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瞇著眼,半垂眼瞼下露出點漆般的黑色瞳仁,慢慢掃一遍帳內幾十名將軍,顧盼時露出冷冰冰的目光。再加上挺如懸膽的鼻樑,下撇著的薄薄的嘴唇,不怒不喜的雍容華貴,那一身剪裁合體又質地精良的錦綢文衫,都顯示他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
待將軍們止了爭吵,伯顏拂去文衫上一粒塵土,方才說道:「大皇帝有旨意,嚴令擇日攻取臨安,大夥兒議議,大軍在此形勢下,該如何行止。」目光遊走,停在呂文煥身上,笑笑說道:「昭武大將軍先說說吧。」
歸順大元兩年有餘的呂文煥從長條木桌一端站起身,這個身材欣長的將軍已屢為大元立下奇功,此時拱拳道個揖,轉首環視,盯一圈身旁或身裹皮衣,或耳垂金環,或銅目豹首的粗壯蠻子,微微在嘴角掛出一絲嘲笑:一群惟憑武力的蠻子,到現在還懷疑徐子清的能力,以為是阿術、阿塔海、董文炳自己輕敵,方才造成大敗的?竟然說徐子清碰巧取勝,嘿嘿,無知所以無畏啊。
碰著伯顏的目光,那絲嘲笑便在嘴角隱去,掉頭說道:「末將隨丞相自鎮江出發時便有言稱,勿要輕視徐子清。雖他出征僅一年,但其年紀輕輕便能稱善江南,後又成功掩護南軍撤退,盡彰其才能。屆時末將曾鄭重提醒阿塔海將軍務必小心謹慎,卻奈何此人心浮氣躁,聽不進末將之言,連場取勝後養成自大性子,不辯形勢冒失追擊,終落得全軍覆沒,六萬人或亡或降,使南下大軍無北退之路。」
扭回頭看著阿塔海,語調變得冷冷冰冰,「便是現在,將軍們仍有輕視徐子清之意。而呂某以為,如今之計,先懲阿塔海,嚴明軍紀重振軍威,叫全軍上下曉得宋兵厲害,擊敗他們並非易事,以利將士打起百倍精神,謹慎對之,再不可重蹈阿塔海之覆轍。打消將領們輕敵心,此為當前之要務。後,分兵三路,令阿術率主力翻天目山進擊獨松關,奪得臨安西北關口,威懾浙江路以南。丞相之中路大軍即刻與阿里海牙匯合,並派重兵駐揚中、常州、無錫,組織三道防線防備李庭芝與徐子清南下救援都城,主力仍執行中間突破,強攻平江,佔領湖州,再遣一軍往東南去,配合阿刺罕奪得嘉興,掃清水軍前進障礙。」
阿塔海耳朵缺了半隻,用白布包紮,便在腦袋左側壟起老大一塊。董文炳縱馬逃過那片地雷陣時,戰馬受驚,將其摔下去,卻倒霉之極,跌斷了左腿,於此時拄著枴杖,埋頭受呂文煥指責。兩人都不敢說話,偶爾側目瞟瞟正侃侃而談的呂文煥,眸子裡滿含怨恨。
呂文煥又將矛頭指向他們:「稟丞相,末將以為,大軍行止定奪之前,應先立軍紀,重樹信心,懲處阿塔海等敗軍之將,正是當務之急。」
阿塔海再也受不過了,咬牙站起來,嗔目恨著呂文煥,啪一掌擊在桌面上,只將面前茶碗拍得跳起兩寸,茶水四濺,淌了一桌,「入你娘呂文煥,不過下賤的南人,當年史天澤元帥於襄樊饒你一命,現在猖獗如此,竟敢殺我蒙古漢子了?」回頭沖伯顏叫道:「大帥,阿塔海隨征十幾年,不見功勞也有苦勞,再怎麼樣也比這什勞子降將好過許多。阿塔海自知兵敗有罪,也不求情,只願大帥別傷了我蒙古將軍的心。」
萬戶張弘范以及其弟張弘文,兩浙大都督範文虎,這批人是漢將,繃緊臉閉著嘴,心裡憤怒之極。都是南人,都是降將,阿塔海一句話便把他們全罵了進去。
伯顏不過四十一歲,忽必烈當初選他擔任攻宋的統帥,便認為其謙和大度,能夠公允處理來自各個民族的將領。擇一個服眾的統帥,他確實是這支各民族混雜之軍隊的不二人選。
軍隊派系叢雜,時有紛爭發生,伯顏深知其中要害,張口罵道:「豎子狂妄,本相於襄樊就說過,軍中不分你我,渾如一家,如有人膽敢以此挑起事端,本相定斬不饒!怎麼,你先負大敗之罪,現在又辱罵呂將軍,公然犯禁,當真要作死了?」半閉著的眼簾睜圓,目光越過前頭七八將軍,狠狠投了過去,嘴角向下斜斜挑出,這位建康行省大丞相的清秀臉膛,立即顯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怒意,「左右來呀,將此人拖出斬了。」
大將石國英是契丹人,雖對阿塔海說的別傷了蒙古將軍的心很不以為然,卻知道目前局勢緊迫,應該全軍用命,不可先鬧了內訌,起身阻止阿塔海不依不撓的報怨,又向伯顏稟道:「請丞相平靜,於末將想來,呂將軍言之有理,確應先明軍紀樹軍威,以利大軍再戰。但勝敗乃兵家常事,此際又逢大敗後的非常時期,絕不可兵馬未動自斬大將。丞相當可使阿塔海等等敗兵之將戴罪立功。」
四萬戶總管奧魯赤也站了出來,粗壯的身子猶如鐵塔一般屹立當處,雙頰股股抽搐,似乎生氣得很,抱拳向伯顏行禮,洪鐘般的聲音響徹這座帳蓬,「大人,兵馬未動便失大將,此為不祥之兆。又如石國英所說,勝敗兵家常事,怎可以一仗之勝負便斬殺帳下大將,難不成呂將軍還嫌大軍不夠亂?至於阿塔海挑起事端,末將想,呂大將軍統兵多年,絕不會介意區區小事。」掉頭看著呂文煥,臉頰肌肉跳得更厲害,偏問道:「呂將軍,你說是麼?」
呂文煥剛坐下去,得他問話,卻不正面回答,只說:「呂某就事論事。」
四下散開坐著的將領們立刻交頭接耳,多有指責呂文煥無禮的,張弘范等漢將又在一側為之辯護。
奧魯赤眼裡升著惱怒的火花,像被野獸撕咬一般要暴怒起來,恨恨盯著呂文煥。想要發怒吧,這呂文煥卻是大將之材,單憑襄樊二城,便將十幾萬元軍擋在長江以北達四年之久。伯顏接任統帥後,他又為元軍作出過偌多貢獻,是伯顏極為借重的將軍。終於忍下氣,黑臉坐回木凳,絕不再看呂文煥一眼。
伯顏不動聲色看著這一切,當然明白將軍們的不合,從鼻腔裡發起細微的冷笑,眉睫稜起,顯現一絲霸道,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不慌不忙說道:「本該按呂將軍所說,嚴懲阿塔海,但奧魯赤說得也在理,便放阿塔海一馬,責其三十軍棍,讓他知道犯禁的後果。」自有親兵過來拖了阿塔海帳外受責。
伯顏掃一眼平靜下去的部曲,悄悄歎息一聲:暫且抹抹稀泥吧,大敗之下不容內部紛爭了。便提也不提剛才發生的事,接著往下說去:「進入正題,大夥兒議議呂將軍的建議,看看能不能繼續發動強攻。」
話音剛落,元將蘇都爾岱便說道:「兩萬宋軍於前日進入平江,左翼之昆山又紮下一萬人,兩城相互支援,已抵抗大軍半年有餘。如今想在短時間內打下平江,再向南而下,只怕難得很。」
董文炳抬起頭,忍住斷腿疼痛,也說道:「李庭芝不遣餘力攻打真州,韓郅稍有不慎既有可能丟掉惟一與北面相聯的交通。再者,徐子清兵強馬壯,兼得火器極為強大,此時取了鎮江,東面再無人防他,西面也僅有阿術之殘兵敗將。他便能騰出手,協助李庭芝攻克真州。到那時,二十萬人盡陷江南,無路可退,李庭芝與徐子清合兵由北攻打,南面又有臨安大軍,兩頭受夾,只怕落個難了之局。」
奧魯赤等人連聲附和,皆認為不可執意南下,必先鞏固後防,掃清障礙,留下一條後勤補給線路,方為萬全之策。
兩浙大都督範文虎不屑地哧地一笑,望望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的各位大將,掉頭向伯顏拱拱手,說道:「先論大皇帝務必攻臨安的旨意,觀諸位持退縮之議,其前提是擔心不能快速解決當面之敵,陷入苦戰泥潭,再受李庭芝與徐子清來自後背的合圍。范某卻不這樣想,以為平江即日可克,而後驃騎南下,再無阻礙。」
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伯顏便朝他點點頭,鼓勵範文虎接著說下去。
不料範文虎反而說道:「范某所言,卻是呂大將軍私下告知的,便請他來說吧。」
伯顏呵呵一笑,按下範文虎,作個手勢,請呂文煥說話。
呂文煥在其他將領將信將疑的目光中站了起來,卻臉色灰暗,皺紋一條一條交織,顯得分外深刻。呆立良久,他咳聲嗽,方才說道:「南朝軍隊之將領,呂某盡都熟悉得很,若非憑空出現個徐子清,只怕早打到了臨安。可是,於今即便長江被斷,我軍也不擔心後路問題。平江由文天祥駐守,此人忠心有餘才能不足,歷次作戰盡有敗績未嘗勝利。在平江支撐半年,不過調集江南境內所有精兵,再憑三重城牆頑守而已。只要平江陷入我手,江南宋兵便損失殆盡,臨安再無法籌措十萬以上士兵。呂某有舊識張順在文天祥軍內,任平江都尉,如能說動了他,平江便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
他停了停,臉龐的陰鬱更加濃烈,伯顏卻知道,這人又在為給予他恩寵榮辱的大宋傷心了。心中湧上奇怪的念頭:呂文煥自祖父輩便受南朝國恩,於襄樊投降後,一直不曾忘過南朝,這人上陣作戰,也多有對宋兵網開一面的現象,可他的計謀每次都是那麼銳利,每次都會對南朝造成致命打擊。
伯顏外表一片平靜,目不轉睛盯著呂文煥,心裡突然冒出個詞語:虛偽!降便降了,偏偏扭捏作態,首尾相顧,當真虛偽得很!
虛偽的呂文煥此時伸出手放上桌面,手掌蒼白,青色的經脈凸出,老籐一樣在手背盤繞。陰著臉,這隻手輕輕敲打桌面,表示出他內心的糾纏,「只要取下平江,再佔湖州,便是長江一線全遭徐子清和李庭芝佔據,也起不到半點作用。我軍自可以戰養戰,不虞補給問題。隨後攻克臨安,或逼迫南朝投降,那麼,江南之抵抗即刻土崩瓦解。但是,」
呂文煥抿抿乾澀的嘴唇,用嘶啞聲音接著說道:「這需要時間,給李、徐二人製造一個假象——大軍回縮以救真州的假象。甚至命阿術放棄蕪湖,佯裝敗去天目山,以使李、徐二人掉以輕心。而他們必會攻擊我軍,從而導致戰線過長,到要回援臨安之時,卻無力收攏部隊。如此一來,大軍往南攻打,則敵人兵力分散,就算他們想要救,也救之不及了。」
以其人之道還彼之身,這就是徐子清巧奪鎮江和太平的聲東擊西之計。
伯顏丟下莫名其妙的忖度,清朗的面孔發紅,嘴角掛上笑容,讚賞地看著四十多歲的呂文煥,擊掌笑道:「妙計,妙計。如此一來,不但長江之李、徐,便是臨安也會放鬆警惕。呂公果真了得,無愧為昭武大將軍,我之臂助!」
策略便在他的笑聲和呂文煥的陰鬱裡議定。二十萬大軍分兵兩路,董文炳養好傷後,配合常州、江陰、揚中的元軍,單領一路回攻鎮江,做出回援真州的態勢。另一路由伯顏親自提督,圍住平江,攻擊平江之側衛昆山,消耗敵人兵力的同時,遍擄鄉野,徵集軍糧和士兵。
黑夜在緊鑼密鼓的商議中靜悄悄來臨,蜷縮著擁抱大地。對面的平江城池和周圍峭壁懸崖已看不真切,只見黑巍巍的輪廓。無數營帳密密麻麻散佈開去,火把和篝火在曠野裡閃爍。遠處傳來馬蹄聲,穿過營區,擊碎了黑夜的寂靜。
蹄聲愈來愈近,一支騎兵隊伍身披夜露出現在大帳前方。阿里海牙從前線回來了,伯顏將要強行發動再一次攻勢——為了驕傲的大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