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世界上總有些個別的,與眾不同的人,那天與雲龍和彩芳在公園巧遇的野森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師傅,一個老司機,和他在一起三,四年了,可除了知道他和自己一樣的寬厚肯干外,再不知他漆黑的瞳仁中隱藏著什麼了。
兩個人今天出了趟遠門,來回四百多公里,因為他們今天裝的是散裝水泥,灰大極了,等回到廠裡,兩個人都是一頭一臉的水泥灰。野森知道師傅家裡事多,便讓師傅先回去了,自家將汽車打掃檢查了一遍,方去洗澡換衣出來。
他像一個浪子,在市裡到處周遊,看到一個尚順眼的麵點攤,要了一碗麵和一盤小菜,自顧自地吃起來。
他一直是不成功的,不得志的,別人都這麼看他,他也從不否認。學業上,不像他的同學泛光華,韶醒,東方夜寒,律磊他們自高中升入大學,他卻高中尚未讀完就去工作了,原因不僅僅是和家裡關係不好,不願別人再供養自己,還因為他對功課的不用心,他天生便是一個只願讀自己願意讀的書的人,只在這一點上他從不去強迫自己。沒有人能夠理解他,也幾乎沒有人在乎他,誰讓一個學生對功課不以為然呢。工作倒是順其自然,先跟車,學車,後是開車,然而也並不出奇。他只是愛思想,不停地思想,這思想令他痛苦,因為常常是不解的,但並不憂傷,憂傷是有的,那便是在高中時便愛上了一個女孩,追求過了,然而卻以完全失敗而告終。這愛五,六年來從來沒有消淡過,她就那麼一直地讓他無望地愛著,也希望著。書讀的越來越多,做的事也越來越多,唯有那愛仍一如當初,純潔著他的心田,灼煉著他的魂魄,不知不覺便讓他成熟了起來,形成了一生也牢不可破的人生信念。忽哨而過的無知青年大多是淺薄的,他雖時常難過,但不悲傷,悲傷的是似這麵點攤的老闆,話裡話外對錢的敬仰。他們是成人啊!他時常對自己說。這樣的歎息,現在越來越少了,有時他感到自己一點點也快麻木了。在郊外他租了一間農舍,是農戶看場的房子,偏僻,因而價格便也極低。野森喜歡的不是低價格,而是那所在的孤寂。
下了公汽,散步歸來,野森心潮浮動,情感交流,淚水不知怎麼便在眼際縈繞,坐到桌前悶了半晌,不覺寫出兩首無名詩來。詩曰:
世人皆贊偉人民,近觀始識民志貧。
青春問我為誰奮,孤影燈下暗傷神。
又曰:
**神虛非國潰,皆為人性惡俗累。
更因眾生無高意,片裘杯酒暖自身。
野森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之感,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可他知道,這種疲憊不是做幾次深呼吸,甚至睡一覺就會解脫的,厭厭中連讀書的興致都沒有了,昏昏沉沉中便一直坐了下去
痛苦,痛苦,血自是在流的,熱情也揮灑了,除了痛苦我們還能有什麼呢?奮鬥,除了奮鬥我們便一無所有了。應該振奮起精神來,不要失望,要關心國家,這樣下去,人會變得冷酷無情的,一點點,極度的失望和漠然會消融掉許多美好的品質和德行,人格會發生變化,信仰的不再信仰,熱愛的不再熱愛,不相信世上有真情,仇視對抗社會公正的律例和法制。同愛情一樣,無望的幻想是會改變一個人的本性的。實在應該警惕,對國家,對民族,要冷靜而不要冷酷,要深情而不要無情!多愁善感,鬱鬱寡歡,臥不安席,食不甘味,淒苦不勝,甚至柔軟一時,都可以,但永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天已黑透了,這世界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了?為什麼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給我哪怕是一點點的同情和理解?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你們為何造就了我,賦予我人的情感和這情感賴以生存的軀體,卻又拋棄我不睬,殘酷地漠視我在血淚中掙扎,在痛苦中煎熬,你們不如收回我的生命!把我的血肉,我的精氣都收回吧,願意給誰就給誰,如果只有痛苦沒人要,那你們還是把痛苦留給我吧,留給我這個失卻了血肉,失卻了精氣的自然的所在吧!
我就是痛苦的化身!
你們不收回嗎?那你們為什麼要創造我?這簡直就是罪惡!
我錯怪了你們?我生命的偉大,頑強的締造者?其實你們正以極大的同情和仁厚遙遙在那天宇的深處注視著我,二十三年的經過?你們只能創造我的生命,其它的也無可奈何?你們創造了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創造了這種神於天,聖於地的愛情之火,怪不得你們也無可奈何!我靠不得你們了,我生命的締造者——神奇的物質和能量,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無始無終的永恆。我只有靠我自己,靠我自己來解決自己,創造自己,在滅亡中給我以新生!可我靠的是什麼呢?我無比純潔的情感!我無比高尚的人格!可我具有嗎?什麼才是崇高和純潔?
我為愛情而生死,愛情亦為我而死生,在生生死死中,我應該得到情感和真誠的永恆!
世界雖萬變,唯真誠永恆!
安息吧,安息吧,靜靜地安息吧!
黑夜之後便是黎明!
白天,野森得到了泛光華的來信,談了友情和往事,也勸告了他幾句,又談到韶醒和東方夜寒他們,說大家都挺好的,律磊在法律學院連年得獎學金,把大家都羨慕壞了。野森回了信,淡淡的,也未說太多。
下班時聽廠裡人說,連天著要有雨,提防著些。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消散在樹兒的枝葉間時,野森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知道晚間有雨,他便將小院內外小事收拾了一遍,等到他吃完了飯,整束已畢,窗外由緩到疾,清清洌洌地下起雨來。
悶悶地讀了陣書,仍消不盡心中的煩憤之情,說不出是哀愁還是怨恨,可萬種纏綿不盡的情感中仍脫不去一絲無望的愛戀,一種真誠的企盼。
歎了口氣,野森踱到了窗前,伸手輕輕推開兩扇風窗。房簷的雨水布一樣地扯下,可勢到中途已被急風打碎,東跌西撞地散了開去,滿坡滿院都是水珠兒在滾動,有幾處清亮的地方,水凹處油一樣地閃光。天更深了,山更遠了,樹枝欄柵都變了模樣,都屈服在自然的狂虐中,美妙的惟有那傳至天籟的風雨相伴相攜的妙音。
野森失望地望著,感受著,慢慢的風雨聲在他的耳中變得清晰了,他也便漸漸融入了這個清清涼涼的風雨世界了
神靈豁然處,他輕聲吟道:
風兒空哀婉,雨滴落階前。
因冷循窗過,蒼然難破天。
嬌呼撲俊面,入懷展容顏。
吾亦萬般苦,卻有何人憐。
野森悵然淚下,風雨中便那樣站著,感覺著,直到天地的最深處,直到他心魂平靜安詳之所在。
沒有無憂傷的希望,也沒有無希望的憂傷,這兩種神奇而古怪的感情結合得多麼巧妙啊!世上有多少人被希望和憂傷纏繞著,終日裡和我一樣,體味著生的無味和無奈,唱任何歌都帶著苦澀,看任何景物都充滿淒涼,世界的一切一切都飽含著痛楚,她快把我們這些命運的苦兒逼上絕路了。我們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折磨自己呢?我們為什麼不能面對現實有個最後的了斷呢?即便赤條條仍是孤獨一個,也能早日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出來,去重新開始各自的新生活。
或許是我太軟弱了,需要有一個女人來愛我,安慰我,給我以依托,可這又有什麼錯呢?我對社會的未來無比憂慮,迷茫的時候渴望一種女性的愛,這何錯之有?何罪之有?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呢?人,有作為也好,無作為而平淡地了其一生也罷,都需要被人愛,需要一個溫馨的家,這樣我們身心兩方面才會是健康和完整的。
這野森的心總是在平靜和激烈的動盪中間飛奔,一忽這一忽那,就像是一個心靈的病人
他繼續獨自默默飲啜生死離別的滋味,繼續在思念,渴盼中遊蕩,像在漆黑幽寂,無邊無底,毫無聲息的玄色海洋中游弋。青春的肌體無一處向外溢血,無一塊青紫,無一絲傷痕,富有生命力的肌體內也沒有一處器官,組織破碎,血液仍在流淌,心臟仍在跳動,肺兒也在一張一弛地吐納,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異常的病變,都不需要同情哀憐,可我那深深的痛楚存在於哪呢?大腦?不,他正在思考!眼睛?不,她正在觀察世界!嘴?不,他是用來吃飯說話的!手?也不是,他是用來工作創造的!沒有一處是痛楚的載體,可那絕望和憂傷藏在哪呢?誰來告訴我!
我知道的,在生命的最深處,在靈魂的最高峰,我肌體每一個細胞的核心都浸透著無望的對愛的思念和憂傷,我整個人便是痛苦的化身!
天空!大地!為什麼不燃燒起來,不來一次創世紀,創宇宙的大爆炸呢?為什麼不讓那燃燒爆炸的偉力把我的痛苦之軀打個稀爛,在那亙古未有的毀滅中再創一個安靜,平詳,無畏和諧的我呢?有上帝嗎?請你出來,告訴我;有神靈嗎?請出來,告訴我;先哲們,請從陰間轉來陽世一遭,告訴我!我魂靈的主宰,你也不要迴避懷著無比虔誠之心詢問你的苦人,告訴我!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活!我該怎麼愛!
宇宙!永恆的,公正的,莊嚴的,偉大的宇宙,請昭示我以生活的勇氣和希望吧!
是的,是的,我的心靈仍不是一顆成熟的心靈,她自省的還不夠,還不能冷靜客觀地看待人生。時間是多麼地寶貴,但我在麻木中浪費;人生多麼地美好,可我卻時時地厭倦;風兒是多麼地輕柔,而我卻感覺不到!朝陽多麼地雄偉壯觀,夕陽的餘輝又是多麼的淒迷艷麗,可我卻白白地放棄!鳥兒的歌唱是多麼地婉轉動聽,充滿著自由的生氣,可我卻領略不到萬一!大地,天空是多麼地曠遠遼闊,可我卻在卑微地歎息!音樂多麼地悅耳,多麼地令人陶醉,可我聽之卻煩躁不安,沉浸不進去!灰塵並不大,卻迷了我的眼!問題並不複雜,我卻毫無辦法!痛苦亦不深,我卻佯裝呻吟!可你真正的責任是什麼?不要讓怨恨,失望,不滿擋住你智慧的視線,不要讓狂妄的情感毀掉你輝煌的前程,不要讓自由創造之神在你心裡失去蹤影,不要讓你的理想在困苦中消沉,快醒來吧,你是你自己的主人!青春稍縱即逝,絕不留情。
天地蒼蒼,人海茫茫,情絲紛亂,事理昭彰。當斷不斷,必有後患,當決不決,必有後劫。萬物萬事,千情百怨,自有內理可循,內律可探,好男兒,當審時度勢,不為天,不為地,不為凡規俗律,但求公允,但求一個真正美滿的結局。
可歎,可歎,你如婦人般顧影自憐,愁腸萬段!
慧劍縱利,情絲無限!
我願軀身碎為塵埃,我願魂靈化為煙靄,任風吹雨濕,日棄天外!
野森又瘋癲了陣兒,方糊里糊塗睡去了。
轉天來,雨變得小了,但仍絲絲縷縷,不斷不絕。野森仍然開他的車,有時閒得慌便和裝卸工一樣幹活,只是這是沒人表揚的,幹得肌肉發顫,再開車,是容易出事的。司機的職責就是開車,助人為樂是好事,但也得分場合。野森因這事挨了隊長和師傅不少的說,只是他開車不出差頭,便也僅罵罵他傻蛋一個而已。他們不知道,年輕人的體力要多些,有時侯需要消耗和發洩,更何況野森這個怪人呢。
野森雖和單位同事的關係極好,但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那種能交心的朋友,但他仍喜歡廠裡的大多數人,並不討厭上班,只是讀書的時間因此而少了些,他感到可惜罷了。
一天的勞累又過去了,野森頂著小雨回到家,雖穿了雨衣,褲腳仍打濕了,他換了衣,便做飯,因買了一斤多的海蠣,就做了半鍋麵條,一頓是肯定吃不了的,但下頓吃就省事了,單身漢的生活,就得這麼節省著過,要不,得浪費多少時間。
房裡簡陋得連電視都沒有,只有一個老樣的立地式收音機,野森偶爾用它聽聽音樂節目,因效果不好,只能聽一,兩個台。聽了會兒音樂,看了會兒書,窗外的風兒吹著雨兒衝進房來,點點滴滴的,弄濕了放置床頭櫃上的幾本書,卻是一套《紅樓夢》。野森走到窗邊,果見起了風,遠遠的山際林間又是一片的雨霧濛濛,他手扶著書兒非常的憐惜,呆呆又望了陣兒,方轉身到書桌前提筆寫下兩首詩來,詩曰:
秋野
秋野禾漸枯,流人日稀疏。
天涯悲風裡,西雨打寒書。
憤歌
身蕩江湖求生計,萬卷書裡悟禪機。
李杜風采屈子意,鉛華盡去亦難息。
望著書架上一排排的圖書,野森不禁歎道:「書啊,你多少次幫助了我啊,多少次以神奇,美妙的話語和詩行充實了我枯寂的心房,使獨處的我時時得到你的眷顧,你平靜無聲的溫馨慰藉!我怎麼向你訴說我衷心的感激之情呢!我怎麼報答你的恩惠呢!我只有尊敬你,讀你,思考你,才不會辜負你對我的信任和厚望。我從你的身體裡吸取著玉液瓊漿,我成長所必不可少的營養,我通過你去看歷史,看現在,看未來,我從你那找到了我的理想,我的渴望,我的偶像,我做人的原則和活生生的榜樣,你讓我知道了什麼是自由,真理,堅強!什麼是正直,公平,善良!什麼是醜惡,欺詐和懦弱;什麼是虛偽,卑微和恐嚇;你教我認清自己,改造和完善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書啊,我的萬能之神!
野森又去望院中在風雨中搖蕩的幾株野生的花草,那是他有意留下來的,他喜歡常常看到它們。
什麼是生?一株小花,一株小草,一個嬰孩,便是一個生命?是的,是一個生命。這便是生?不,絕不是生,這僅僅是存在,是一種宇宙自然的存在。生是要給生命以新義的,生,便是不斷地進化,發展,昇華,要經過思考,經過磨練,經過七情六慾的煎熬,經過死的考驗,還要抵擋住許多不可知的誘惑,一點點才真正有了生命,一個真正的生命才出生了。
我們每個都要重新出生,由一個生物變成一個人,一個有生命力的,懂得生的內含的人!生命將是永存的,生要比希望,幸福,痛苦和憂傷存在得都要更長久!
世上哪個女人配得上我呢?哪個女人能理解我,接受我呢?哪個女人能從我的稀奇古怪中得到幸福呢?
宇宙無限,萬物安息,一切都朦朧難辯,一切都縹緲游移,一切都不知所在,一切都冷漠淒迷!
沒有比人高的上帝,沒有比心深的神奇,可為什麼有這麼多使我茫然的不解之迷
程慧這陣子在工廠,累還在其次,最主要是精神壓力,她怕出錯,怕讓同事們看不起,週遭就她這麼一個女技術員。
她和徐美貞分在一起,直接當班生產,幹上了她才明白,生產勞動實在不是她想像得那麼簡單,看上去好像都很明白,但做起來卻全不是那回事,那個巧勁,精細勁,一天兩天裡怎麼會弄清楚,不弄清楚,自己發明,創造什麼的還不都成了泡影?她以為出了學校,她離自己的理想已經很近,現在才發現,她連理想的邊還沒摸到呢,或許就這麼一輩子默默無聞,像機器上許多零件一樣,磨損了,報廢了,便無聲無息消失掉,沒有閃亮的光環,也沒有驕傲,可這是她的生活所不可缺少的呀!她怎麼能沒有這些呢?
工廠的環境難以忍受,還有男性年輕工人的許多賊一樣的目光,她就是這樣來形容的,學校裡男同學那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勁哪有丁點半分,有的人當面就議論,「瞧這個妞,這胸脯,真瓷實啊!」有的說了手裡還給你比量個撫握之式,你敢搭腔,他們正求之不得,你能把他們怎麼著?痛快痛快嘴,犯哪門子王法?
程慧自願去跟老師傅們熟,其中有個被介紹姓湯的老工人,五十多歲了,活是一手好活,人也老實,只是話不多。程慧和人家打過幾回交道,自覺熟了。這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程慧見他在自己前面排隊,便親熱地喊人家湯師傅,人家不但不回答她的話,反而尷尬地趕忙走開了,旁邊的人哈哈大笑。後來程慧才弄明白,這湯師傅不姓湯,是姓王,湯師傅是他的外號。他一家九口,五兒二女,前些年在工廠食堂吃飯從來不打菜的,只喝湯,因此大家送他個外號叫湯師傅。本來在自己的班組,都熟著哪,老同事見了叫一聲,不但不遠,反而很親切,但程慧這麼個生人,大姑娘,又是大庭廣眾下,叫人怎麼能不難堪。程慧明白了趕忙去給賠禮,王師傅卻笑道:「你們讀書人就是禮多,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磕磣事,我們廠這樣的老工友多著哪,還有的現今也三頓有兩頓喝湯呢,我都出去四個兒子了,還剩下一個,就好打對了,等這個再出去了,我和老伴也就省心了,唉,只是房子住不開」程慧說年輕人讓他自己奮鬥去,靠老子算什麼本事,他卻搖頭道:「現今多少的大幹部還是靠著父母呢,再說現在的年輕人,出滿勤,不惹禍,你當老子的就燒高香了,還能求他什麼別的?再說你不管兒子,多打臉,怎麼回老家去見親戚?等他們出去了,願孝敬呢,咱就承著,不願理呢,咱也不生氣,就去吃勞保,廠裡總不能不管咱吧?這廠子的哪塊磚,哪塊瓦沒咱們這撥人的汗水浸著?現在死的人少了,六十年代有一年,一年就死了將近四百多。可話又說回來了,幾十萬人的地方,又是那陣子,不干也得干啊。」程慧聽了仍道:「怎麼著光靠老子也沒出息。」王師傅道:「中國人嗎,不靠父母還能靠誰?有不靠的,也終歸是少數。」程慧也不好再和他爭論,趁機又問些人和事,好以後少犯這樣的錯誤。
說心裡話,程慧不是沒後悔過,爭取一下,留校當老師也不是沒可能,尤其徐美貞就為她可惜。徐美貞一時也不適應,可他天生就有中國農民吃苦耐勞的勁,怎麼著吭也不吭一聲,技術活也干,力氣活也干,不會耍什麼心眼。程慧都看不過眼,有時勸他,也只是笑笑,反勸程慧能幹別的最好幹別的,這可不是女孩子干的活,見程慧惱他,就急忙說是不適合女性干。
這天軋鋼機的地下設備出了些小故障,七,八個人鑽進了地溝,等兩個人出來吃飯時,一樣的滿身油泥,臉上也見不到皮膚的本色了,因戴著手套,手還乾淨些,也就別洗了,趕著吃點飯還得干呢。上來卻遇到人告訴他們,徐美貞的老爹從鄉下來了,大包小裹的,沒找到徐美貞的宿舍,便跑到廠裡來了。
這徐老漢自兒子躍上龍門,讀大學開始,費勁把力地終於熬到了頭,前個兒得了兒子第一次郵回的錢,美的讓滿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這也不能不來看看,等陣子農活緊了,還脫不開身了呢,城裡是不能多來的,來一次蒙一次,新鮮倒比電視上的還新鮮,只趕不上電視上的那麼親切,有那麼多的笑臉人。
老漢也不知從哪弄了套西裝,只是不知道系領帶,赤腳穿著雙老布鞋就來了。為了見兒子,不能跌了身價,現讓家裡人上供銷社買了兩包過濾嘴香煙,也不用管啥牌子,反正在他們那能抽上捲煙就是高級的人了。這回來了再跟兒子照幾張像,哪個樓高挑哪個,也風光一把,不算枉過了大半輩子。到了廠裡,工會的人自有接待的,連歐陽國難聽了信都趕過來特意見了一面。聽說歐陽國難的級別比他們縣長的級別都高,老漢的手又顫了,這麼大的官還能給自己敬煙,還不是全托兒子的福。
老漢正美著,徐美貞和程慧進來了他也沒認出兒子來,等徐美貞喊了七,八聲爹,他才確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黑油泥人是自己的兒子,他一下就呆了,忙問:「孩兒啊,你犯了啥錯?怎麼遭了這麼大的罪?」徐美貞一時沒揣摩透他爹的心思,回道:「遭什麼罪?這是正常幹活。」這回更糟,徐老漢便認定這是有人在整治自己的兒子,可他見有外人,又不敢深問,怕弄不好對自己的兒子更不利,來時的興致全沒了,冷水潑頭一般。等程慧一開口,更把他嚇了個跟頭,心想這工廠太古怪了,連大姑娘都整治成這樣了,鄉下最苦的活也弄不得見不了人臉呀!
見程慧和徐美貞仍有說有笑的,他更傷了心,你看看,讓人家整治成這樣還笑,不就是習慣了嗎,這日子也不能少了呀!
徐美貞和他爹說:「爹,下班後我才能有時間,您就這兒呆著,願意參觀就說一聲,有人領您去。」
徐老漢不敢再多說什麼,等兒子走了便和招待他的人去小食堂吃飯,見那乾淨爽潔,賓館似的,便心裡想,是不是他們怕了我了?不會,呀,是想賄賂我哪,是要堵我的嘴,因此悶悶不樂,吃不了許多。
等回了招待室,和人嘮了陣兒閒嗑,便慢慢往裡透自己的話。接待他的人哪知道這些,說徐美貞干的工作都是廠裡安排的,苦點,累點也都正常,剛分配來的,都得下基層鍛煉。老漢心想,我哪鬼骨兒得過你們,你哪能跟我說實話,唉,到哪都一樣啊,沒權沒勢,遇上事你只能去吃苦受罪的角,你還不能生氣,生氣也只能是白生氣,反糟蹋了自家的身子骨。徐老漢就這樣自顧自地愁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哪去找訴苦的主。
晚上下班時,找了個沒人的機會就要拉徐美貞回家種地去。徐美貞弄明白了氣了個半死,可又不好和爹發火,還是程慧給解釋了一陣兒,老漢仍是想不通。
歐陽國難知道徐老漢不能呆幾天,而且難得遇著一個實實在在的鄉下人,就請他去家吃飯,連程慧也一同用車拉了。徐老漢想盡辦法給兒子帶來的一隻大公雞也派上了用場。那雞又大又壯,精神得像個騎士似的。寶寶見了說快殺了吧,要不乳乳回來看中了讓你養著,再殺就難了。
這些天彩芳哪有這些心思,學習自不必說,雲龍還不夠她想的呢,回來得了些金赤璘璘的羽毛,毫不在意,哼道:「又哄我啦!街上孔雀的羽毛好幾根才一元錢,這些破雞毛,留著給雲海做物件去吧。」
說到鄉下的年景,徐老漢一個勁地說好,問好在哪,他說比以前吃得飽了,村裡有電視看了,再就是,家家都承包了,自在多了。
彩雲和程慧見了便喜歡,和她道:「我早聽我爸提起過你了,連齊伯伯都誇你呢,他可是難得說人好的。」程慧得了知己,便訴了苦水,說真累,有時都想一覺睡死了過去才好呢。趕巧淒芳也來了,林之平不知從哪弄來了海貨,可著熟人分發。彩雲原以為還有什麼他意,淒芳卻道:「十幾箱子呢,又不知誰欠了他的情,說喜歡海鮮,就送來了這麼多,吃也吃不了,裝也裝不下,認識的都有份,也不光你們家。」程慧見了淒芳這樣一等的姑娘,心下又著折服了一次,相互引見著,一會便熟悉了。
程慧見淒芳穿著素雅,別有一番風味,便問她從哪得來的經驗。淒芳笑著道:「沒呀,從來都這麼著,看到喜歡了的便買,便穿,研究什麼呀?」程慧卻是不信。彩雲笑道:「這大概是家傳的吧,骨子裡就是巧的,到了外邊還能俗了?你沒看過她媽媽的相片,實在是比她還美呢。」提到母親,淒芳自然傷感,程慧和彩雲自是勸慰了一番。
淒芳見有外人,真沒敢提哥哥的事。林之平和她說過,說他挺後悔的,說你見到彩雲替我道個歉。淒芳問什麼事道歉,他卻不肯說,只說你和彩雲說就是了。淒芳說你自己不能說嗎,林之平說不一樣,我說了她分辨不出真假,你去卻顯得真呢。淒芳說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可別帶上我,我可不替你去認錯。林之平又說,那你就別去,我也不能去說的。淒芳對林之平也素有些耳聞,知道他什麼事都做的,只是自己的哥哥,說也不好說,眼見著好好的彩雲,就是做不了嫂子。前些天聽說有個叫禾禾的和他睡在一起,成天還帶著,也不知是什麼來路,簡直把她氣瘋了。林浩開始也管的,後來管不了,也就再不問林之平這些事了。
淒芳知道哥哥真疼自己外,想不起他還會對誰有好感。現有了彩雲,好卻是好,她暗地裡知道他們是不能成的,歐陽家是容不下象哥哥那樣的女婿的。淒芳心裡歎了口氣,也不再想,能做朋友就不錯了。
徐老漢見歐陽國難這麼和氣,警戒心也小了,海闊天空地攀談起來,談到城市,他說好,談到鄉下,他更不說壞。歐陽國難道:「老哥哥,以後有機會還是到城裡來,各方面生活都方便些,尤其是醫療方面,有病能治得及時。」徐老漢卻不同意,道:「鄉下人嗎,幾百輩子都這麼過的,果子熟了她自個兒就會落的,一輩子能吃幾回藥?治了頭治不了腳的,人老了,吃什麼都不濟事的,自是要落到地上的。只要能安安心心,太太平平進了土,也不是什麼壞事,再說,住城裡是要用火煉的,想著就怕人,鄉下土裡化了,省了多少人和事?」歐陽國難道:「國家提倡火葬,是因為會省許多錢「他話未說完,徐老漢急忙呷下一口酒,道:「得,火葬才費錢呢,不全得國家拿,公家出?鄉下全都是自己操辦,現今分了田,大隊,小隊是一點也不管的,再說火葬都變成了灰,還污染空氣呢,咋如土裡化了乾淨。」歐陽國難見解釋不清,笑笑也就罷了。
大家聽他說了「污染」這個詞,怪有趣的,便都笑。
說到農村山了,水的,老漢一臉得意的迷戀相,道:「現今兒雖人越來越多,可還是比城裡少,地勢高的人家的水還是清甜的。唉,也有些不好的,不是自個兒產的,許多比城裡的還貴,也不知是咋搞的。」
走的時候,有些徐美貞一個人吃不了,又怕壞的,寶寶就留下了,又給拿了二佰塊錢,怕徐老漢不收,便偷著給了徐美貞。徐老漢見歐陽國難收了他的東西,心裡就有了底了,寶寶這邊正謙讓著,那邊可就下了跪了。
藉著酒勁,徐老漢拉著歐陽國難的手才說了心裡話,「廠長大人哪!一廠子就你說了算,就別再讓人這麼著整治美貞了,他打小就吃了許多苦,他有了錯誤,就狠狠地批評教育,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就幫幫他,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可就給你跪下啦」
歐陽國難問清了,只好給他解釋,又拿出許多照片給他看,說自己當初也是這樣的。到了徐老漢仍是半信半疑,只是把徐美貞氣壞了,回到住的地方埋怨他爹,怎麼當著那麼多人出醜。老漢瞪眼道:「你懂什麼?出醜少遭罪,還不是為了你。知你爹不易,你就趕緊往出息上趕呀,到時候就有人給我們下跪了,現今我們跪一把,將來讓不如我們的跪十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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