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廈將傾
「許卿免禮平身。」一國之君此時斜臥在龍榻上,彷彿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可他事實上只有三十六歲,在歷史上,也只是個年輕的皇帝。他吃力地伸手虛托,緊接著劇烈咳嗽起來。張公公連忙上前,用雪白的絲絹輕輕捂著他的嘴,等他平復下去,低頭一看絲絹,神情變得十分複雜。
「陛下。」歐陽修在一旁不無擔心地道。
皇帝苦澀一笑,揮了揮手,轉入正題:「許卿,你看朕這身體……」
許仙一點頭,趨前道:「臣斗膽了。」
他小心地搭上皇帝的脈,眼眸低垂,看著皇帝白皙得病態的皮膚,心中輕歎一聲。
上次他救皇帝的時候就知道他體內潛伏著一種奇毒,人間無解的奇毒。以他所學,尚無法探知該毒的屬性,只有九劍仙的醫書上曾隱約提到過。這種毒看似無害,但是在體內積累到了一定數量,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中毒者身體隨著毒性的增大而日益衰弱,到無法控制之時,中毒者就會死亡。這種毒奇就奇在毒發時的症狀,你根本猜不到中毒者會怎麼死。是中風,或者是其他足以致死的病狀,讓太醫根本無法察覺真正的死因。
最重要的是這種毒是由幾種大補的仙草配製出來,人類吃了那是必死無疑,但魔族和神族卻有大補之功效。
可是皇帝怎麼會中了這種人間根本沒有的毒呢?是誰要害死這個國君呢?
是兩位皇子?還是某個心懷不軌的大臣?
權力頂端的爭鬥是黑暗無比的,說實在的,許仙並不想參與,他只需要在爭鬥之後,從勝利者那裡得到一點好處來鞏固自己的勢力。可是皇帝一系列的舉動卻將他牢牢和皇權綁在了一起,脫也脫不開。
這毒他也無從化解,只能用「生」的力量將之納入自己體內。沒想到這幾個月,消失的毒素再次聚集起來,顯然對皇帝的陷害還在悄然進行中。只是這次,他已沒有救他的能力了。
「如何?」皇帝的聲音是努力壓抑的緊張。
許仙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皇帝瞳孔一縮,似乎心中有數了:「但說無妨。」
「陛下尚有一年春秋。」許仙掙扎半晌,還是說了出來。
皇帝手一翻,猛然抓緊了他的手臂,那樣的用力,抓得他痛得險些叫了出來。漸漸的,他鬆開了,眼中是深深的絕望:「一年嗎……」
房內頓時靜了下來,張公公和歐陽修呆立一旁,不知該說什麼好。
「陛下節哀,生死有命。」許仙輕輕道。
「呵呵,生死有命,你說得是啊。」皇帝苦笑著,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事實上,任何人知道自己只剩一年壽命的時候,也絕豁達不起來的。
「歐陽卿。」皇帝吃力地揮了揮手。
「臣在。」歐陽修應聲上前兩步。
「立太子之事不宜再拖,你將張文定叫來。」
「是。」歐陽修知道皇帝心中已有決定。
「張公公,叫人給許卿煮碗姜茶,你看他冷得。」皇帝看了許仙一眼,淡淡地道。
「是。」張公公跟隨之退下。
許仙垂手而立,皇帝屏退左右,自然是有事吩咐。
「許卿。」皇帝的聲音很柔和:「你是個教人摸不透的人。」
許仙心中一懍,直了直身子。
「你不必緊張,」皇帝輕輕咳了幾聲:「朕雖然只做了四年皇帝,但自問看人從不會看錯。你不是個將仁德放在心上的人,卻也不是奸惡之輩。」
這算是誇獎嗎?許仙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我不知道我當初為何會選擇信任你……你的身上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大概就是這種力量使我選了你。時至今日,我更加確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你的確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許仙愕然抬起頭,皇帝這麼說究竟有什麼含義?
「你知道這些年,我為何久久不立太子麼?」皇帝突然道。
「臣不知。」這種事,就算想到什麼也不能在皇帝面前說啊。
「四小子的母親死得很早,所以我從小就很寵他。有時候我明知不可,還是會忍不住將權力交在他的手中。我很清楚大小子才是繼承大位的最佳人選,可是隱隱之中,我竟怕將來大小子對付他的兄弟,以至於不停地為四小子安排,令他將來有自保的能力。」皇帝歎了口氣:「可我忽略了四小子那一方面。他仗著我對他的喜愛,竟也覬覦起皇位來。我實在不願手足相殘的悲劇發生在我趙家。可這時候我才發現,四小子手中的權力竟已那樣大了,大到我這個皇帝都無法控制的地步。」
「樞密院和兵部全在他的掌握之下,一旦皇帝失去了作用,他就可以輕易調動京師禁軍對付他的大哥。」皇帝很無奈:「所以我一直沒有立太子,我怕如果我立了大小子,四小子會立即動手,這樣國家就會完全陷入動亂之中,外族趁機進犯,中原將生靈塗炭矣。」
想不到皇帝也有這麼多苦惱……
「反觀大小子,朝廷中雖然支持他的佔多數,但大多是文官,一旦亂起,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會在武力威脅下改變立場。」
「那麼陛下準備立哪位皇子?」許仙小心翼翼地問。
「自然是大小子,這些年我做了許多準備,足以應付任何變亂,許卿。」皇帝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
「臣在。」
「還記得朕的囑托否?朕要你待會兒擺明立場支持四小子。」
許仙一怔:「這……」
「你要抗旨嗎?」
「臣不敢。」
「很好。」皇帝喘了口氣:「從今天起,你就是朕步在四小子身旁的棋子。如果朕的佈置起了作用,你就幫助四小子逃離京城,送他到安全的地方;但如果四小子掌控了全局,你就要……」皇帝閉上了眼睛,接下去道:「要盡你一切的力量扭轉局勢。」他陡然睜開眼睛,眼中精光大盛:「這個天下,只能有一個主人,那就是穎王趙頊,你明白嗎?」
「臣明白。」許仙的頭輕輕碰了碰地板,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屈膝叩頭的人,但對著這個年輕的皇帝,心中卻湧起一股尊敬。
他是個皇帝,也是個苦惱的父親。他寵愛的是四子,他甚至可以順應局勢將皇位交給這個他喜愛的兒子。但是他很明白天下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皇帝。自古稱得上明君的皇帝有很多,但是能不被喜好左右而做出正確選擇的皇帝卻少之又少,而眼前的皇帝就是一個。他甚至做了那麼多準備來鞏固長子的地位,而將他放在愛子身邊對付他。就衝著這一點,他就配得上許仙的一拜。
當大學士張文定走進皇帝居所時,他看到的是已經一個月未臨朝的皇帝。他實在想不到皇帝已經病成了這樣,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破碎的瓷瓶子一般。
行過臣禮,他恭敬地在一旁垂手站著。
「好久不見學士了。」皇帝微弱的聲音裡依然有著平日的威嚴。
「陛下萬福,龍體定能早日康復,再臨朝堂。」張文定心中卻在估計皇帝還能撐幾天。
「學士真會說話。」皇帝皮笑肉不笑,他指了榻旁的一張紙:「學士有什麼意見?」
張文定湊上前,之見紙上寫著「明日降詔立皇太子」幾個大字,顯然是未擬成的詔書。他心中一懍,知道好戲來了。
「臣斗膽了,」張文定深吸一口氣,今後富貴與否,就在今日了:「臣以為穎王殿下文武兼備,德才過人,是太子的上上之選。」
「臣以為不然,」許仙立即反駁:「成王殿下文韜武略,樣樣不輸穎王,更是太子之才。」
一直沉默的歐陽修抬眼看了許仙一眼,隨即閉上了眼睛,又是一副「我什麼都沒聽到」的死樣子。
「治國注重的是德才和民心,所謂『得民者王』,如今穎王殿下仁義過人,深得民心,立為太子定能使天下大定,四海安祥。」張文定是忠實的穎王黨人。
「放屁,德者治天下,霸者一天下。成王方有魄力驅逐韃虜,奪回我燕雲十六州之地,北定賊遼,西平夏寇……」
聽得許仙口出粗言,皇帝臉色一沉,「不悅」之色已經很明顯了。
張文定心中一喜,趁勝追擊:「國家不治,何以平四方?以穎王之才,靖北王之略,定可收復失地,光我大宋。」
事實上許仙心中暗暗叫苦著,哪怕他也傾向穎王一邊,卻不得不絞盡腦汁為成王找著優點:「然則……」
「我意已決,兩位卿家不必再說了。」皇帝虛弱地揮了揮手,疲憊之色溢於言表。
張公公小心地捧地那張紙,鋪在皇帝面前。
皇帝略一思考,揮筆而就。
眾人湊頭看去,卻見紙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大?天?王」。
張文定略一思索,喜道:「聖上英明。」說著跪下連連叩頭。
許仙也看明白了這三字的含義:大天王,不就是說大皇子可以為天子麼。
皇帝將筆一丟,閉上了眼睛,再無言語。
歐陽修這時走了過來,慢吞吞地道:「張大人,陛下已有決定,就請就此擬寫詔書,公告天下。」
張文定連連點頭:「是是。」
他拾起皇帝丟下的筆,深吸一口氣,大筆連揮,一篇才文並茂的詔書出現在眾人眼前。
歐陽修邊看邊點著頭,顯然十分欣賞他的文章。
張文定寫好了詔書,捧起來,小心地吹了吹。那邊張公公拿過皇帝玉璽,準確無誤地印了上去。
太子之事已成定局,張文定心裡一陣輕鬆,看到一旁沉默的許仙,不由得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眼神,似乎在說:「你輸了。」
許仙苦笑起來,看在張文定眼裡,又是另一層意思了。
「明天頒布詔書,大赦天下。」皇帝的聲音微弱,卻清晰無比。
「臣遵旨。」他跪下叩頭,心中無比得意:自己擁立有功,今後之怕要飛黃騰達了。
許仙向張公公看了一眼,卻不期然發現了他的失望,極度失望。他和歐陽修對望一眼,心中瞭然。
確定皇帝沒有其他事後,眾人退了出來。張文定趾高氣昂地走在最前面,歐陽修雙手籠在袖中,遠遠地跟在了後面。許仙三兩步追上了他:「歐陽先生,請等一下。」
「許大人有何見教?」歐陽修打了個哈欠,一臉倦意。
「先生對這一切怎麼看?」
歐陽修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許大人,好自為知。」說著快步向前,迅速離開了。
「先生,歐陽先生!」許仙急叫著,想要追上去。
「主人!主人!」在宮門前撞見了他的家僕,再抬頭時,卻見歐陽修早已走得沒影了。
「什麼事?」許仙一臉的不耐。
「夫、夫人快要生了!」家僕劇烈地喘著氣,顯然是以最快速度趕過來的。
「什麼?!」許仙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