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萬般世界
三人一前兩後地在樹林中穿行著，林內一片寂靜，白素貞心中的不安愈發的強烈。正要提醒許仙，許仙突然停了下來：「此處離那山谷不遠了吧？」
「不遠，大約三里路。」老多森森地回答，並不轉過身來。
許仙握緊了白素貞的手，面上警惕的神情已經十分明顯：「既然離大營如此接近，何以不見任何人影旗幟？」
老多幽幽地道：「大人何必著急，再向前走，便是那個山谷，頭兒就在前頭守侯。」
許仙冷冷地道：「我看我們不必再向前了。」
老多看著他，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大笑道：「的確不必再向前，因為我來了。」
只見一個人自林中繞了出來，大步來到許仙面前，拍著許仙的肩膀，大笑著：「想不到許兄弟這樣多疑，難道你還信不過殘兵麼？」
許仙一見此人，心中疑慮盡去：「我怎會信不過樓大哥，只是樓大哥不在山谷外佈置崗哨，未免太不明智了。」
樓橋攬著許仙的肩膀，兩人並肩向前走著：「跟我去見殿下吧，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為何不在谷外做任何佈置。」
兩人大步走在前面，白素貞邁著小碎步在後面緊跟，而老多則慢慢地跟在三人身後，一言不發。
小山谷果然就在前方不遠處，遠遠看過去，谷口薄霧瀰漫，谷中旌旗隱約，還能看到士兵們往來巡邏的忙碌身影。許仙此時才真正定下心來，對樓橋笑道：「樓大哥怎麼找了這樣一個好地方，我看此處易守難攻，是天然的堡壘，可惜太小了些。」
樓橋點了點頭：「是，若是山谷再大上一倍，便可容納所有的將士，這樣我們便可在此與遼軍多相持幾日。」
兩人說著，已漸漸靠近了谷口，許仙直覺地停了下來。樓橋笑道：「怎麼不走了？」
許仙看著他，覺得有些地方很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他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們進去吧，樓大哥。」
許仙上前一步，周圍景色倏然一變，光線陡然暗了下來。他錯愕地抬起頭，只見頭上萬里星空，宏大而深邃的星雲在寰宇內緩緩運動著，彷彿暗示著宇宙的無窮運機。他不及多想，再向前一步，景色又是一變，他已置身在一片蒼翠的小山谷之中，谷中寂靜幽深，間或能聽到一兩聲清脆的鳥鳴。
許仙猛然回頭，只見樓橋就站在自己身後：「這片山谷如何？」
許仙直視著他：「你不是樓橋。」
他笑了笑：「何以見得？」
許仙冷冷地道：「你雖然和樓大哥長得一模一樣，但學得卻一點不像。樓大哥最不擅長的就是『笑』。而你在這段時間裡，至少笑過六次。我早已在懷疑，如今看來，你果然不是他。」
他笑著，但笑容裡有著說不出的詭異：「你果然很聰明，只是既然你已知我不是他，為何還敢跟著我進來？你不怕這其中有陷阱？」
許仙笑了：「我很聰明這我知道，不用你說。至於為什麼我敢進來……」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忽然飛起，在假樓橋身周繞了一繞，然後回到許仙身邊。
假樓橋身形一晃，摀住了胸口，一臉驚恐地指著許仙身旁突然出現的白衣美人——白素貞：「你——你是……是你！」
只見白素貞依在許仙身側，看著假樓橋，柔柔地道：「因為只要有我在，他無論到哪兒都不必害怕。」
假樓橋低頭看著胸口慢慢擴大的血跡，神情驚恐萬分：「我、我要死了？！不、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他撲倒在地，雙手亂抓，似乎在承受莫大的痛苦：「我不要死，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許仙心有不忍，想要上前為他查探傷口。身形才動，就被白素貞拉住了。就見假樓橋在地上滾了幾滾，就此不動了。
許仙皺起了眉：「你怎麼殺了他？」這樣的話在夫妻倆之間已是很重的指責，許仙正感到有些後悔，想要出言補救。白素貞卻似毫不在意，依依偎在他肩上，輕柔地道：「這人可真討厭，將你誘到此處想加害於你。」
許仙一想她也是擔心自己的安危，再加上伊人在抱，溫香滿懷，早已將那一絲的不快拋到了九宵雲外。他擁著她，不經意間竟發現她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著。他驚道：「你怎麼了，不舒服麼？冷麼？」
她在他懷中搖了搖頭：「不……我剛才突然有種感覺……彷彿……彷彿你很快就會離開我似的。」
許仙啞然失笑，輕撫她的柔髮：「小傻瓜，你在想什麼呢。我怎麼會離開你呢。」
她在他懷中只是搖頭，淚水潸然流下，令許仙剎時慌了手腳：「怎麼了，你怎麼了？」
「相公……我們，永遠……永遠待在這裡好不好？」她看著他，梨花帶雨的樣子令他分外憐惜。
「說什麼傻話……你……很喜歡這裡麼？」許仙本想取笑她一番，卻臨時改變了主意。
她輕輕掙開他的懷抱：「這裡是一個世界，只有山水、草木和我們的……完美世界……」她說著，水袖輕揮，彷彿帶起了山谷間的絲絲雲彩，飄動著：「你喜歡嗎？」
許仙只是微笑著：「這裡很好，可是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裡。」
她後退一步，秀眉之間滿是驚恐：「你、你還是要離開我嗎，讓我一個人在此？！」
許仙皺了皺眉：「你怎麼了，我怎會留你在此，你自然是跟我走啊。」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淒然，低下頭，默然無聲。
許仙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油然升起的古怪感覺，拉住了她的，我們耽擱太久了，該去尋找殿下和樓大哥了。」
轉身才走兩步，身後突然感到一陣寒冷，正要回頭，卻感到那絲冰寒順著妻子的手傳了過來，自己的身子彷彿冰凍了一般，連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他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心口突然一痛，隨著這一下劇痛，他的身體重新恢復自由，他低下頭，只見一把冰刃從身後刺穿胸口，冰和著血一起融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他慢慢回過頭，她在他身後，手還呈握刀狀。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
「相公……留下來陪我吧……永遠不要離開我……」她幽幽地笑了，笑容中有說不出的淒涼。
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清者為天，濁者為地。
天地之間，仍是空蕩蕩的一片，沒有任何實物。
一團藍光，一團烈火，正在慢慢地靠近。
此處不再似混沌一般虛無，但它們像是沒有著力似的，飄得極慢極慢。也不知過了多少的歲月，它們終於離得極近極近了。可是就在它們要接觸到一起的時候，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它們，另它們遠遠分離。
她彷彿能夠感受到它們的掙扎無奈與不甘。悠悠歲月，這樣的情形不斷上演著，一次又一次。就像混沌之中它們的努力一般，它們好奇地接近彼此，卻又無法真正接觸。
忽然天空劃過一個駭人的霹靂，天地之間有了一道亮光。藉著亮光，她隱約看到大地中央立著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他炯炯有神的雙目裡映著那道霹靂，那粗獷的神情彷彿在沉思，又彷彿在憤怒。
沒來由的，她感到了一陣悲傷，她想安慰這個巨人，卻無法開口。
又是一個霹靂炸開，順著雷聲，巨人陡然大喝，天地為之震動，藍光和火焰迅速地飛起，繞著巨人飛快地轉動起來。
巨人看著它們，突然大笑起來。隨著笑聲的爆發，藍光訇然散開，灑遍了整個世界。天上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火焰憂傷地顫抖了幾下，也隨之散開，一時間，整個世界都被照得通紅……
「娘子，娘子，你怎麼了？」依舊是被眼前的人搖醒，白素貞用力地搖了搖頭，夢中的一切再次遠去。
「我……怎麼會在這裡？」周圍的一切完全是陌生的，除了他。
許仙溫柔地笑著：「你忘啦，我們跟著樓大哥到這裡來找殿下的。」
哦，想起來了。剛才她跟著許仙走進這個小山谷，才走出幾步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白素貞向周圍看了看：「樓大哥呢？」
依舊是那個笑容：「他有重要的部署要完成，所以帶著士兵們離開了。」
面對著那樣柔和的笑容，她有些恍惚起來，直到許仙摸了摸她的額頭：「你最近是怎麼了？總是這樣出神，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不，我……唉，大概是累了吧，休息一陣就沒事了。」她努力回憶著夢裡的一切，可是記憶卻越來越模糊，她仍是沒太放在心上。
許仙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愛憐地道：「如果有什麼不適，一定要說出來，知道嗎？」
「我知道了。」她甜甜一笑。
說笑間，她看到老多慢慢地自谷口走了進來，心中沒來由一緊，悄聲對許仙道：「他……沒跟著樓大哥去執行任務麼？」
許仙皺起了眉，面上笑容卻沒有絲毫的減少：「老多。」
老多慢騰騰地走了過來：「大人有什麼吩咐？」
「為何你會在此？他呢？」許仙的笑容愈發地燦爛了。
白素貞歪頭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笑容令她感到說不出的厭惡。
老多陰著臉，不緊不慢地道：「他，已經死了。」
許仙先是一喜，既而面色一沉，熟悉他如白素貞此刻竟也無法猜透他心中的想法：「死了？」
「他死了，他也要死了。」他們對話彷彿是在打啞謎，她完全無法明白。
許仙仍在笑著，笑容裡卻透出了無限的哀傷：「死了……原來我們也會死……可是死了，就能解脫了嗎？」
老多閉上了眼睛：「這是我們的宿命。」
「宿命，哈哈，宿命！」許仙的笑聲中透著蒼涼。
「相公，你怎麼了，相公？！」此時的他，對於她竟如此的陌生。可是接觸到他憂傷的目光，她心中大痛，忍不住想將他摟在懷中，盡力撫平他心中的創傷。
「宿命嗎……」許仙的聲音突然轉冷，伸手向前一抓。遠處的老多彷彿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高高舉了起來。老多的手在頸際亂扯著，喉中「呵呵」作響，兩眼突出，瞪著許仙，似乎像說什麼。
許仙冷冷地道：「如果是宿命，你就為解開宿命去探探路吧。」
他說著伸出的手憑空一扭，老多的脖子發出「格」的一聲，他的脖子立刻歪到了一邊，軟軟垂著。許仙收回了手，老多這才「碰」地一聲重重落到地上，趴著不動了。
白素貞早已看得呆了，這、這還是她所熟悉的許仙嗎？
「你、你為什麼要殺他？」她顫聲問道。
許仙看著她，眼中又是她所熟悉的溫柔了：「他做了他不該做的事，所以必須受到懲罰。」
白素貞不住地退後，搖頭：「不……不……你怎麼可以胡亂殺人？不……不對……不對……」
許仙只是溫柔地看著她：「什麼不對？」
「你……你不是相公！不是許仙！」她衝口而出。
溫柔之色不減：「小傻瓜，你在說什麼傻話，我怎麼可能不是我呢。」
她已經退到了山谷的盡頭，背靠著山壁：「你不是他，他從不會亂殺人，你不是他！」
他溫柔地笑著：「你看看我，從頭到腳，哪一點會與他有不同呢？」
「不同，外表雖然一模一樣，但是心卻完全不同！」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這句話。
「……」他沉默了片刻，淒然地笑了：「是麼，心不同，所以我永遠成不了他。」他抬頭看著天空：「我原以為，擁有他的全部記憶和外表就能夠成為他，可是我錯了，因為我沒有他的心……我永遠也成不了他，是啊……永遠……」
不知什麼時候，白素貞來到了他的身邊，伸手輕輕按著他的肩膀：「不要難過，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就是你，沒有必要成為他。」
他垂下頭，眼光被憂傷所深埋：「成為他，是我所存在的意義。如果成不了他，我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輕輕一歎：「你是你，他是他，不成為他，你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很優秀，我相信你也一樣優秀。」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他的嘴角邊泛起一絲溫柔而悲傷的笑容：「但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不會懂……」他輕輕一歎：「可是你真的很善良，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那樣愛你了。」
「我……我們不是人，我們只是影子，鏡子裡的影子。」
「什麼！」她吃了一驚：「鏡子？」
他淡淡地道：「這裡，是那個世界的倒影之一。而我們，不過是被賦予了生命的倒影。如果我們成不了他們，就會消失。」
她看著他，眼中充滿了悲憫：「不，你不是倒影，只要有世界，你們就是生命，實實在在，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的生命。」
他笑了，發自內心地淡淡微笑：「謝謝你的話，可是我們的命運，你是不會明白的。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她喜道：「你能告訴我？」
「出口就在谷口變天處，那裡藏著這個世界的玄機，我想以你的智慧，應該能夠參得透的。」
「可是，他……我的相公又在何處？我不能拋下他獨自離開。」
他輕歎一聲：「他也在這個世界裡，只是這個山谷有無數個倒影，至於他在哪個倒影之中，我就不知道了。」
她看著他：「怎樣到另一個倒影中去？」
他雙手揚起，地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法陣。
「多謝。」她說著就要跨進去。
「等一下。」他叫住了她，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們是他們的倒影，反射的只是他們潛意識的一個部分，你……要小心了。」
「謝謝你，我會小心。」她報以一笑。
他猶豫了一下，遲疑地開口：「那個……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她呆了一呆，還未回答，他已經道：「對不起，對不起，你走吧。」
她忽地笑了，張開雙臂，緊緊地擁了這個和許仙一模一樣，卻又不是他的人一下，然後迅速走進了法陣。
「白素貞……白素貞……」他閉著眼睛，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
他猛地張開眼睛：「原來如此，我是個人了，終於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在笑聲中，他的身形逐漸變淡、變淺，最後終於消失不見，唯有他的笑聲還在小山谷中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