意得渾身毛孔都張開了似的。
幾片皂角葉子飄在浴湯上面,隨著升起的矇朧霧氣傳來一陣陣清香。把頭靠在盆沿上,嗅著這若隱若現的香氣,慢慢回想起十個月以來浮光掠影的諸多往事。
德佑二年二月,十二萬元兵大敗,太平、鎮江落入我手,得降卒八千,包括安南、大理籍士兵。
仍依照瓜洲辦法,在這批卒子額頭上刻下「大宋勇卒」四字,再打亂分編各廂各軍,又經王勇的軍宣隊整訓,倒成了大軍裡的一隻精銳力量。還是這個月中旬,朝庭傳下旨意,令我從鎮江撤軍,交李庭芝管轄,由他駐紮揚州、鎮江,領大軍往南攻打,企圖合圍江南境內之伯顏殘軍。而我,則沿江北上,進一步擴大戰果。
賈似道也有信一併送達,除了盛讚我一番,便是勸我按朝庭之命,繼續為他作出新的貢獻。
鎮江交給李庭芝就給他吧,命我北上就北上吧,不就是打仗麼。看著營區內來來往往的火炮,我沒什麼猶豫的,立即揮軍強攻蕪湖,另遣胡應炎、白大虎,提驃騎兩萬渡江,攻擊蕪湖北翼之巢湖;牛富、陳昭、楊二,率三萬甲士直擊蕪湖南翼之宣城。
阿術剛從太平敗退此地,受我軍三路夾擊,接觸兩仗,損失五千士兵後,再一次開始了撤退,一直退到安慶軍。
安慶軍曾是被我痛毆的范人強的父親範文虎之治下,範文虎投降伯顏後,被委為兩浙大都督。而現在,這座城市剛到了忽必烈調來增援江南戰場的五萬人,合著阿術殘兵,元軍共計九萬之多。
我軍前鋒抵達安慶城下,尹玉、余顯是領兵將軍,探明城中駐軍數量,再不敢強攻,立即在獅子山樹起大軍集結的營盤。阿術怎會讓他們輕鬆,率軍攻打一天半,卻是徒勞無功。等到我大軍攜火器到來,乾脆放棄安慶,避往天目山——
浴盆裡的水有些涼了,我起身提過鎮在煤爐上的大銅壺往盆裡續著滾燙的開水。兩道新舊之水冷熱相激,立即升起白茫茫的水霧,將臥室籠罩得影影綽綽,屋裡事物便只是隱約可見。思緒彷彿間,這臥室似乎成了一處虛幻飄渺的所在。
在這境像中,腦子裡定格在一幅圖畫上:前線諸將站立在旌旗遍佈的山崗上,腳下是無數具被地雷炸死的元軍屍首,土地已被鮮血滲漏,儘是一塊塊的醬紅色。他們掉頭向我,將手指向前方,那裡正有幾千名殘餘元軍士兵瘋狂奔逃。皆是面無表情,只雙眼曜然生光,透露出強烈的戰意和凜冽的殺氣,紛紛請戰要求追擊。文弱的朱溪站在身後,將手按住戰刀,緊咬牙關雙目怒瞪前方,激動得臉色潮紅,便顯得猙獰無比,於是思緒又轉向朱溪。這人被我抽去管理地方,雖然權柄日重,但大部分將軍並不買他的帳,特別是胡應炎、陳昭等一批知道他底細的人。這位文弱的相士經常受他們嘲弄,鬧出許多趣事。想到可笑處,我嘴角的笑意就在不經意間向臉龐瀰漫開去。
到德佑二年六月初,我的部隊勢不可擋,已打下方圓千里的地盤,建康、太平、蕪湖、巢湖、無為、安慶、宣城,以及它們周邊的三十多座小鄉鎮。原朝庭舊臣趙晉、趙與可、吳益,理學名家黃震的弟子金履祥,明州四賢之一的沈煥,明教的八大散人,還有號稱永嘉四靈的文人徐照、徐璣,這一批人不再拘泥於建康府治,隨軍前行,大軍打到哪裡,他們便在哪裡建立官府衙門,分派官吏進行整治。當然,這一切都在朱溪指揮之下,因為朱溪是沿江制置大使的審計官,冠軍大將軍帳下籤文書事。
一個穩定的後方無比重要,大軍往前進攻,必須要有堅強的後盾作為依托,糧食、被褥、騾馬、戰衣、盔甲、刀槍、火藥、燃油、兵源的補充,這些構成了我軍犀利攻勢的基礎,沒有源源不斷的補給,沒有一個安全而牢固的基地,我不敢也不能發起大規模的進攻。
六月旬,我命令朱溪與趙晉——他們負責管理地方——在治下的千里方圓內,開展廣泛的徵兵工作。許夫人、陳昭、王勇,被抽調出去,仍以建康為基地,將募來的新兵輪番整訓。許夫人、陳昭負責訓練戰士的的作戰技能,熟知陣式操演,教導他們怎樣配合精騎與火槍隊的進攻,教他們如何躲過元軍的驃騎,在遇到敵人密集箭雨時,又該怎麼保護自己。
「精神,一切的重點在於精神。沒有決死精神的戰士殺不了敵人,沒有決死精神的大軍打不了勝仗,在肉搏當中,不顧一切的精神是勝利的法寶。而軍宣隊的工作是鼓舞起這種精神。」
王勇則率領軍宣隊,築造新戰士的作戰精神,強化他們的作戰意志。
諸種措施得以實行,到這個月底,我的部隊已有了驃悍的十一萬勇卒。但由於轄區急速擴大,每一個新徵之地行政系統殘缺不全,鄉村山野存在大量流寇,許多受韃子之害,身無寸物,無路可走的鄉民佔山為王,給轄區造成極大的不穩定。這批人時常擄掠城鎮,搶奪百姓本就不多的糧食,以填飽他們空空如野的肚子。局面惡劣,亟需重振治安,便在朱溪主持下,十一萬軍隊倒有五萬人用作剿匪——
翻轉身子,我換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躺下,伸手從立凳上撿過幾片皂角葉子加到浴湯裡。那皂角被熱水浸透,一絲苦香隨著水霧四處散開,把清新氣息充滿臥室的每個角落。我又將思緒轉向臨安,心底深處卻不自覺升起一股隱約的幸災樂禍。那幼小的皇帝和兩宮太后恐怕現在已著急得焦頭爛額了吧。
此時的朝庭方面,於德佑二年五月頒詔,重申賈似道之權柄無傷,又任命陳宜中、留夢炎同為右丞相,以此來平衡朝中局勢。再提大將軍張世傑官職二秩,總理大都督府。命王爚知平章事,合著李庭芝,三人統知天下軍事。同時詔命天下,行勤王之義舉。又召朝庭公卿集議,是否當避元軍,放棄臨安往南遷都。平章知事王爚,請堅蹕,持議絕不遷都。尚未等王公眾臣決定,他已自請罷政,也不待報,連夜遁出臨安而去。
真是滑稽之極,當朝的國防大臣都跑了。
六月,謝太后命柳岳與洪雷震二人,攜帶數量龐大之財寶前往元軍陣營,乞求以金銀換取大宋苟活一段時間。豈料這兩名大臣被盜賊襲擊,殺害了柳岳與洪雷震,將財寶悉數奪取逃逸無蹤。與此同時,南宋的著名遊俠杜滸(表字貴卿)集四千義軍到臨安。
七月,張世傑率兩萬大軍趕回臨安府。並與文天祥連袂上書獻策於朝庭,提議以臨安府之城壁為據點,和元軍一決死戰。被左丞相留夢炎駁回,認為這是逞一時的血氣之勇,並無成功把握,反會令元軍態度更為強硬,而招致和談破局。遭拒後,朝庭又任命文天祥為江西安撫副使、知贛州事,下令其立即返贛州履新,召募義軍入臨安以衛。
此時元軍三十萬增援之兵分兩路到達江南。一路避過我在安慶的軍隊,繞華陽,過黃山,支援獨松關之阿術;一路從淮安而下,趨真州,援鎮江之董文炳。於是乎,李庭芝座守的鎮江被董文炳與援軍攻克,而後,董文炳集合真州之韓郅,合攻揚州,卻久不下。受伯顏之命,改變方針,只以十一萬人分駐鎮江、揚中、粟陽,把持長江入海口,固守南北補給線,防往建康和揚州。八萬大軍再往南下,匯合伯顏之兵,進攻臨安。
伯顏派元軍阿術部攻破廣德、泗水、黨州,攻破獨松關。此時,張世傑奉勤王令,提兵從兩淮入江南,遣劉師勇、姚巖,奪回了常州。
可是常州並未在兩人手裡待多久,伯顏調阿里海牙一部回攻常州。因遭遇劉、姚兩名守將堅決抵抗,元軍損失慘重。遂下令屠城,老幼一人不留,屠殺殆盡。常州被連屠五日,通城大火,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腥穢之氣數里可聞。十數萬百姓此後只餘八百餘人。
八月,知敘州事郭漢傑以城降。知富順監王宗義以城降。知瀘州事梅應春以城降。嘉定府參軍李演兵援羊雅江,大敗被俘。寧國吏楊義忠率義兵援敘州戰死。到此時,伯顏座鎮湖州,阿術由獨松關進擊,阿刺罕扎水軍大營於澉浦,得到忽必烈支援的三路元軍,共三十萬人,至此便直面皇都臨安了。
八月初,文天祥在贛州散盡家資,號召當地溪洞山野蠻民,再次倉促拉起兩萬義軍,奔赴臨安。朝庭旋即任命文天祥為浙西、江東制置使,派住阜亭山,以守住臨安的前防。
想到這嚴峻的時局,我歎了口氣,剛才的好心情立即蕩然無存。
禮部尚書陸秀夫正在揚州,現時可能正在李庭芝的府中吧。他和李庭芝召我回來,便是商量領兵勤王一事。頭一道勤王令是陳夢龍派師爺劉其年轉來,這一次來了個大官,一部之委的重臣專程宣達,不過早聞陸秀夫大名,確實應該去拜會一下他。
我將面前那葉皂角吹開,水面上的水霧也順著氣流打著漩渦四下散去,然後起身拿過蕭歌早備好的乾淨文衫著身穿戴,一邊邊忖度見陸秀夫的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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