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鴻溝(1)
秦昭儀的事情漸漸被人淡忘,宮中又恢復平靜,雪沫兒偶爾會想起那個謹慎膽怯的女子,但她有更擾心的事情煩惱,因此從不在段羿跟前提及。
轉眼春暖花開萬物復甦,這日段羿才踏進煙霞宮就被雪沫兒笑吟吟地牽著手走至殿內小几前,只見一盆水仙碧綠青翠,叢叢榮榮之中靜靜開了一朵小花,六片白色花瓣圍著中間金黃色花蕊,半低著頭,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得水與仙之靈氣兮,幻人間冰肌。
段羿問道:「這是『金盞』?」
見她輕輕點頭,段羿喜不自勝:「你說過若花開是『金盞』便要生個兒子,不許抵賴。」
「我不過那麼一說,若是女兒怎麼辦?」雪沫兒蹙眉發愁。
段羿忍俊不禁:「這會子知道擔心了,是誰先頭誇了海口的?說話一定得作數。」
「是你說不當真的。我不管,反正到時生的是女兒你不許生氣。」
段羿調笑:「就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女子的話做不得準,果然如此,今日我可是領教了。」
雪沫兒臉上一紅,又羞又惱地伸手捶他,忽兒狡慧一笑:「還有一句話,『遠小人親君子』,請以後皇上別來我這裡,免得被我這與『小人』齊名的『女子』帶累了聖譽。」
段羿噎住,低聲笑道:「我偏偏就離不開這『女子』,如何是好?」
雪沫兒欲語還羞,猶豫半晌才應了一句:「我也離不開你……」
殿內銀鉤如月挽起縷縷輕紗,淡綠色帳幔婆娑拂動,雪沫兒星眸如水光影浮動,白衣勝雪盈盈地站在帳幔前恍若仙子,且那樣溫婉嫵媚地說出世上最動聽的話語,段羿心下一蕩,幾疑身在夢中。
晚膳後雪沫兒陪著段羿批了一會折子便覺睏倦,早早地歇了。她走後,段羿心神不定,不時抬頭看著那盆水仙,最後索性撂下筆走至幾前,越看越覺得心裡毛糙。水仙的花期原本是隆冬,可現今已至春分,這花才遲遲怒放,且只開了一朵,委實蹊蹺。
林安見他半天不動,便湊到跟前陪笑道:「萬歲爺,聽人說水仙是神仙變來的,奴才年幼時在家裡也養過水仙,老人們常用紅絲線綁住花莖,是祈福的意思。現下林主子既然有所期許,不如教人也拿紅線綁了,圖個吉利?」
「唔。」段羿點點頭,半晌轉過身笑道:「你越來越會辦事了,朕得好好賞你。」
林安知道摸中了皇帝的心思,心下不由一鬆。
段微呈報的密折在段羿處已經壓了多日,林風遠牽涉六王一案令他頗費躊躇,思量再三不能決斷。
這日退朝,段微跟著去勤和殿,落坐後兩人半天無語。段微心雖不忍卻不得不說道:「老六的案子已落實處,若想拿他只能先從林風遠處著手,請皇兄下旨。」
雖然早有所準備,但此刻段羿聽見這樣的話心裡仍似突然塌陷出一個大洞,萬丈深淵般的虛空。半晌默不作聲,緩緩起身在殿內來回走動。
見皇兄眉頭緊鎖,幾次走至案前欲提筆又縮回手,段微如何不知他的難處?不敢出言催促,默默在一旁等著。
幾丈開外的大殿似井口牢籠,而他在咫尺之間輾轉,尋找不到藩籬的出口。段羿走走停停熱油裡煎熬一般,心裡十分明白情與法孰輕孰重幾乎不用考慮,身為帝王也不容他有考慮的餘地,林風遠不伏法端王的事便沒個了結,且拖延不得,多拖一日,江山社稷臨危的可能愈大。思前想後,終於停住腳步伸手握筆。
御筆硃砂,筆似千鈞重,砂如血殷紅。此一落筆,便是將她的家人送入絕境,仇恨可以泯沒一切,他與她會不會也身陷地獄,心隔千里?段羿落筆僵硬,一劃一字力透紙背,幾行字足足寫了半個時辰才完,大汗淋漓,中衣已經盡濕,閉目將手諭遞給段微。
段微雙手接過聖諭見他臉色難看,躊躇片刻,道:「皇兄若……」段羿不待他說完便擺手,段微搖頭告退。
見瑞王臉色陰鬱走出大殿,林安唬了一跳,眼巴巴地目送瑞王走遠。因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林安不敢貿然進殿,仍一直在外候著,又過了多半個時辰不見傳喚且聽不見殿內有任何動靜,不免著急,順著門邊悄悄溜進去。殿中寂靜無聲,皇帝以手撐頭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林安小聲探詢:「萬歲爺?」見皇帝還是不動,便壯起膽子陪著笑臉上前,道:「萬歲爺,午時已過了,奴才去叫人傳膳?」
皇帝茫然抬首,聲音冷清:「林安,你說林昭儀會不會記恨朕?」
林安摸不著頭腦,皇帝問話又不敢不答,只得小心應付:「林主子怎麼會恨萬歲爺?萬歲爺對林主子的好就是奴才在旁邊看著也感動,更別說林主子了。」
低沉笑聲在空蕩蕩的殿內迴旋,虛無著落:「感動?朕只求她不要恨我入骨……」
段羿心緒煩亂,一絲恐懼似追繳的利劍懸在頭上揮之不去,竟不敢去見雪沫兒,一連幾日起居都在勤和宮,卻又天天惦記著,歎咫尺,恨鴻溝,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