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臥病之後
白素貞怔怔地看著丈夫,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殊無血色,看起來就像是個死人。
自從用九死果換去了心臟,他的臉色就一日白似一日,特別是那日發現他的血液全部凝固後,他的臉上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的血色。
她知道,他的身體早已經死亡了。依靠九死果的毒性保持著他的身體不腐,但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九死果毒發的時刻慢慢地逼近,他的身體狀況也就愈發地糟糕起來。九死果帶來的痛苦是如此的大,像許仙這樣堅強的人,竟兩次都痛昏了過去。此刻她恨不得遭受痛苦的那個人是自己,而不願看見許仙抓著胸口掙扎翻滾的樣子。
如果苦痛能夠轉移,她願意為他承受。
可是……
她歎了口氣,輕輕撫上他蒼白的面頰。他的肌膚觸手寒冷,也和死人無異。她忍不住探了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已經是具冰冷的屍體了。
還好,他還有呼吸,雖然很微弱。
他的手兀自放在胸口上,她用溫熱的手掌覆住了他的手背。他的胸腔裡依舊沒有震動的痕跡,他,真的就像個死人。
鼻子一酸,淚水順著鼻尖滑了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上,接著滾落在他的手背上。
許仙眉頭微微地蹙著,喉中發出一下古怪的聲音,睜開了眼睛。
白素貞連忙抹去臉上的淚痕:「相公,你醒了。」
許仙半開的眸子將那一瞬間她的神情映在眼中,他掙扎地坐了起來:「嗯,戰鬥結束了麼?」
白素貞點了點頭,扶住了他,讓他把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許仙依著她,鼻中嗅著她身上芬芳的氣息,神志有些迷糊起來。他抬起她的手,輕輕吻掉了手上的淚珠,笑道:「咱們贏了?」
白素貞握住了他的手,發現他的手逐漸恢復了溫度,心中欣喜:「是啊。」
許仙見她換回了女裝,知道她的身份已經暴露。輕輕地歎了口氣:「跟著我,苦了你了。」
白素貞搖了搖頭,低聲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金山寺跟你說過的話?」
許仙有些疑惑:「哪句?」他們說過的話太多了,要一一回想,那也太考驗他的記憶力了。
她握著他的手,緊緊地:「我說過,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嗯,是啊。」許仙感慨地道。
「從前只要一有危險,你就丟下我,獨自一人去承擔。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感激你。」
許仙沒有說話。
「我現在要再對你說一遍,你聽著:以後無論發生了什麼,我生要和你一起活著,死要與你一同離去,你絕不能再丟下我。無論你到哪裡,哪怕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我都要跟著你。如果你還珍惜我的生命,就請珍惜你自己的生命,因為你死了,我絕不會獨活。你聽到了沒有,許仙。」成親以來,她頭一次這樣直呼他的名字,可見她說這番時的鄭重。
呵呵,她也察覺到了嗎,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許仙垂下眼,眼皮掩蓋了他的憂傷。片刻,他抬起頭,笑道:「怎麼突然認真起來了?」
那抹憂愁又怎能逃過她的眼睛呢,她的心中一痛:「回答我的話。」
許仙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撫摩著她柔滑的髮絲:「傻孩子,為什麼要和一個將死之人說這樣的話。」
她直視著他:「因為我早就發現,你在輕視自己的生命。」
許仙避開了她的目光。
「看著我!」白素貞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氣說道:「許仙,從一千年前開始,你就在輕視自己的生命。你總是不停地受傷,甚至死亡,完全是為了一些與你毫不相干、素未謀面的人。你覺得自己很偉大是不是,你覺得活下來的人會永遠感激你是不是?」
「我……」許仙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算你生來熱血好心腸,但請你考慮一下,你現在不是獨自一人,你有一個家庭,有妻子,有孩子,你為什麼還是這樣輕視生命?命只有一條,不是每一次都有人跟你分享生命,也不是每一次你都有那麼好的運氣能夠活下來!是,你是一個英雄,魔界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反對這一點。你的第一次死亡的確是非常的悲壯,但第二次,第三次呢?當你發現自己每一次都沒有死成的時候,你就開始麻木了,對危險麻木,對生命麻木。」
「……」許仙想為自己辯解,卻感到詞窮墨盡。
「你以為你死了,我就能夠好好地活著嗎?不,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你為我擋住了所有的危險,但為什麼你不回頭看看,看看你的妻子淚流滿面的樣子?你很自私,你真的很自私。在你的心裡,自己才是第一位,你享受那種做英雄的快感,卻從來不為我考慮。」
「不!」許仙抓住了她的雙肩,狂亂地道:「不是你說的那樣。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第一位。我要做一棵可以遮風當雨的大樹,而不是遇到危險就往後退縮的廢人!」他激動地道:「難道我就能看著你為我受傷,為我犧牲嗎?不能!我寧可自己去死,也不要你傷到分毫,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最愛的人!是,我是很自私,因為我愛你,愛你愛得發狂了。我寧可讓你傷心也不願讓自己傷心,這點你滿意了嗎?」
白素貞淚流滿面地搖著頭:「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不要哭,不要哭……」許仙緊緊擁著她,哽咽著:「你知不知道你一哭,我的心有多難受。不要哭……」
「相公,你答應我,不要再輕視自己的生命。不論從前發生了什麼,那都已經成為了過去。珍惜現在,因為你還活著。你絕對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永遠在一起……」
「是的,拿出生的鬥志來。否則不等八十一日之期到,你就撐不下去了。等熬過了這一關,我們就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人世的紛爭,過我們的生活。」
許仙的視線逐漸模糊,眼前彷彿出現了她所勾畫的未來。
是啊,為什麼要死呢,我該活著的,和我的愛人一起活著。別人都死了,我們還要活著。要活著……
一股生的意念慢慢從心中蕩漾開,傳播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感到冰涼的四肢暖烘烘的,臉上竟泛起了一絲血色。
「我答應你,珍惜自己的生命,絕不會讓你傷心。」他微笑著看著她。
她的腮邊還掛著淚,但她也笑了:「嗯。」
正當許仙想要吻上這個動人的笑容時,門上突然傳來了剝啄聲。
白素貞連忙爬起身來,整了整衣裳,抹滅了哭泣的證據。
「進來。」估計她整理得差不多了,許仙高聲道。
趙玢推開門,大步跨了進來,滿面春風,好像剛得了什麼寶物似的。
許仙向他拱拱手:「王爺,許仙身體不適,恕我不能行禮了。」
趙玢揮了揮手:「無妨。」隨即高興地道:「許仙你知道咱們這次勝得多麼漂亮麼?」
「願聞其詳。」許仙淡淡一笑,現在的他,已經是寵辱不驚了。
「咱們用十萬大軍,幹掉了敵人十三萬人,而咱們才折損了兩萬不到。敵人耗損了一百多輛戰車,死亡名單中還包括阿古不花那樣的大將。」他向白素貞笑了一笑。那天許仙和阿古不花對陣的場景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輕視這個南人了。
用兩萬換了十三萬,當然合算得很,不過現在許仙只想和白素貞兩個人呆在一起,而不是聽這個「第三者」興沖沖地討論傷亡人數。
當然,王爺說話,還是不能不聽的。許仙盡量擺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白素貞則在一旁偷偷打著哈欠。
趙玢足足說了半個時辰,其間許仙只是象徵性的:「嗯」「啊」「是的」「這樣啊」「不錯」「唔」地應付著他。
最後,趙玢的長篇大論終於說完了,他站起身來,準備走人:「我看你也累了,就不打擾你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再聊。」
許仙苦了臉:「我覺得我的傷沒那麼快好。」
「不要難過嘛,我相信你的傷會很快痊癒的。」趙玢走到了門口,打開門,忽又回頭道:「對了,我大哥醒過來了。」說完,走了出去。
許仙一怔,長長歎氣道:「太子爺醒了,我的日子恐怕沒那麼好過了。」
白素貞掩著嘴只是笑。
許仙瞪她一眼:「有什麼好笑的。」
她笑得花枝亂顫:「你不覺得如果王爺多跟你說說話,你的病就裝不下去了嗎?」她笑得倒在他懷裡:「你會忍不住想下地走走的。」
許仙故作生氣,緊緊地摟住了她:「也不用等王爺找我聊天,只要有你在,我就裝不下去了。」他說著,朝她吻了過去。
敲門聲響起。
許仙停下,兩人的唇還有寸許的距離,幾乎能感覺到對方溫熱的呼吸了。
然而,究竟還是有那麼點距離——沒吻到啊。
許仙懊惱地抬起頭,門敲得更響了。
白素貞只好再次從他懷裡撐起來,整了整儀容,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的是老將軍李淳厚,他滿臉笑容地走了進來,一手拎著一大罈子的酒。
「喲,老將軍,怎麼這麼客氣,還帶了兩罈酒來。」向許仙屋子裡送酒,這不是給他找麻煩嘛。
李淳厚將酒放在屋角,阻止了白素貞的幫忙,抹抹汗道:「許大人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多謝老將軍關心。」許仙有點受寵若驚。
李淳厚笑瞇瞇地打量著兩人,道:「許大人真好好福氣啊,有這樣的如花美眷,身手還如此之好,絕配啊,嘿嘿,絕配啊。」
聽到他稱讚他倆,許仙大是受用:「哪裡哪裡……呃,確實確實。」正要謙虛幾句,忽見妻子瞪了自己一眼,連忙改口。
李淳厚「呵呵」笑著:「許大人休息吧,老夫不打擾你們小夫妻倆了。這兩罈子酒可是特別炮製的極品好酒,」他說著,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地道:「這酒,有壯陽之功效,你一定要試試。」
許仙咳嗽一聲,瞥了白素貞一眼:「這個……這個,如此,多謝了。」
李淳厚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順便關上了門。
許仙憤然向李淳厚的背影聳了聳鼻子:老子哪一點看起來像內虛的人了?壯陽酒,我靠!
白素貞飄到他身邊,眼光一直瞄向屋角那兩罈酒:「相公,這酒好不好喝啊?」
「不許喝酒!」許仙嚇了一跳,自己還想多活幾天吶。
「不要這樣嘛……」她撒嬌著抱住他的手臂,連連搖晃。不要懷疑,她就是一酒鬼,如果能夠痛快地喝的話。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絕不妥協。
「我保證,」她水汪汪的眼睛直看著他:「我保證絕對不會喝醉的。」
她的保證無效,只喝一口就能爛醉的人沒有立場做這種保證。許仙連連搖頭:「絕對不可以,你只要一沾酒就會醉。何況,何況這酒是……」
「這酒怎麼了?」她好奇地問道。
為了讓她死心,許仙咬了咬牙,湊到她耳邊嘀咕一番。
她的臉騰地紅了,小拳頭不住地捶打著他的肩膀:「你這個壞蛋,壞蛋,壞蛋……」
許仙被她罵得心中一蕩,賊兮兮地向她微微嘟起的小嘴吻去。
敲門聲又起。
這回,許仙的心火都被那敲門的聲音勾起來了,操起床邊的椅子,直接朝門扔了過去。
門外一靜。
白素貞在他臉上輕拍了一下,要他壓下火氣,然後去開門。
門外是任道任明兩兄弟,他們手上捧著大盒小盒的東西,向開門的白素貞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跨過椅子的殘骸,走進房間,將東西放在了桌上。
任道看了地上的椅子一眼:「許大人,這個,夫妻演武啊?」
許仙的表情不是很好看:「不,打老鼠。」
白素貞掩住了嘴,苦苦忍住了笑。
任明咋舌:「什麼老鼠,要用椅子來打?」
「兩隻大老鼠。」許仙沒好氣地道。
白素貞早已轉過身去,笑翻了。
任家兄弟對望一眼,像是感到自己不太受歡迎:「許大人,呃,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哼,好多了。」許仙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過火,趕緊補充道:「多謝二位。」
任道訕訕一笑,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這些是千年的人參和首烏,是我們兄弟倆在東北作戰的時候得到的。大人身子虛弱,這些東西對您大有好處的。」
「多謝多謝,千年人參,多不容易啊,二位還是拿回去吧,許某用不著的。」就自己這破身體,吃啥也不補啊。
「不用不用,」兩兄弟連連後退:「許大人留著吧,我們,我們這就告辭了。」說完,迅速地退出房間,還很有禮貌地關上門。
「他們怎麼了?來一下就走。」許仙大感不解。
白素貞笑得摀住了肚子,掙扎著坐在他的床沿:「他們,嘻嘻,他們怕被你當成老鼠打了。」
許仙搖了搖頭,看著房門:「軍中還有多少將領,他們不會一一都要過來看望我吧?」
白素貞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你、你很有人緣嘛。都來看你,嘻嘻,你今天不用休息了。」
許仙將她摟進懷裡,有些惱羞成怒地道:「一點也不好笑。」
她兀自笑個不停。
許仙想封住了她的嘴,看她還笑不笑得出來。意念才動,他懷疑地看了看房門。
她笑得好辛苦:「任道和任明在你這裡碰了釘子,你以為還會有人敢來麼?」
許仙斜睨她,「嘿」了一聲:「你這是在鼓勵我嗎?」
「我……唔……」她才說了一個字,就被封住了嘴。
許仙終於如願以償地親到了她,一時心中躊躇滿志,正欲得隴望蜀,該死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兩人無奈地對望了一眼,心中已無力抱怨。
「別理他。」許仙低聲說著,伸手把玩著她的發角。
「這樣好嗎?」儘管很贊成這個主意,她還是問了一句。
「我累了,除了你,現在我誰也不想見。對了,周公除外。」許仙吻著她的後頸。
她縮了縮脖子,感到後頸癢癢的。她瞇起了眼:「那就不理他好了。」
許仙輕輕一笑,將她整個地攬入懷中,正要有所行動,就聽到門外一個低沉的聲音道。
「許大人在嗎?」
許仙直起了身子,無法再當作沒有聽到。
那是趙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