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東已幾次和菲菲說要回家看望母親的事,菲菲一直不許。一是這些日子正戀得緊,小半天也不捨得分開,另加上菲菲的父母一直不心許謝東這麼個女婿,女兒和他同住,他們管不了,可若說結婚,卻是堅決不許的,家裡正為此鬧矛盾呢。
菲菲和謝東道:「也怪不得我爸,我媽不同意,我們在一個團,先是房子就指不定哪年哪月才能排到手,再者結婚的錢呢?我們也沒有,全得他們拿,你們家也指望不上,他們怎麼不覺得虧,賠上女兒不算,還得倒往外拿錢。」謝東皺眉道:「菲菲,要不咱們就散了吧,我是個男人,三十四,五歲結婚也不晚的,可別誤了你一生,這麼著,和你爸,你媽越弄越僵。」菲菲笑道:「我爸,我媽也不是討厭你,只是他們總覺得你幹這行沒前途,怕女兒將來沒依靠。」謝東道:「菲菲,明個兒我肯定得回家,這陣兒正好有幾天時間,再不回去,指不定啥時候能回去了。你一個人也好好想想,我也不想總過這沒名沒姓的日子。」菲菲道:「你呀,老是一副直腸子,他們不同意,我們不會想法讓他們同意,哼,就是我現在不想要小孩,還得再玩幾年,要不,我懷上一個,看他們同意不同意?」謝東道:「得,這麼鬧只怕更沒有好了局。」菲菲氣道:「你怎麼這麼沒膽氣?」謝東道:「有膽氣怎麼著?沒養家的那個實力,還是負不起這個責任的,反正你想好,和我結婚,你暫時只能得到我這個人,再要什麼旁的,實在不多。」菲菲道:「就你有骨氣,我就是拿來賣的?憑本事吃飯,我也不指望誰,只我爸媽這現有便利的條件,就咱們這個國情,你成了我們家的女婿,他們不管也得管,否則人家指他們的脊樑骨,他們也是受不了的。」謝東歎道:「菲菲,除了小提琴,這世上我便最愛你,最掛著我娘,文明教養什麼的,得慢慢來,再不許你說我們鄉下人身上有股子土性味兒,你們身上的香水味,我也嗅不慣的。」菲菲笑道:「別瞎想了,愛你就是了。說兩句解悶的玩笑話,當個什麼真?」謝東也笑道:「那便好。」菲菲道:「我不知道你?自卑混雜著自傲,也是個大古怪,有了我,再不用自卑了,可也不必自傲,比我們出色的燦若星辰。」謝東笑道:「菲菲,我總算沒白得了你。」菲菲也笑,道:「這才說了句良心話。」
菲菲知男兒心粗,便幫謝東整理回家應帶之物,自己許多衣物中,選了幾件送給謝珠和謝薏。謝東一旁望著,心裡自也感動。菲菲收拾完了,又叮囑了一番,說現在世上亂的很,你性子直,出門別跟人家口角,說不定挨上一刀,白白犧牲一條好性命。謝東自應了。菲菲收拾已畢,這晚也不和謝東同住,自回家裡和爸媽討歡心去了。
起風了,謝張氏彎著的腰身向兩側擰了兩下,慢慢地直起腰桿。她抬起重重愁紋聚集下的寂然無聲的雙眼向烏雲低沉,混濁不清的天空望了望,自言自語道:「雲不夠厚,只怕半天就過去了,雨又沒個下了,唉,苦了苗兒們了。」她又轉臉以慈母一樣的目光撫愛般地掃向她的那些麥苗,心中有股抑制不住的喜悅,這些才是有良心的,才是她所能掌握的。小苗們參差不齊,然而又都翠綠挺拔,泛著綿延不絕的波痕,隨風整齊地婆娑起舞。田地四周青黃的野草和五色的雜花也在友好地望著他們舞蹈,他們也借了這些小傢伙的光,各種肥料總是通過各種地下渠道分與他們,並不吝嗇,他們心裡也明白,用不了多久,這些小傢伙就要長得超過他們,高大,雄壯,渾厚,再過一陣子就會垂下金黃的頭,等著播種他們的主人來收穫。
風又大了些,謝張氏覺得有些乏,便坐到一個土埂上歇息,取來頭巾匝緊了。
謝珠從遠處沿著田埂,呱嗒呱嗒地跑了過來,紅花綠底小棉襖的衣襟被風吹得老高,大辮子一甩一甩的。女孩子紅撲撲的面色和西方僅存的一道落日餘輝相映襯,分外好看,她手中擎著一塊塑料大雨布,也在那飛舞飄搖。
謝珠後面有人在喊,「姐姐,姐姐,等等我。」謝曉連滾帶爬地光著腳丫子,咯咯笑著趕上來,小腦袋半禿著,一雙眼卻清澈明亮,精神的很。謝珠先跑到了,也沒管謝曉,倒是謝張氏先把謝曉抱了起來,用圍裙擦了擦他黑乎乎的腳丫子,問:「二丫兒,他們也都從學堂裡回來了嗎?是不是在做功課?」謝珠道:「娘,都回來了,俺看著大半的天裡陰陰的,莫下了雨,趕著給你送雨布,謝曉一看俺出來了,也要來,被二妹拉住了一會兒,看俺遠了,他敢情就顧不得穿鞋了,咯,咯,咯,還摔了跟頭,弄了一身的泥巴。」「你沒有俺跑得快呀。」謝曉踢了一腳跟上來的自家的大黃狗,斥道:「去,你也道道趣,跟來幹什麼?快回家好好看著院門去。」大黃狗吠叫了兩聲,不但不惱,反貼到主人的褲腿上蹭了幾下。謝張氏重又抱起兒子,道:「別鬧了,地上還涼呢。」謝曉方摟住他娘,嚷道:「娘,俺要吃饃。」謝張氏道:「好,等家去。」便讓謝珠也幫著拿些物件,娘仨個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謝張氏到了家,先讓二兒子謝誠去抱捆柴火來,和謝珠道:「二丫兒,去看早晨發的面開沒開?」謝珠應了一聲,轉身進到正屋,上了炕,掀開發面的紫色花瓷盆的蓋子,看到麵團上有七,八個清晰的小手指印,便氣得轉臉沖屋外的謝張氏嚷道:「娘,你看謝曉把面都弄髒了。」謝曉早上了炕,這時笑嘻嘻地跑過來,道:「好白呀,我就看看嗎,好姐姐。」說著小手的食指又在面上戳了一下,氣得謝珠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掌,謝曉忙向炕的另一頭裡面跑,邊跑邊舐著手指頭上的濕面,神氣地直晃腦袋。謝珠氣道:「好,你還不怕打了呢,還做怪象氣人。」說著就要上炕抓人,不成想新上身的褲子被放在炕沿上的剪子劃了個口,腿也被扎疼了。謝珠也顧不上疼,只去瞧那褲子,她本想整整齊齊地等哥哥回來,這下子心痛得了不得,也顧不上再去罵謝曉,急忙找針線來縫,邊縫邊嚶嚶地在那哭。謝曉知惹了禍,遠遠看了一會兒,半天裡方小心地湊上近前,小聲道:「好姐姐,我幫你引線。」看到謝珠不理他,就又央告道:「等俺哥回來了,給俺好吃的,俺給你一半,成不成?」看到姐姐仍不理自己,便悶悶不樂地走到院子裡的大樹下,拿個小凳子坐了,望著院門口看,天漸漸黑透了,也不敢遠走。那大黃狗見謝曉出來,似乎是不高興的樣,便從原來趴伏的地方起了身,蹭開幾步,見謝曉對他沒什麼表示,方才又趴下了。
謝張氏進屋見謝珠仍哭,便道:「別哭了,多大的丫頭了,縫上就是了,你哥還能注意這些個小事?」謝珠便不再哭。
謝東大包小裹地進了院門,二弟謝誠忙過去接了,謝薏和謝曉一個拉一隻手,擁著往屋裡走。謝張氏笑著迎到門口,見兒子越發的整潔精神,滿心裡都是歡喜,道:「東兒啊,啥時候到的?」謝東道:「下午就到了縣裡了,坐班車到的鄉里,又搭臨隊的牛車回來的,也沒走多遠的路。」謝張氏道:「快炕上暖吧,天一黑,山裡仍是冷的。」謝東笑道:「媽,我不冷。」
謝東見謝珠紅了眼圈,問道:「二珠,怎麼了?」謝薏笑道:「想你想的,哭了有一陣子了。」謝東便笑,謝珠不好意思了,道:「才不是呢,是褲子讓謝曉害的劃破了。」謝東瞧了瞧,道:「看不出來的,你別傷心了,你的巧手都補好了。」謝珠方才笑了。
接下來是一番分這分那,又是一通問這問那,謝東一一答對了,脫鞋上了炕,卻不敢往炕頭去,說燙人。謝張氏道:「就是在城裡呆久了,住不慣這個了。」謝東道:「倒也是,真扛不住這個熱勁兒。」自是不用謝東幹什麼,謝珠,謝誠去幫謝張氏幹活。謝曉,謝薏得了謝東帶回來的東西,牽著大黃狗,跑到別人家顯白去了。謝東無事,便取帶回來的書看,知鄉下娛樂的東西少,回來前也準備下了。
個把鐘頭裡,飯菜便齊了,主菜是豬肉燉粉條子,主食是白面饅頭,雖不是什麼好吃食,冷丁吃一回,謝東吃的也滿香的,謝張氏見了便歡喜。
謝珠和哥哥最有話說,說是得謝謝那送她許多東西的姐姐,謝東笑道:「這回送東西的不是我上回說的那個淒芳,這回是菲菲,我新處的女朋友。」謝珠高興道:「哥,那是她先看上你的?」謝東道:「喜歡倒是喜歡,但事情也複雜,她家裡不太樂意,嫌我出身在我們農家。」謝張氏聽了接道:「東兒啊,這事也強求不得,人家家裡不願意,咱也別強往上貼,許得是你城裡住久了,眼界高了,其實在咱們鄉下,娘眼裡的好姑娘也是不少呢,按你的人品才學,娶個好媳婦也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保準不會像城裡姑娘那麼嬌氣,好咬尖,你一輩子裡得個老實厚道的姑娘,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先著家務事上就不用操心,幹你那個工作的,你哪有時間忙裡頭的事。」謝東笑道:「媽,城裡好姑娘更多,這個你也不用替我操心,我都不煩呢,你急個什麼?他們家不願意我,我還不願意他們呢。」謝張氏聽了道:「東兒啊,有些個禮貌,成不成的也別成了冤家,將心比心,咱們家雖然不濟,你讓娘把女兒嫁個逃荒的人家,娘也是不肯的。」謝東笑道:「家不家的倒次要,主要還是個人,好樣的早晚會出息的,看人怎麼能看一時一地呢。」謝張氏道:「理兒是這個理兒,但現成保靠的不要,誰要那些野地裡晃蕩的,出息不出息,總是兩說,還是親眼見了的真實。」謝東笑道:「嘿,這些個老觀念,幾千年來不知害了多少年輕人不往了自個兒出息上奔,全指望著靠爹媽,也不僅在婚姻上害人。」謝張氏道:「老理兒上,錯的總在少數,媽不許你胡說,你大伯聽了便先要罵你忘本呢。」
正說著,丁謝老漢聞訊還來了,見天晚了,也沒多坐,說明兒早起帶謝東上山打獵。謝誠央了半天,才答應帶上他。因走的路遠且險,謝珠個女孩家,求了半天也沒答應她。
晚上一家人又說了陣兒閒話,便自安歇了。
第二天一早,丁謝老漢背著一支雙管老獵槍,牽了自家一條青黃雜色的猛犬,和謝東,謝誠出了門,又約了同村好打獵的一對父子,五個人傍天亮便出發了。謝張氏和丁謝老漢說讓早些回來。丁謝老漢道:「也不太遠去,往北面翻幾座大山梁,只要打上一件大的活物就往回了走。」
謝張氏不再說別的,打點些吃的給他們帶上,又給謝東換了件家用的土布大衣,說山上跑別糟蹋了城裡穿的洋裝。謝東怕凍著了,便披在外面。謝珠自是戀戀不捨地送出老遠,直到打獵的人們隱到山凹裡不見了,方才回轉家來。
謝張氏見謝東帶回來不少的海鮮貨,張羅著要醃上。謝珠見了道:「我哥不說了嗎,趕著都吃了,不讓醃。」謝張氏道:「有了連毛入,沒了把嘴蓄。好東西哪能一下子吃完了。」謝珠跺腳道:「唉呀,海裡的東西,就吃那個新鮮勁,等冰化盡不新鮮了,吃了有什麼味道?」謝張氏雖嘴上說,卻也大鍋裡做了,不再拿鹽醃了。
吃了早飯,自又是下地伺弄莊稼。晌午頭謝張氏回來安排午飯,拿個簸箕站在院門口篩些穀物,忽聽村頭一陣的亂,有許多人在跑,她不知什麼事,讓聞聲出來的謝珠將她手中的東西端回去,她出了院門口向村頭張望。正看著,見本家一個侄子打那邊跑過來,她攔住了問道:「栓子,出了啥事,急惶惶地跑什麼?」叫栓子的年輕喘著粗氣,粗聲大嗓地道:「三嬸,出事了,二楞子他們八個人讓人抓走了。」謝張氏奇道:「啥?昨晌我還見了他呢,也好好的呀,他愣是愣了點,可總不會犯國家的法呀,幹啥抓他呀?」那叫栓子的道:「三嬸,你不知道,這是後山南屯的事,後山的小隊百十戶的人,今年什麼稅啦費啦地交不起,大隊裡就來了人催,治保,會計的有三,五個吶,兩下裡說了不合就吵起來了,二楞子和唐家四小子也正好在那,幫著說了幾句,後來就動了手了,那些人跑了,可縣裡連夜就來了人,連二楞子一起抓走了八個,今早大家推了幾個人去,只接回來三個,個個打得都不成人樣了。回來說那幾個說啥也放不了了,都送到縣裡去了,我就是從唐家剛回來的,那四小子全身沒有好地方,嘴裡都讓電棒電糊了,慘著哪。聽說那電棒用的電池,比人的腰都粗呢。」謝張氏驚道:「啊!他們怎麼這樣整治人呢?好幾百的,誰家有這些錢呢?隊裡是不讓人活了。果園,水塘的都讓他們挑好的佔了,剩下的幾分薄地,誰家能打上來好糧來。唉,這讓人怎麼活啊!」這栓子聽了道:「先別說這個了,回來的人正四下籌錢呢,一人伍佰元,是擔了保才先放了的,不交錢,還得抓人,那幾個是沒指望了。」謝張氏歎道:「啊!伍佰元?隊上這麼幹,縣裡就不管一管嗎?」栓子道:「管個屁,就是縣裡讓公安局來抓的人,那五個就押在縣府大牢裡,這回可沒個出頭了。」謝張氏聽了道:「哎呦,這可怎麼好呦,農活正忙著,這田不也耽誤了嗎?」栓子道:「他們哪管這些個,就知道要錢罷了。隊裡,村裡有幾個幹部,平時對我們也挺狠,現今在人家面前,連狗也不如,叫都不敢叫一聲,一個勁地點頭,可好歹也取回來三個,比一個沒弄回來也強。」栓子說著又跑走了。
謝張氏仍在門口四周瞭望,見本家另一個侄子輩的,叫富貴的,也是個幹部,遠遠地往這邊來,忙迎上去問情況。那富貴一身老式的黃軍裝,戴了頂破舊的黃帽子,聽了謝張氏問,唾了一口道:「活該,誰讓他們愛顯白,連帶我們也挨了罵。動誰不好,也不問問,連人家縣裡下來蹲點的人也一遭打了,這不是往死裡作嗎?」謝張氏道:「不是他們先罵的人,先動的手嗎?」富貴又唾了一口,道:「別管誰先動的手,人家是帶了傷的,而且人家是為了公務,理在哪邊不很明顯了嗎?富還不跟官爭呢,窮種地的,跟人家鬥個什麼勁?沒錢交,躲了不就完了嗎,掐了電,你不會點油燈,點不起油燈,不會燒柴火,窮折騰,這回好,平時好逞能的,不都進去了。平常我說他們還不服,真是一群現世報,白吃飽。」富貴罵罵咧咧地自去了。
謝張氏呆呆地立在門口,望著綠油油的田野,雙手不自主地抓緊了圍裙,怔怔地茫然無措。忽地,她覺得自己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就像是被抽乾了水的老井,直到謝珠喊她,才遲遲回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了
謝東跟著上山,起先還行,後來就有些跟不上了,手裡拿的東西都讓丁謝老漢和謝誠接了,自己照顧自己,仍弄得跌跌撞撞,跟頭把式的。在一個大山凹裡,兩個老字輩的堵著了幾窩兔子,連打帶抓,一下子弄著了三隻,也跑了幾隻。丁謝老漢也不在意,道:「跑就跑了吧,等年底再打,春天間,也窩崽了,打盡了,也就絕了種了。」
下午也沒遇上大物兒,好歹又打了兩對野雞,抓住了一條青蛇。謝東幹不得旁的,被丁謝老漢指點著,挖了半口袋蘑菇,心裡三呼萬歲,總算沒白來一趟,又挖了些野菜,說回去蘸醬吃,頂去火的。丁謝老漢看了笑道:「城裡人也稀奇,我們這豬都不希得吃的東西,他們常常還當了寶兒了。」謝東笑道:「大伯,你不知道,這些野菜有營養,又沒受污染,確實是好東西。」丁謝老漢笑道:「再好吃,總沒得肉香。」
因許了謝張氏早回,丁謝老漢也沒往遠了張羅,差不多了便打道回府,進村時,天尚未黑下來。
村前一棵老樹下,一個大碾子四周,坐著五,六個比丁謝老漢更年長些的老人,在那閒說話。一式的黑布衣褂,老抿襠褲,有的頭上戴著破舊的西瓜帽,有的光頂紮著毛巾,褲腳上也都打著綁腿。一個拿著已磨得油黑發亮的老煙袋桿正抽煙的老爺子沖丁謝老漢道:「謝大呀,你也真行,腿腳還利索,上得山去一準能弄個仨倆的,咱們卻再比不得你了。」丁謝老漢站下道:「二哥,你年輕時也是把好手,那時不淨是我跟著你滿山跑,現今著兄弟擺弄的十下裡,有五,六下還不都是跟你學的。」
又有個滿嘴沒了牙的老頭兒上來看了,道:「真沒虛了,只是肉都不太肥,也賣不上個價,還是留著自家下酒吧。」丁謝老漢打過招呼,拉著謝誠先走了。謝東一是累,二是見了長輩老人,不好失了禮,便坐下休息,也陪著一群老漢說幾句話。只一會兒,老漢們和他搭不上正話,又自去說他們的。
一個老漢一旁坐了歎道:「唉,這世道又變了,小日本走了,中國人就開始欺負中國人啦」拿煙袋桿的老漢道:「嘿,老哥,那還用說,哪朝哪代,苦的還不都是我們種田人啊!誰個城裡人不享福,要不價怎麼叫城裡人呢。出不了山的,個個都脫不去受窮的命,出得山的,十個裡有十個都忘了本啦」先說話的老漢道:「老了就清淨了,土裡有誰打攪呢。」那個沒牙的老漢聽了道:「城裡怎麼了?前幾年便去縣裡鑲了個牙,回來沒半年,不但鑲的又掉了,挨著的又壞了倆,這花錢遭罪的事,我再也不幹了,城裡人騙人啊!再者,那個小縣裡,算是什麼城?也不都是一堆土物。」一個老漢聽了道:「老哥,那你可沒說著。古來說縣城,縣城,大小也是座城,總比窮山溝裡強幾分,要不誰往外奔,你是見的世面少了吧?」這沒牙的老漢急了,站起來道:「你怎麼老糊塗了,忘了俺是啥樣的人了,俺見過的世面少?想當年俺隨林總入了關,過了江,打到海南島,什麼仗沒經過,要不是回家探親家裡人不讓走,不也進了城,說不定在縣裡也當個總理什麼的了,還等著受這些混小子的氣?俺家裡那些章可不是假的,可是拿命換來的。打仗到了節骨眼上,人像被割的麥子一樣地向下倒,說血流成河,還是嫩了點,滿眼裡都是血和肉,那是血海,可俺乍了?眼都不眨一下,不怕?不是,慣啦。那仗打得,天昏地暗,什麼白天黑夜,什麼東南西北,命令到哪,就打到哪。往南面去的那陣兒,有一次,一個多月都沒解綁腿,後來解開綁腿,那虱子打著團往下滾,誰哼過一聲了,嘿」
一個老漢道:「老黃歷了,翻它幹嗎,好漢不提當年勇,你還一個月能得個十幾塊錢呢,我們卻是分毛沒有,你當初要真是好漢,出去幹吶,躲在家裡幹嗎?」沒牙的老漢道:「還不是爹媽摁著腦袋結了門親嗎,誰還捨得走,再說那陣子也打得差不多了,也不需要人了,要不你藏得住?還不得拎出去讓你接著往上衝,瞎,你哪有俺懂,老冒吧你呀。」
謝東聽著老人講老話,想樂,又怕挨罵,趕緊起身往家了走,還聽有個老人在那念叨,道:「也不用羨慕那些個,城裡也不全好,吃的那雞蛋都有股子腥味,哪趕得上俺們莊稼院裡撒野的雞,蛋實啊。」隱隱又聽到另一個道:「也有好的,城裡人看病不花錢,買糧國家還給補呢」一個道:「不對,現今不給補啦,聽說全開放了,不說這,就是大閨女,小媳婦的**屁股大白天也敢往外露,你說嚇不嚇人」
謝東回到家,丁謝老漢正和他娘在地下說話,見他來了都停下不說。謝東便進了屋,見謝珠,謝薏都在炕上長方小桌上寫字,也不敢打攪,脫鞋上炕歇腳,聽丁謝老漢在外面道:「你也不用著這個急,他們來借錢,你沒有有什麼可愁的?」謝張氏道:「鄉里鄉居的,有了難,你能不幫嗎?可咱家真就是少現錢。借五十,實在是拿不出。」丁謝老漢道:「自顧自吧,現在這世道,兒子都不顧爹的,誰顧誰呀。」謝張氏歎道:「唉,這世道,咋就不讓咱窮人家安安靜靜地過活呢,俺也從不打算坐汽車,睡洋房,可總得讓娃兒能吃飽飯,能念上書呀,可是你看看,今年連場好雨也沒見得下,收成只怕不會好,到了秋裡,又是一個愁。唉,這又到了憑良心的朝代了,可到了這樣的朝代,只怕人也就沒良心了。」丁謝老漢道:「得得,別叨咕了,東崽子回來趟不容易,別讓他回去弄得工作也不安生了,耽誤了國家的大事。」
一家人坐在一起時,謝東也不好多問,謝張氏笑著和他道:「東兒啊,今個兒你三嫂還特意來看你了呢,她結婚那工夫,家裡有哥沒弟的,門簾還是你給掛的呢。現在她丈夫也過世了,一個人領著兩個孩子過,也挺不容易的。」謝東道:「我記不得太清了。」謝張氏道:「你明個兒還能見著,她明個兒還過來。」謝東笑笑,也不太感興趣。
連陰了幾天,也沒見雨。這日早起,卻是個晴天。
謝東在家,什麼活也不讓干,自己也覺得笨手笨腳的,也不再強求,送弟妹們上了學,便坐了看書,一會覺得累了些,便穿鞋下地到街上溜躂,見了村裡的熟人,便打個招呼問個好,愜意得很。
轉過一排土木磚瓦房,迎面走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鄉下媳婦。這女人結結實實的,下身是條藍布燈籠褲,上身是一件女式百花間雜的布衣,頭上繫著塊折疊起來的方巾,一隻手掐著腰,走起路似搖似擺的,她的臉色極健康的,面色雖黑些,卻透著股子紅潤,一雙眼也特亮,看人時虎虎實實的。謝東不自主地半側了身讓人家過去,其實路寬的很,根本用不著他讓。
那媳婦也沒多看謝東,照舊向前走,走到一家院門口,被裡面扔出的一個物件打在了身上,聽裡面有個男人道:「唉呀,我們屯的大美人,又出來走服裝呀?今個兒怎麼沒換套新的,讓人看上去嫩些,弄不著瞅了也舒服。」牆上還站著兩個男人,正在干農家活,聽了都哈哈大笑。那媳婦聽了這話,撿了塊石頭扔到院裡,另一隻手也掐在腰間,跳著腳罵道:「呸,一群挨千刀的混賬王八蛋,自己有多少斤兩不知道?還占起老娘我的便宜來了。三狗子,你還是回家關上門弄你家的母雞母兔吧,對付你姑奶奶,家去拿尺量量,拿鏡子照照,你那蔫吧唧地癟犢子玩意夠粗夠長嗎?瞧你那個熊樣,見到母的就直淌口水,直翻白眼,肯定是個兩分鐘不到就蹬腿的貨,還滿街裡打著幡兒賣起金槍不倒丸了。」罵完了院裡的,又罵牆上一個穿了件西服,笑的正歡的漢子,「嘿,禿六子,還穿上洋裝了,呸,你們別到外面去咋唬了,讓我們前後屯都跟著你們丟人現眼,可惜還都是個爺們兒,養下了三,四個崽。」
幾個男人挨了罵,卻也再沒敢回嘴,只互相嘲笑著打趣。那媳婦也沒再理他們,搖擺著仍往前走。謝東怕人見了自己偷聽,也忙往前面去了。
散了會兒步,謝東便又走回家來了,到了自家院裡,便聽到一個女人在屋裡和他娘大著嗓子說話,一聽,正是剛才街上遇到的那個媳婦,猶豫了下,還是推門進了屋。謝張氏見他回來了,忙給那個女人介紹,道:「東兒啊,這就是你三嫂,特意來看你的希奇。」謝東紅著臉問了好。那媳婦嘖嘖道:「還行,跟說的一樣,東崽子這不也人模狗樣的了,比那些下流爛貨強煞了,一見就知是個懂禮的知識人。東崽子,你這次回來能住幾天呀?」謝東仍低著頭,也不敢看她,回道:「也呆不上幾天,這些日子團裡得了閒兒,就回家住幾天,要不,就是年節也回不來的。」那媳婦聽了道:「我和三嬸正說你呢,我有個表妹,比我還俊著吶,一般的人也從不入眼的,雖文化上低了些,可也極有分寸的一個,家裡的活計干的價兒好個水平了,咋,我聽三嬸說了,說你在城裡有了?」謝東點頭道:「有了半年多了。」那媳婦道:「唉,真可惜了了,我們家的這妹子可不就晚了半步,要不你一准也會相中的。」謝東笑了笑,也說不上什麼。謝張氏和那媳婦搭話道:「他三嫂,你也守了好幾年了,也不想再找一個?趁現在還年輕著,就抓緊些。」那媳婦道:「只我一個還有人肯要,一聽我有兩個娃,全嚇跑了。現在這些糟男人,沒個有良心的,就知道佔便宜,其它的都不理不睬。我們娘幾個相依為命吧,好在也沒上一輩的牽累,維持著還過得去,不過一天裡也得不著閒,總是累得要死要活的。可咋辦?你就是這個命,脫也脫不開的。」謝張氏安慰道:「他三嫂啊,你也別灰心,近了沒有,再往遠了找找。」那媳婦道:「不成,這邊有房子有地的,也挪不得窩的,出去了再不成,回來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這時候,指望不得旁人了,全得靠自己。」謝張氏聽了點頭道:「倒也是。」
那媳婦見謝東一直不太言語,笑道:「怎麼大姑娘似的?是白讀了書了。」謝東仍是微笑著答不上話。那媳婦四周裡望了望,和謝東方又歎道:「東崽子,你爹是個好人,就是過世的太早了些,留下三嬸一個人受苦。你呀,你不記得俺們不打緊,只別忘了你娘老子,她淚一把,汗一把地連滾帶爬地拉扯你們一大群。趕明個兒有功夫合計合計,女人家容易嗎?在家拚命幹活,到了外面又要受人欺負。你們吶,是不下地不知道活苦,不養孩子不知道屄疼啊!」
謝東苦笑著轉過身跑到房後菜地裡乾嘔了半天,胃裡難受的很,像是被人用鉗子拉扯來拉扯去的,可又吐不出來,折騰了半天才又回房裡,那媳婦已經告辭去了。
謝張氏見謝東回來了,和他道:「你別笑話她,她就是心直口快那麼個人,一點壞心眼也沒有,閒著也願意上俺們家坐了說話,謝珠,謝薏都喜歡她呢。」謝東點頭嗯了一聲。
謝珠晚上放學回來,半路上弄了不少野菜,放下書包便先跑去餵豬。謝東瞧著有趣,也扯了一捆去餵。圈裡兩頭半大的豬卻不理他,只拱到謝珠那搶著吃。謝東見了笑道:「這兩個還欺生呢。」謝珠咧嘴笑道:「可不,這豬也通人性呢,年年殺豬我都要哭一場,吃了肉也不覺得香,雖然把他們喂肥了總要給人吃,可他們也是條性命呀。」謝東笑道:「不吃肉誰養他們,也早餓死了,該著他們只有一年的好活,也怨不得我們,你不養,你不殺,總要有人去養,去殺的,這也不是什麼罪過。」謝珠聽了道:「哥,你說人和人之間也這樣嗎?」謝東皺了下眉,覺得不好回答,可妹妹問到這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道:「人嗎,競爭也是激烈的,只是總要講些人道,弱一些的也有基本的生存權利。」謝珠聽了搖頭道:「那可不一定,我總覺了沒權沒勢的人也和這豬一樣,總是給旁人幹的,反正也不知怎麼弄的,越不幹活的反越得的多。」謝東道:「那是腦力勞動嗎,就像我,拉琴也沒創造什麼有形的物質財富,但那仍然是有價值的。」謝珠聽了道:「算計人也算是腦力勞動?不干正經事,只算計著怎麼把旁人口袋裡的錢弄到自己口袋裡,這也算是腦力勞動?學校裡教育我們這,教育我們那,可你一回家,再聽大人說的那些,全不是那麼回事,我最不愛上政治課了,可還得上,一條條地往腦子裡背,煩死個人了。」謝東聽了道:「等將來考上了,讀足了書,再工作時,你就可以選自己心愛的事去做。」謝珠聽了睜大了雙眼,道:「哥,真能那樣嗎?那可太好了!我自己願意幹的,我一定努著力去幹,絕不偷懶。」謝東道:「那現在就必須把不願讀的也要讀好,人活著,總要做出些犧牲的,什麼事都如你的意,那也是不現實的。」謝珠聽了道:「這個我也懂。」說了,她拍拍兩頭豬的頭,和謝東回到房裡。
謝東家鄉的規矩,弟弟向來是怕哥哥的。謝誠在謝東面前,大氣也不敢出,更不如兩個妹妹招人愛了。謝東也未和他說太多的話,只告訴他,念不好書也悟一門技術在手裡,不能無所事事,一樣本事也沒有,否則,簡直就牛馬不如了。謝誠唯唯諾諾地點頭應承了。
謝薏尚小,和哥哥也搭不上太多的話,只是哥哥讓她又驕傲又自豪,便圍著團團轉。謝曉也一樣,只是小孩子好新鮮,大哥家裡呆了兩天,也不像才回來時那麼熱乎了,可晚上一聽謝東明天要走,一下子又往他身上貼了。
謝東只留下路費錢,其餘的全拿出來給了他娘。謝張氏先是不要,後聽謝東說他有錢,只好收了,幾乎半落著淚和謝東道:「東兒啊,娘和你弟妹們不能拖累你,你也別再往家寄錢了,還是攢些安個家,俺們才高興,耽誤了你,俺們怎麼也樂不起來的。」謝東道:「媽,你別擔心,近來我收入上還可以,總得能保證讓她們幾個讀書的讀到頭。讀不上去沒辦法,能考上,我就是一輩子不成家,也得供他們上學。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讀書,不靠自己奮鬥,一輩子也別想翻身。」說完了再沒有太多的話,悶頭便睡去了。
第二天,仍是一家子送出去老遠,謝東卻頭也不回,逕直走了。
謝東回到市裡的家,菲菲給他開的門,見他一臉的嚴肅,道:「東,你怎麼了?」謝東看了一會兒菲菲,道:「你爸爸,媽媽還是那個意見?」菲菲笑道:「怎麼一回來就問這個?」謝東點點頭,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摟頭進了屋,倒了杯水自喝了,轉臉和菲菲道:「打明個兒起我只一心去掙錢,你也不用說我旁的什麼,願意和我在一起呢,我們便同住,有厭煩了的那一天,你就走。我沒實力娶你,更不能騙你。」菲菲扭著腰身上來嬌道:「好幾天沒見了,我都想死了,今晚上我們先愛一遭,有事明天再說吧。」謝東皺了下眉,歎了口氣,道:「你下面要是也有三,四個兄弟姐妹,你還會這樣和我撒嬌?」菲菲道:「你放鬆一下吧,我們還得好好商量怎麼說服我爸,我媽呢,要不他們那房子,還有幾十萬的存款,還不都干閒著?這回他們雖沒同意,可我也弄明白了,他們是怕你圖他們這個,而不是真的愛我。東,只我知道你是真的愛我,以後我們只在這上面下功夫,反正你和爸媽我是都要的。」
謝東見菲菲在興頭上,不忍拂她的意,再者自己在耐性上也比以前強了,便忍了些憂愁,現了些溫柔。
(謝張氏:是嘛玩意?《天吟賦》是啥東西?咱只知浪費糧食是傷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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