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位於揚州的城中心,從瘦西湖縱馬奔去,不過一柱香時間。
衙門口站立十六名精神抖擻的都督府禁衛,眼見數匹快馬疾馳而來,他們遠遠眺望過去,當先那名清瘦之人身裹紫甲銀盔,竟是傾慕已久的徐大將軍。
這批驚喜莫名的衛兵眼裡盡皆透出驚詫欣喜的光芒,嘴裡吐出「啊呀」的驚歎,隨著伍長「行禮」的命令聲,收起金戈抱入懷裡,齊齊深躬身子,口中大喝:「恭迎冠軍大將軍!」頭顱低垂,眼瞼卻使勁向上翻,越過壓住眉目的青黑銅盔,只將目光緊跟大將軍行色匆匆的背影。
棄韁甩鐙,丟下這一串串激動的道禮,拾級而上,直去都督府白虎堂。
著一襲烏冕朱紗的帳房參事在前頭領路,蘇墨伴隨身後,三人沒有一句言語,只管朝前趕路,呼吸之間穿過百丈寬敞的練武場,眼裡便印出簷挑闊脊、碧瓦紅牆的巍巍宮殿。
臨得近了,宮門前兩名青衣侍兒輕呼一聲:「有請冠軍大將軍。」垂著頭曲膝低跪下去,反手打開紅門。
也不看他們,隨口應過禮,大踏步當先邁入陰森的白虎堂。
門庭洞開,一線陽光乍然撲入屋內,撕破白虎堂裡的幽暗沉悶。陸秀夫只怕等候多時了,見著我進來,站起身子輕輕拱拱拳,再將左手一撇,讓出旁邊一張空椅,再無多話。
端坐白虎堂首的李大都督吩咐一名侍兒倒茶上水,點頭衝我示意。趁機溜入殿內的光線照過去,顯出他嘴角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而他整個人靜靜地不言不動。
轉首環視,堂內除蘇墨隨我進入外,帶路的帳房參事也退出去了,僅三五名小帽青衣的童子悄藏屋角屏後,這所寬大空曠的房子再無他人。背後傳來「吱丫」關門聲,光線又遭拒之門外,眼前一暗,李庭芝大都督府更陷入一片陰鬱之中。
清瘦碩長身材的陸秀夫和李庭芝僅與我見禮,竟無你來我往的繁文縟節,觀兩人面上顏色,似乎不豫得很,難道,他們發生爭執了?
還未來得及細想,首座上的李庭芝突然呵呵笑了兩聲,剛才那絲笑意迅速爬滿平凡無奇的臉龐。他喝退屋子裡的童子,又在突然之間收起臉上笑容,仍無客套話可講,直接切入主題:「朝庭派陸禮部下詔,要求揚州除留一部分兵力牽制北兵外,務必分兵突圍,回援臨安。剛才老夫與陸禮部勾通,陸大人要求老夫與你兩路大軍同時回援——子清和陸禮部都知道,揚州不過七萬軍隊,而東有真州之敵四萬,南面鎮江被三萬韃子圍困,便是五日前奉朝庭之詔,遣姜才提兩萬人分兵突圍,以救臨安,卻遭董文炳與韓郅施計,殺我三千勇卒,姜才之副將也戰死長江岸邊。這突圍回援任務實在難以實行,唉,若要強行渡江,只怕出師未捷——」
說到這裡,可能想及後面的話太不吉利,便咳嗽著收住了聲。
我點點頭,側過身子去看陸秀夫,那人更沉下臉,若非眼裡跳動著惱怒的火焰,整個人便如一具木偶般默然。
他在生李庭芝不應詔的氣。是啊,尤不得不生氣了。伯顏三路大軍越逼越近,臨安的朝庭壓力愈來愈大,頒旨調兵回救皇城,李庭芝竟畏葸不前。
李庭芝同樣苦惱,端起幾上茶杯啜了一口,不小心茶水滴上白綢文衫,頓時染出一圈昏黃的漬印,他抖動衣襟,水滴順著綢緞滑落地面,一邊皺眉說道:「老夫忠心事國,並非畏難而不敢前至,想來陸郎官也應知道老夫絕非膽小怕事之人。子清精於謀算,更明白如今形勢——自年前於今,歷一年十個月有餘,終將北兵戰線一截兩斷,好不容易構築起以安慶軍、太平、建康、揚州、鎮江,為支點的夾擊態勢。若要揚州之兵回救臨安,且不論這一去便給韃子機會,使其佔領鎮江,進而造成揚州淪陷。便是他們趁此機會重新打通長江之交通,那也容易得很。」
文衫上水漬盡去,他放下衣襟下擺,好看的丹鳳眼盯著陸秀夫,身子前探,靠攏過去,不叫官名,卻喚表字,「君實,你我相交莫逆,老夫有何想法你還有不知道的麼,我怎會無視臨安困局?但揚州實為整個江南戰場之關鍵,絕不容有失,而今不過希望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唉,揚州不容有失,臨安更不敢有閃失。我有時間權衡嗎,當真左右為難啊。」
壓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白虎堂裡飄來飄去,幾縷陽光透過窗欞門縫又偷偷溜進來,給這所沉悶屋子帶出些微生機。一椅之隔的李庭芝傾斜著他的力不從心,述說著他的矛盾心情,可是,他說話內容雖則交蕩激烈,面上神情卻一片鎮定。黝黑臉孔一無所動,似乎他不過講述著一件平平淡淡的事實。
不禁為他喝彩,這才是大將軍本色,泰山崩於前而巍然不動。
陸秀夫曾受李庭芝提攜,得以立身廟堂之高,面對有著師生之誼的李大都督如此困惑,他的表情就更加顯得難受。右手支住下巴,嘴唇緊閉,這位眉清目秀的禮部主事的臉上寫出一個大大的「苦」字。
堂內沒了侍童,蘇墨繞過我,取來茶壺為三人斟水。他步履移動,細細沙沙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白虎堂響起。
我端起杯子接過蘇墨斟來的茶水,暗自一笑,想道:前日李庭芝派張俊遠來太平,將我召回揚州,果真為了勤王之事。這次陸秀夫與我相會,卻是我第一次見著聞名天下的大忠臣。再過幾年,也許他就會抱著小皇帝跳海了吧。呵呵,賈似道並未死在鄭虎臣手裡,在這改變了的歷史中,陸秀夫還會跳海麼?
不禁又是一笑。
剛笑過,一想到長江沿線去臨安的險途,眉頭立即皺了起來。
如今的江南戰場呈現稀奇古怪的態勢,直若冰火兩重天。自鎮江以歇,建康、太平,到安慶軍,除了分遣軍卒四下剿匪,我的治下無大戰事。而揚州以隔到鎮江、揚中、真州,長江南岸已被元軍一年來不斷構築工事,防守得嚴嚴實實。伯顏為防我和李庭芝兩支軍隊南下,甚至在揚州至臨安的近千里要道中,遍設關卡要塞,形成重重阻礙,這就讓回援臨安之舉變成大大的苦差。
八百年以後仍聞名天下的陸秀夫儘管奉詔調兵,此時卻不理會我,只埋頭思索李庭芝述說的困難。
我知道他的想法,因為我所率之軍現今是江南境內戰鬥力最為強大的一支,命令我回援臨安麼,那是說都不用說,篤定了的。
現在揚州、鎮江,一直到臨安,數十上百座城防已被韃子佔了個乾淨,我軍稍有南下動靜,立即會讓伯顏知曉,如此一來,這一路就得辛辛苦苦打回去。等到打回臨安,只怕軍隊成了疲憊之師,還不知有沒有力氣護衛勤王了。
這僅僅一個方面,最為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打下一片疆域,可以用作戰場之縱深,如此一去,卻又拿什麼穩住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呢?安慶軍、太平、建康——我去後,這些城市讓誰來守衛?
可是,雖然困難重重,但我能頂過來自朝庭的壓力嗎?
賈似道於早前就有四封信連連送到,不為別的,盡說了臨安的險境,勸道:「勤王令頌發,張世傑領兩萬兵,從江北敵後回援已愈三月。四川張圭擇日遣軍回歸。兩淮之夏貴允諾,月內即可收縮來江南。文天祥集閩南義軍已抵臨安——朝庭即日會有旨意到你處,望冠軍將軍萬不可有違,只管速歸,盡快解決臨安困局,使朝庭安生,讓本相得以片刻休息——」連賈似道都放棄了與陳宜中等人的爭鬥,以張世傑等人為例子,催我速回臨安,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說什麼?
那好吧,既然躲他不過,就不用李庭芝和陸秀夫做出一付斷腸人對斷腸人的表情了,自己主動站出來吧。
對著李庭芝笑笑,打破白虎堂死一般的寂靜,我說道:「大都督鎮揚州,穩住目前戰局。接勤王令回援臨安麼,還是讓子清去吧。」
如同石子掉進池塘,立即擊起一池漣漪。陸秀夫佈滿臉面的苦澀一掃而光,直到此時才正經八百地投來目光,不過這人似乎不太會笑,板著個臉,只將嘴角往上稍稍翹起,讓神色緩和了些,但他眸子燃燒的火焰不再有對李庭芝推諉的惱怒,卻讓我讀出極力隱藏的欣喜若狂。他說道:「徐將軍真勇士,君實終是信了市井中關於將軍神武的傳頌。」
碰到我和李庭芝的疑惑目光,他解釋道:「勿怪君實量小,確實信不過從軍僅兩年的冠軍大將軍。按常理而言,有誰兩年間能做出這等天大功績,莫不成真是諸葛復生,周瑜再世?呵呵,臨安訪間倒是用諸葛孔明、周公瑾來喻說徐大將軍。」
這個沉穩的人越來越高興,一則因為他能夠完成傳達旨意的任務,二則卻是更因為知道了我對朝庭的忠貞。一名臣子對朝庭的忠貞於他而言,或許比什麼都重要吧。我明白他對大宋的感情,為了這個朝庭,他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尊嚴,不顧忌自己的一切。甚至我還知道他剛烈不阿的性子,他寧可抱著小皇帝跳崖自盡,犧牲掉大宋趙姓皇室的血脈,也不願投降韃子。
而這時,這位令我肅然起敬的南宋臣子意猶未盡,在我的忖度裡又說道:「先前不信,如今信了,卻是被冠軍將軍鑾衛皇都之豪氣干雲所折服,果敢決斷,萬夫莫當之勇,有如此恢弘氣度,哪怕做不出蓋世功勞——」
李庭芝坐在白虎堂首座,他身後排開一扇雕花琢樹的檀木屏風,遮蔽住直通後院的廂門。此時因了陸秀夫盛讚於我,又有我為其解難,不禁仰頭呵呵大笑,一邊佯怒陸秀夫:「於今才相信,君實太也遲鈍了吧,老夫倒是兩年前就相信了。」
正說著,屏風後突然傳出個聲音:「陸大人果然遲鈍,徐大將軍果然果敢決斷,當真有萬夫莫當之勇。」細碎的腳步聲緊跟著響起,漸漸傳近,屏風處終於顯出個窈窕身影,一名妙齡女子施施然步出。
鶯鶯燕燕春春,花花云云真真,婷婷風風韻韻,嬌嬌嫩嫩。此句詩是對少女的讚美,說這名女子如春天的鶯燕般美麗輕盈,美好得如錦繡鮮花、如天邊彩雲那樣似幻似真;婷婷玉立於一處,嬌嫩得如同含苞欲放的花蕾,只能遠遠地欣賞使人心曠神怡的風韻,卻不敢生起採摘之心。
隨著珮環相碰的脆響,一位二八佳人轉過屏風,含笑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女子渾身綾羅綢緞,套一件湖水綠的淺身女袍,外著無領右衽小錦襟。錦襟有四隻大鳳蝶點在前胸,寬邊挽袖又繡籐蘿花,繡工極佳,精巧膩潤無損。腰間掛著一隻小小的緙絲荷花香囊,以八色絲線織成,清麗好看得讓我以為是閨秀手中定情之物。
美衣華服,富貴之氣襲襲逼人。這年青女子動止欣然俱風情,一來到內廳,如天邊一抹彩霞,璀璨的光芒立即跳躍飛舞,讓壓抑鬱悶的白虎堂立顯別樣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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