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右元年二月初五凌晨,雨後清風吹拂,濃濃的血腥氣撲面襲來,裹緊朱紅似血的大氅,橫穿殘肢斷臂遍地的慘烈戰場,率軍攻進建康。
戰士們洶湧而入,在城池裡追擊潰退的守軍。又經過兩個時辰寸土必爭的巷戰,終將敵人肅清。至此時,敵我雙方皆是精疲力竭,這場經歷整整十八個時辰,用去一天半時間,中間僅僅歇息片刻的慘烈戰鬥總算劃下了句號。
金盔將軍站立在陳昭等人剛剛撤出的高地之上,先看看戰場上密密麻麻、被污泥裹去顏色及其標誌,分不清敵我的無數屍首,然後又咬牙抬起頭望向更換了旗幟的建康城牆。那裡破損的城牆被朝陽鍍上一層金黃,殘缺不堪但仍屹立的建康便如同一座黃金城池,華麗炫目得耀眼。
過了良久,他歎息一聲,伸手接過親隨遞來的馬韁,翻身上馬,輕輕一帶韁繩,便轉身朝北面馳去。身後倖存的兩萬將士也默不作聲,只靜靜跟隨將軍排好前後隊,整軍往北而去。
這群未能成功獲勝的戰士,經歷了十八個時辰不曾間斷的戰鬥,和已經進入城裡的宋軍同一模樣——佈滿鮮血的戰袍破損不堪,都是鬍子拉碴、眼窩深陷、衣裳襤褸、走路搖搖晃晃。只是上千面各色軍旗破爛低垂,盡顯這支軍隊落敗的悲哀。
清新朝陽自白雲空隙處投下光暉,將士們破損衣衫順風飄忽,腳踏浸染鮮血的大地,邁過無數殘肢,漸漸消失在連綿起伏的丘陵之後。
我無力發動對敵軍的追擊,眼睜睜看著那些悲傷失意的背影漸行漸遠。抵頭瞧去,幾萬具戰士和馬匹的屍體橫陳,或躺在城外戰場中,或倒掛牆崖上,一具具殘缺不全,殘肢和內臟在五里方圓內布得密密麻麻,破損的旗幟、戰鼓、盔甲、刀槍和各種軍械散落血土地,多得數不勝數。
清新的朝陽,和煦的清風,慘烈的戰場,極目處敗退失意的敵軍——腦子裡悄然形成一幅奇異的圖畫,竟淒愴迷離得無以名狀,心中升起股說不出的悲涼。
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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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崩塌了——城外殺聲震天,萬壽宮同樣鮮血四濺。
站滿牆頭的數千韃虜強弩勁發,密集的箭矢象飛蝗似的在雨簾裡尖叫著穿梭。
一個,十個,百個,同門師兄姐一個連著一個倒下。鮮艷奪目的紅色在雨水中肆意流淌,繞過屍身,爬過砍下的頭顱,翻過零散的肢干和肉塊,將玄武殿前廣場染成巨大而驚心動魄的紅,血紅!
巨大血紅中,炮火聲越發激烈,無數廝殺嚎叫橫溢整個城市,在天空,在地面,在身邊來迴盪漾,猶如鐵線纏身,把身子越捆越緊,緊緊壓迫胸膛,直叫人產生窒息的絕望。
密如幕簾的豆大雨滴絲毫擋不住讓人絕望的慘烈聲音,也擋不住師傅如遨遊九天之上的攻擊。他像威武無匹的巨神一樣飛揚跋扈,跳躍騰挪,動輒之間斃敵於拳腳之下。豎指如劍,攥拳如缽,每個招式竟帶出刺耳的嘯響。
頭上道冠被箭弩射落,烏髮散下,一掉頭,一扭身,髮絲象柳絮根根飛舞,那滿頭的雨水隨著動作漫天綻放。青色道袍已看不出本色,和著地面洋洋灑灑的鮮血,渾成一體詭異的紅。
他知道他的弟子正忍受著屠殺,眼眸赤紅,薄薄的嘴唇泛白,臉頰顯出深深的憤怒,於是,這個威武的巨神頃刻變成了猙獰凶狠的魔王。
權靈洋伏在我背後,小小身子發出陣陣顫抖。我明白她在害怕,因為魔王一樣的師傅已殺死他們七十多人,現在,這位恐怖的魔王仍在進行看起來永止境的殺戮。
我愛掌教師傅,雖然慈父一般的他如今陷入絕望的瘋狂,可那股無敵氣勢冠蓋全場,就算幾千人將攻擊矛頭全轉向他,仍不見威風有任何減弱,甚至經歷近三個時辰的廝殺,氣勢便若有形之物,在萬壽宮瀰漫盛放,讓我覺得伸手可觸。
先刺中太一脅部,卻讓他一掌逼退,詔道長越來越激憤:近三千悍士圍攻,卻奈何不了面前強橫的道人。這人以一敵眾,毫不見頹勢,一邊與自己交手,卻還有餘力擊殺七十人。
老天,這是什麼功夫,我們習的一樣武功,招式也一樣,可他的氣力似乎永遠也用不完,與幾百人人拚鬥三個時辰,大小傷口無數,現在仍舊生龍活虎,真氣仍舊蓬勃充盈,這是什麼功夫?
再搶過旁邊之人的長劍,和身撲去,一邊想道:我這道派掌教面子丟大了,以眾凌寡反被他佔上風,羞也羞死。
憤恨更加強烈,牙關緊磕,幾乎咬出血:本來指望嚇唬道教南派分支,然後接管他們,誰料到太一真人一言不發就挑起爭鬥,讓我早先準備的,讓他們內亂的計謀一點也施展不出來。接管失敗,還造成南派精華毀於一旦的結果。這樣的結果於原意背道而馳,一個空架子的南道教收了又有什麼用?
腳尖點過滑膩的青石地板,透過掛在睫毛上的水珠看去,五尺外的太一道人渾身浴血,這時扭腰避開後面刺來的撲刀,向前踢飛正面敵人,反手抄去,堅硬如鐵的五根指頭捏住撲刀上毛茸茸的大手,「卡嚓」兩聲脆響,那隻大手關節被他捏得粉碎。又順勢一帶,將偷襲之敵連人帶刀砸到右邊一名韃子身子,力量之大,那兩人同時飛出兩丈開外,不用再瞧,他們肯定了帳了。
太一道人雙手抱缺,騰身而起,猛喝一聲:「打!」看似單薄的身子象塤石墜落般快速衝下,兩手在空中分開,竟頭朝下跌下來,先一掌擊中一人天靈蓋,打得腦漿迸裂,紅白交雜的漿液噴薄而出,雨水沖激,隨著癱倒的身子立即流了一地。
另一掌往左側武道人按去,卻讓他躲開,只擊中肩膀,可是,自上而下的力量也不能承受,咯吱聲響起,武道人活生生被按斷了腿桿。
詔道長看著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這一幕,卻迎面碰到太一真人寒冷得冰一樣的目光。步伐閃動,距離與他越來越近,眼前這人整張臉簡直看不出眉目,盡讓鮮血和乳白腦漿掩住,結成了塊,連雨水都沖之不掉。
強忍住悄然泛上的懼意,咬牙切齒撲上去,一邊想道:他用的真氣明顯與我一樣,可每遇關鍵時刻,運氣法門便有不易察覺的變化,使出來的招式威力立即大過我數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詔道長手中長劍剛一刺出,立即遭太一弓指彈了回來。偷偷苦歎一聲:這是什麼樣的功夫,天下怎有如此高的武功,他還是人嗎?
他當然是人,如神仙一般的人。
可是除非他真的成為神仙,否則,萬壽宮遭屠便成了定局。
兩百多名師兄師姐只剩下六十多人,還在未有停歇的箭雨中被敵人分割成十幾堆。
飛師兄身中兩箭,數道傷口翻可見肉,與黃天、靜師兄等人作了一處戰場。圍攻他們的敵人中間有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漢子尤其厲害,此時跳躍飛騰,手中長劍快若閃電,剎那間把黃天師兄連刺兩劍。
而另一個方臉之人凶狠無比,不要命似的舉刀猛砍,甘願受飛師兄擊中左肩,卻和身撲上,一刀砍上靜師兄脖子,閃亮的刀鋒一劃而過,大好頭顱噴著鮮血掉去地面。
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就像沒有腦袋的靜師兄斷脖處的血液一樣流淌,一顆顆那麼滾燙,在臉龐滑下,卻灼進心底。
雨水無止境潑打,透過淚珠和雨幕,從門縫瞧去,玄武殿台階之上,清雲師姐身中五箭倒地氣絕。大江師叔遭本觀四名叛徒圍攻,幾乎同時被刺進兩劍一刀,透出三個偌大窟窿。清潔道觀的李大伯雙臂自肩頭被生生砍斷,背部又讓無恥叛徒朱道人砸中,睜大眼睛倒下,竟死不瞑目。十五歲的古思小師兄被妙師伯護著邊打邊往玄武殿大門撤退,仍逃不過敵人毒手,上百隻強弓射來,抵擋不及,利箭穿胸,兩人立即斃命——轉眼工夫,萬壽宮僅剩三十多人!
掌教師傅突然仰天長嘯,「義之所向,萬死不辭」巨吼象霹靂炸下,一聲一聲在萬壽宮迴盪,繞樑而過,將玄武殿前鈴鐺掠得叮噹直響,經久不絕——
廣福萬壽宮立觀一百七十年有餘,香火旺盛,座下道士三百二十三名,今日終於在我手裡毀於一旦。
缽大拳頭猛然揮出,砸死襲來的敵人,強橫無匹的太一真人雙目盡赤,銀牙幾乎咬碎:列祖列宗,太一愧對你們了!
城外炮聲隆隆,硝煙在雨幕中瀰漫,廝殺聲一浪高過一浪;身旁箭矢囂叫,弟子們的慘呼與倒地聲接連而至,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南道教於今傷亡殆盡。
滅亡,毫釐不爽的滅亡!
巨大失敗的絕望在胸膛洶湧澎湃。與徐子清相約起事,不但沒能按約前至,卻得到徹底毀滅的結果。
虎目突然流下一串熱淚,抬腿掃飛攻來的北派道士,奪過韃子的大戟,太一真人道袍充氣一般鼓起來,滂沱大雨近不了身,在三寸距離化作熱騰騰的霧氣。
再不看背後弟子們一個接一個遭受屠殺,太一振奮全部精神,手捏太乙訣,聚集所有真氣,筆直朝詔道長撲去。
詔道長一直懷疑這個強橫無雙的人武功怎會強他太多,此時更覺得讓他摸不著頭腦的內勁象江海一樣滂溥,威力猛然間增強了許多倍。正在驚懼之中,太一真人急如閃電的手掌挾著這股內勁當面而至,飛舞的袖子如此快速,帶得空中成千上萬顆雨滴象鐵珠一樣襲來。
這一掌如同爆炸的奔雷一般剛猛無匹,不敢攘其鋒,詔道長連連退卻,但他無論左閃右晃,那隻手掌緊跟而來,如影隨形擺脫不了。
躲無可躲,其他人更別提加以援手。詔道長頓住腳步,雙手齊並作蓮花狀,咬牙迎了上去。只聽轟隆隆一聲,在北方威勢無兩的詔道長仰頭噴出大口鮮血,身子騰空而起,跌出五丈開外,啪噠摔下,竟將廣場石板砸碎十幾塊。
我和權靈洋同時驚叫出聲,她在震驚叔父受傷,我卻在此刻心若死灰。
師傅曾對我說過,道教有門氣功叫太乙訣,傳自始祖李耳,為道教百般武藝之總綱,南北兩支各存一套。不過原件已丟失,北方那套是丘處機師爺帶去的,為唐代抄本。而南派收藏的是宋初抄本,可令人奇怪的是,時間落後於唐抄本的這套藏書,內容竟完整些。更為厲害的是,裡面記有一招「毀天滅地」。師傅搖頭感歎:「祖師爺真乃神仙人物,竟創下只應天上有的招式。」
我便說:「師傅,那你教給我吧。」
他卻摸著我的腦袋大笑:「教給你沒甚打緊的,只怕你一輩子都用不著它。」
如此厲害的招式,怎麼會用不著呢?
師傅拉著我的手,一邊踱步一邊告訴我:「道家講究破缺守一,『毀天滅地』便以破作法門,全身皆破,心肝脾肺,血液、真元,盡將精華獻出,用來增強招式威力。蕭歌想想,什麼精華都用於這一招,厲害是厲害了,人還能活麼?」
哦,原來是個同歸於盡的法門。
烏黑的雲層低沉壓抑,大雨滂沱,廣場中的師傅在空中飛騰,雨水包裹住他,一丁點都鑽不進去,只在真氣之外摔得粉碎,跌成細微的水霧,便在他周圍幻出奇異的光芒。師傅此刻如神仙一樣渾身發光,強勁無匹的真氣流瀉,竟使得四周空氣發出陣陣詭譎的顫抖。
這就是同歸於盡的「毀天滅地」!淒厲的尖叫從嘴裡竄出,淚水已遮住整眼簾,我大哭著喊叫:「不——」
掌教師傅在叫聲裡擊飛詔道人,閃電一般掠向韃子頭領的蒙古姑娘。那姑娘急忙後退,擋在身前的一名冷臉漢子踏足迎上,還沒挨著太一真人手掌,就被凌厲真氣擊飛。又撲上三人,只在彈指揮動間,又遭打得口噴鮮血滾地不起。
我已經絕望了,因為我看到掌教師傅雙眼流出了紅彤彤的血,緊跟著鼻腔、耳朵、嘴,鮮血從七竅噴灑,瞬息淌滿衣襟。在白茫茫的光芒中,師傅成了飛天的血人。
這個渾身是血的強橫之人在空中直切切撲過來,殺氣無邊無際,在天上地下肆無忌憚飛旋。袁箏子嚇得忘記了避讓,腦子裡一片空白,緊接著冒出個念頭:我要死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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