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雄工作的報社是市裡最大的日報社,新的辦公樓剛蓋完不久,整套建築仍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油漆和灰粉味。
報社門口,雲雄與剛從門房內走出的社長田子明打了個照面。田子明道:「小齊,來的可蠻早啊!」雲雄道:「您不也是如此?」田子明道:「多少年的習慣了,不像你們年輕人,能踩著點來就不錯了。」田子明五十六,七歲了,是個老記者出身的社長。他頭髮不但半白而且半禿,個子小而瘦,可是他的眼睛卻亮亮的,轉動得極為靈活,他平常見誰臉上都掛著慈祥的微笑。他的穿著也符合他的個性,乾淨,整齊,一絲不苟。雲雄幾乎感覺不到他是個社長,他只把他當成老師看。
在報社快兩年了,有些同事之間仍陌生的很,他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大概越有知識,人在自己心靈四周築的牆越高吧。田子明的微笑就是他所有思想的外現嗎?不是,那是什麼含義?雲雄為弄不懂人而苦惱,也有些喪氣。
雲雄兩年基本幹的是排版,初審稿件之類的最枯燥乏味的活,在報社印刷廠下面的車間他就呆了半年。他知道新到報社的人都該從最基本的做起的,兩年裡,他感覺自己的文字能力提高了很多,雖心裡仍有一絲不滿足,但仍慶幸報社的好傳統,也慶幸自己兩年並沒白過。
越立奇是主管一,二版時勢新聞方面的副主編,此時,他正抽著煙,默默地站在窗口,看著正向大樓走來的雲雄和田子明,他吐出最後一個煙圈,摁滅已將燒到手指的煙頭。他四十五歲左右,身材細長,臉也削長,但卻舉止適度,吐字發音清晰準確。他的眼睛常躲在近千度的鏡片後冷冷地打量人,只有在某些場合,那冷冷的目光才有所收斂。他幾乎不和同事談論與工作無關的事。雲雄和越立奇在一起時,他總感覺到這個人像是根本不呼吸,而且常常不認為他說話的聲音是從他那開合不大的雙唇間吐出來的。幾個月來,雲雄就在這個待人若即若離,心思敏捷,城府幽深的副主編手下工作。進了辦公室,越立奇和雲雄打招呼,告訴他以後他歸玉潔那一攤,只是不著急就搬過去,大家都需要過渡一下。
金玉潔是主管副刊上各種專欄,詩歌,散文之類文化檔的副主編,今天她坐等著雲雄來見她。她是個已三十八歲的中年麗人,然而你看上去卻常常感到困惑,分不清她是個溫柔少婦,還是個人近中年的婦人。她是嫵媚的,可她安詳自若的神態,款款有致的風韻更勝過她的美,只有她動你才知道她不是藝術家的雕塑,而是一個有著十七歲女兒的媽媽。
雲雄推門走進玉潔的辦公室,輕輕關好門,他知道將成為他頂頭上司的美麗婦人是個喜歡安靜的人。玉潔抬起頭,清澈的眼波在雲雄的臉上流過,輕緩優雅地道:「坐吧,齊雲雄。」然後又低下頭去寫什麼。雲雄說聲「謝謝」,坐到玉潔桌前的椅子裡。玉潔邊寫邊道:「明天你去接新分配到我們報社來的同事,他是遼大新聞系的研究生。待會兒給你個牌子,上面有他的名字,和他到這的時間。」雲雄默默打量著玉潔,她的額頭高高的,優雅大氣,眼中透出的總是莊重,威嚴和節制,偶爾也蕩出一股說不出來的誘人的神采。她的鼻子和唇也幾乎是完美的,完美得像她整個人一樣,也時時表露著她那逼人的自尊和高深的教養,唇兒輕揚中是那麼地與她的韻采相匹配。她的頭髮高高捲起,常常用幾個不太顯眼的髮夾攏在腦後,極為自然地流溢出一種超脫的美來。她乳黃色的絲製外衣做工精細,面料高級,掩著讓人不敢多看的豐滿玉體。她不戴任何首飾,也不用香水,因為她的氣質風華就是醉人的。
玉潔抬頭掃了一眼全神貫注審視自己的雲雄,道:「齊雲雄,你在看什麼?」雲雄掩飾不住,只好道:「副主編,您,您真美!」玉潔毫不動容,靜靜地道:「是嗎,你這是向我表示敬意?」雲雄嘬道:「是的。」玉潔道:「那我接受,如果向我表示欣賞,那我拒絕。」雲雄道:「對不起,我兩年中第一次離您這麼近,感覺不一樣,我高興在您的手下工作。」話至最後,雲雄也鎮靜下來。玉潔道:「你以前做過新聞採訪嗎?寫過新聞稿件嗎?」她沒有順著雲雄的話說下去。雲雄道:「不很多。」玉潔道:「好吧,今天是你到我這的第一天,還沒什麼工作,你出去整理一下你的辦公桌,好了,你可以走了。」
雲雄退出房來,肖則琦看著雲雄的樣子笑了道:「小齊,怎麼樣?感受不一般吧?」雲雄道:「她不讓人接近。」肖則琦笑道:「那就不接近。」才來的劉昌順邊放包邊道:「是啊,她不喜歡別人親近的,不喜歡別人向她表示好感,誰知怎麼回事。」這屋裡叫霍姐的編輯拍桌而起,道:「劉昌順,我不許你詆毀副主編,你是不是編審的稿件被打回來了?小齊,你別聽他的。說實話,這位領導可真不錯,工作認真,而且文化修養高。有時候我都想,我們報社有她這樣出色的人物還要我們幹什麼?」劉昌順道:「唉,你這話就不對了,一個人本事再大也不能幹所有的工作。」霍姐道:「去,我不是和你這沒水準的人說話,我是在和齊雲雄說話。」雲雄一旁只是笑。肖則琦道:「你別介意,我們組這些人在工作前都要發發牢騷,互相著打打拳,活動一下筋骨,也鬆弛一下神經。這項活動對我們這樣的腦力勞動者有好處,而且已經變成了習慣和傳統,只是這兩個主卻像是幾劫幾世前的冤家,把幽默玩笑升級到進行人身攻擊。」劉昌順道:「什麼!僅僅是人身攻擊?她這個人有時簡直就是進行誣蔑和謾罵。」霍姐道:「你更可惡,我一說話,你就搭腔,而且總是曲解我的原意,惡毒之心可以知矣!」劉昌順見抵不過,歎道:「聖人曰:『唯婦人與小人難養也。』」此老兄文縐縐地白了一句,便再也不吭聲,躲到他的象牙塔中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玉潔坐到雲雄的對面,雅間的服務員把玉潔的食物端過來,不過一菜一湯。半晌,玉潔方道:「齊雲雄,你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吧?」雲雄道:「是的。」玉潔道:「怪不得。」雲雄奇道:「什麼怪不得?」「沒什麼。」玉潔又不和雲雄說話了,把雲雄弄得莫名其妙。
半天裡,雲雄鼓了鼓勇氣道:「副主編,您讓我墜入了雲霧之中。」玉潔美眸微瞇道:「你要知道,我既是你的領導,就要瞭解你,知道你的學識,經歷,你的世界觀,你的生活準則和習慣。我看過你的檔案,但有些東西我要核實一下,之所以問你這個問題,是因為這個問題很微妙,同時,我要通過你的神情感覺一下,感覺一下你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青年。怎麼,有什麼不對嗎?」玉潔聲音優美,字句間錯落有致。
雲雄聽了很是心折,道:「您現在仍然在感覺我?」玉潔道:「是的,否則我坐在你身旁幹什麼?」一時間,玉潔又現出她冷冷的美來。雲雄向四周看,發現偌大一個桌子,只有他和玉潔兩個人。玉潔道:「齊雲雄,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你現在的樣子太不禮貌,作為一個記者,應有成熟適度的舉止,要懂得禮節,你現在應該看著我的眼睛。」其它的桌子幾乎坐滿了人,雲雄一直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玉潔眼睛閃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奇怪沒有人到這張桌子上來?」雲雄聽了此話又心折了一次。玉潔道:「這很簡單,我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以前我是在辦公室吃的,現在他們默許了我的習慣,當然,同時他們也能欣賞到我的美了。」雲雄望著面前這個婦人,心裡萬分地驚奇,因為她以極其平淡謙虛的語氣說出了極驕傲的話,可他確實感到,看著她吃飯,就像在聽一首優雅的古典音樂,至少她製造出了那麼一種氛圍,她的美時時自然地流溢而出。
雲雄感到玉潔已經完全瞭解了自己,把自己全然看透了,在她冷然的注視下感到的不是不安,而是一種溫暖,他想或許他已經和這個婦人取得了一種心靈上的友誼和默契,這對他是受益無窮的。雲雄心下不畏懼了,便道:「我現在還沒有資格接受您的領導?可我的學習成績雖不是最好的,但也是一流的,兩年前我就有水平在我們報社工作了。」玉潔道:「那是他們的標準,不是我的。」雲雄自尊心受到傷害,低頭不語。
玉潔抬頭看著他,那目光就像一個媽媽在看一個正在賭氣不吃飯的孩子,她道:「吃飯吧,你這小孩子,口頭上沒有勝負,只能表明人的觀點。」
第二天雲雄起了個大早,到報社忙完急需處理的事,就趕到火車站,舉個大牌子在出口處站定,在他沉思默想的時候,火車鳴叫著進站了,旅客們不停地從他身旁流過,遠遠的,他看到一個手提兩個大旅行包的青年在向他張望。不一會兒,這青年便走到他的面前道:「我叫柔溫,你是來接我的?」雲雄道:「齊雲雄,歡迎你到我們報社來工作。」雲雄放下牌子,伸出手,那青年放下手中的東西,握了握雲雄的手。他的年齡和雲雄相彷彿,身材也和雲雄差不多一樣高,但比雲雄要健壯些。他的皮膚是飽曬陽光後的棕紅色,極具美感,他穿一身白色紅邊的運動服,上衣大翻著領口,裡面也是雪白的棉布內衣,腳上是一雙乳白色的運動鞋,他的面部很清俊,有一種柔美的光澤,眼睛不大不小,明亮中流露出一絲自然的笑意,溫柔之處不讓處子,他的嘴像是一個孩子的嘴,不安定,舌頭有時探出來舐一下嘴唇。雲雄一見便很喜歡,他也笑了。那青年笑時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又自然地抿了一下。
柔溫也很喜歡面前這個成熟穩重的同行,而雲雄的微笑更應了他的心,無形中就覺得和雲雄親近了不少。兩個人一路行著,雲雄不住地給柔溫介紹這城市和報社的情況,談一些趣事,不知不覺就回到報社這邊來了。雲雄先把柔溫帶到分配給他的宿舍,正在自己的隔壁,放好東西,便領他來見玉潔。
玉潔正在桌前審閱稿件,雲雄和柔溫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才放下筆,她緩緩站起身來,用她那莊重嫵媚的眼眸瞄了一下柔溫,又轉向雲雄,詫異道:「是他?」雲雄道:「是他,他就是柔溫。」雲雄又轉向柔溫,道:「這是我們金副主編。」他發現柔溫的臉不知什麼時候紅了起來。「您好。」柔溫費力擠出兩個字來。「歡迎你。」玉潔微鎖了下眉,右手曼妙無匹地輕揮了揮,道:「請坐吧。」她的聲音仍然是清冷的。
這柔溫一看到玉潔心裡就是一動,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他冷眼瞄著玉潔,一時間也看不出她哪好,哪裡美妙,可又感到她處處都好,處處都美妙,尤其是她的眼睛,又美又冷,簡直迷死人,可又讓人愕然不得其解。
玉潔翻弄著桌上的紙本道:「你暫時定在越副主編那,剛決定的,這沒有指導老師,先讓雲雄帶你瞭解一下報社情況。有什麼事,除了越副主編,可以找我,也可以找田社長。」停了停,玉潔又道:「努力工作吧。」便再不睬他們。雲雄知道等不到玉潔再說什麼了,便拉柔溫外頭去了。一出門,柔溫咕噥道:「她怎麼這樣啊?」雲雄道:「哪樣?」柔溫道:「噢,沒什麼,不過,她可真好看,真美!」雲雄道:「你悄聲吧,柔溫,副主編不喜歡聽這話的。」「嗯,她就是清高也是美的。」柔溫一心一意地讚道,毫不掩飾自己的欣羨之情。雲雄見柔溫孩子般自信的樣,心裡只是一個勁地笑,搖搖頭,也不再說什麼了。
這雲龍斷定自己穿上這一套新衣服,繫上領帶,歐陽彩芳不會認出他就是前些天那個「鄉下孩子」,這樣他便可以以新的形象去結識這個美麗的少女了。這些念頭在雲龍的腦海裡反覆出現了十多次,有時自家美滋滋的,不由自主地微笑,有時又感到這種想法不合適。到底怎麼做,雲龍還是拿不定主意,可他的耳朵卻時時留心著女孩的消息,終於從文雄那得知,彩芳這天下午要去學校還書,於是雲龍吃罷了午飯,悄悄地溜到學校來了。
雲龍在教學樓前面的花池後面來回踱步,眼睛不時地向校門口瞟著。彩芳歡快地從校門外奔進來時,雲龍又失去了迎上前去的勇氣,急忙踱到樓旁的草地上,靠著白楊樹閉著眼養起神來。他心中為自己的計劃激動得很,自己現在的樣子有魅力嗎?能不能讓女孩子喜歡?如果不能,一切計劃都會化為泡影,他的想法也是十分可笑的了。
估計彩芳快出來了,雲龍還是走到樓門口,聽著樓裡的聲音,不一會兒,他便聽到彩芳哼著歌歡快地走下樓來。雲龍退後幾步,等了等,便一頭衝進樓去。彩芳高興地走著,冷不防地從樓外跑進一個人來,虎虎實實地向自己撞來她吃驚得都沒叫出聲,慌亂中就把眼睛死死地閉上了。因為是有備而來,雲龍這個陰謀家在撞到彩芳的剎那,急速轉了個九十度的彎,重重地撞到牆上,又彈回原地,假裝很疼的樣子,甩著手,嘴裡不住地哼哼,眼睛卻斜著彩芳。彩芳拍著胸口歎道:「我的天哪!可嚇死我了,你幹嗎呀?」雲龍道:「對不起,我有事,就不顧一切地跑起來了,沒有撞到你吧?」陰謀家一臉關切的神色,雲龍沒想到他做得如此自然,就好像自己真的分裂成了兩個人一樣,這簡直就是表演。
彩芳這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站著一個十分,十分不一般,十分與眾不同的男生,她看到陰謀家的第一眼就下了這個結論,一個非常不妙的結論。竟沒認出我,陰謀家差點樂出聲,心裡馬上就手舞足蹈起來。「怎麼,不認識我了?」他道。「你,你是雲,雲」彩芳驚詫地閃了下大眼睛,不知所以地「哎」了一聲。「雲龍。」雲龍道。
兩個人走出樓來,不自覺地彩芳發現自己竟跟著人家走到草地上來了。雲龍道:「歐陽彩芳,你來學校做什麼?」彩芳道:「我來借書,你呢?」「我,我」雲龍吱唔不出什麼。女孩疑惑地望著他,小聲道:「你怎麼變樣啦?」她的話帶著一股子美妙的尾音,又甜又媚,俏俏的,聽得雲龍的心兒便不由自主地抖顫。彩芳感到雲龍又熟悉,又陌生,怪怪的,而自己卻熱得流出汗來。雲龍也出了汗,但仍將洗過未用的手帕遞給了彩芳。女孩遲疑了一下,便接了。
無話可說,兩個人便去看天。萬里無雲,藍天一片,沒什麼不同以往的。樹還是那樹,草還是那草,兩個人呆呆地悶在了那。彩芳終於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慢慢翻著新借到的書看。雲龍斜了一眼,知道那是港台女作家的作品,可又搭不上話,便靠在樹上,再一次閉目養神去了。
一眨眼,二,三個小時便流過去了,太陽向西方一步步隱去,越來越遠,天邊艷麗的紅霞在漸漸聚攏著,映照得女孩美麗的臉蛋越發嬌艷了。歐陽彩芳知道要回家了,可他該怎麼辦呢?她斜了眼雲龍,清清著嗓音道:「哎,你回家嗎?」不等雲龍回答,自家又鼓搗道:「我可是要回家啦。」雲龍默默地陪她往回走,兩個人有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當兩個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就飛快地分開,總是一個人來審視另一個人。他們都知道和自己在一起的是歐陽彩芳,是齊雲龍。彩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是這麼的平靜,紛亂的街道不但攪不亂她的思緒,反讓她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天地一下子象變了個樣,整個世界都美麗了起來,無一處不讓人喜歡。
到了該分手的路口,雲龍先站住了,雙手插在褲兜裡,將一枚石子遠遠踢飛了。走過的彩芳回過頭,長髮飄散開來,像一個魂靈般地招動著,她躲躲閃閃的目光與雲龍無語的眼神相遇了。彩芳感到胸口被什麼東西重重擊了一下,整個人暈了片刻。雲龍卻沒怎樣,擺擺手,慢慢地走了。
這彩芳回到家,坐在自己的床上便發起呆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只向前看,直到睡覺她都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感情活動裡
一連幾天,彩芳的悶悶不樂,不喜說話的反常舉動被彩雲覺察到了。這日姐倆在一起卷毛線,捲著捲著彩芳便把線捲到手腕上去了。彩雲憐愛地停下來,道:「乳乳,怎麼了?」彩芳被驚醒了,道:「沒,沒什麼嗎!」臉卻紅了起來。彩雲道:「乳乳,有什麼事不可以跟姐姐說?」「沒有事嗎。」彩芳越發不自在了。彩雲道:「不是喜歡上什麼人了吧?」彩芳道:「二姐,你瞎想些什麼呀!人家才不那樣呢。」彩雲心中卻明白了十之八、九,道:「不管怎樣,飯不能少吃,覺不能少睡,那樣你會變瘦的,就不美了。」姐倆個沉默了一陣兒,女孩悄聲道:「二姐,世界上有許多奇妙的事吧?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吧?」彩雲道:「那當然,就是與我們有關的許多將來的事,我們現在也不會知道,這是規律。」彩芳道:「那,那我要是想知道呢?」彩雲道:「那就得憑智慧來判斷,如果自己沒有本領,就要求助於有本領的人,比如你有了什麼弄不清的人和事,便可以來問二姐我了。」「不,不,你淨瞎說,那樣你不就知道人家的心事了嗎?」彩芳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唇兒閉得死緊,再不欠一點縫。彩雲心中偷著笑,她想不起彩芳曾對什麼人有過反常的言行。「是新的人。」她斷定。
齊戰和錢玉萍準備了一些吃食,讓雲龍去請歐陽國難一家來吃飯。
雲龍敲開歐陽家的門,開門的是彩雲,她一時也沒認出雲龍來。雲龍道:「我是雲龍。」彩雲奇道:「齊雲龍!差點認不出來了,快進來吧。」「二姐,誰呀?」人隨聲至,彩芳從自己的房裡蹦躂躂地舞出來。「你好。」雲龍遲疑地說。「你,你」彩芳卻說不上話來,臉蛋兒上紅潮疊起,轉身扭著小蠻腰跑走了。彩雲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只感到有趣,心道:「這兩個小傢伙。」
一路上彩芳緊靠著寶寶,一眼也不敢往和文雄說話的雲龍身上看,可彩雲卻看出她身上所有的神經細胞都在為雲龍不停地工作著。
到了雲龍的家裡,四個大人到齊戰和錢玉萍的房裡說話,彩雲和雲雄到廚房裡接著忙活。彩雲和雲雄道:「你常在家嗎?」雲雄道:「這些天只是晚飯在家吃,其它時間一般不在家。」彩雲道:「那你發現雲龍有什麼反常的舉動嗎?」雲雄道:「咦,你問這些幹什麼?」彩雲道:「你別問,回答我的話就是了。」雲雄道:「我沒感到雲龍有什麼反常,他只是比原先精神多了,其實他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文雄和雲龍,彩芳呆在一起感到無聊,這兩個人只是對他的問話有一腔沒一腔地搭著,卻不主動和他說什麼,他就跑到雲雄,彩雲這邊來,道:「有熱水嗎?我弄些茶水喝。」雲雄道:「在暖瓶裡。」文雄道:「雲雄,我跟你說件事怎麼樣?」雲雄道:「什麼事?」文雄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在廠裡班上有幾個哥們兒,他們聽我說起過你,就想見識見識你這個報社的大記者,大家都感到挺榮幸的,怎麼樣?」雲雄道:「記者怎麼了?我有什麼了不起,交幾個朋友還算什麼大事?」文雄道:「一言為定。」兩人手掌相擊。彩雲笑道:「你們都是大人了,還搞小時候拉鉤那一套?」文雄笑道:「革命傳統大發揚嗎。雲雄小時候學習也並不總比我好,很多方面還不如我呢。」彩雲道:「這你可沒發揚下來。」文雄道:「那怎麼,現在我雖說不上是大知識分子,可我也是有技術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何況我是廠裡歷來的先進工作者,青年標兵。」
彩芳坐在客廳的老籐椅裡,低著頭不出聲。雲龍看著女孩嬌美的臉龐,喜不自勝,小聲道:「你生我的氣了?」彩芳搖搖頭。雲龍道:「那就好,我們,我們做些什麼呢?咳,你集郵嗎?看看我和雲海的郵票吧,我剛弄到八張外國的郵票,是一套油畫的郵票。」雲龍興沖沖取來五、六本集郵冊,一起放到彩芳懷裡。彩芳打開一本,雲龍便介紹道:「這本是建國到現在的人物郵票。看,這個是**的,他的我有十幾張,***的我有五、六十張,總理的我也有幾張,這全是我爸留下來的。現在**的郵票價格要比別人的郵票價格高,物以稀為貴嗎,其實我並不喜歡這些國家領導人的郵票,內容不豐富,也不有趣。看這本,是動物郵票,這本可有趣多了」彩芳忽閃著亮晶晶的大眼讚道:「這麼多呀!」雲龍道:「可不,我們有三十多本,上萬張呢。」雲海能為這麼漂亮的姐姐做事,也早從房裡跑了出來,聽雲龍的指使了。彩芳十分喜歡,她從未看過這麼多的郵票,不禁又有些敬佩起它們的主人來。雲龍不住地往外拿自己心愛的東西,小時候的玩具,小人書,等等,當雲雄,文雄,彩雲走進來時,雲雄見了笑道:「雲龍大概把箱子底下的板子都起下來了。」雲龍聽了倒沒怎樣,彩芳的臉蛋卻十足地紅透了。
歐陽國難一直和齊戰談廠子裡的事,等大事已畢,便尋問著要飯吃,客廳裡坐定了,又談起校慶的事。齊戰問:「校慶?還有三個月就把請帖發到我們手裡來?」歐陽國難道:「早是早了點,可是外地校友聯繫要麻煩些,組委會當然要早些辦,而且還要籌錢。」齊戰道:「你準備出多少錢?」歐陽國難道:「我們廠出一萬。本來說的是人均一百元,但為湊個整,好看些,就決定出這個數。」齊戰笑道:「這可是拿整個廠子的錢,少數人去吃飯啊。」歐陽國難道:「那怕什麼?這公司幾十萬人,各級領導有多少是我們學校畢業的?集體表決都不怕佔少數,再說,咱們知識分子從來就沒有吃飯的機會,現在去校慶,誰也不許裝窮說苦。公司領導私下裡已經發話了。」彩雲道:「爸爸,知識分子這個詞現在可是有爭議的,你可不能亂用。」歐陽國難道:「爭議!爭議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什麼好爭議的?沒有知識分子,哪來的國家!」彩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也說不明白,你問我媽,還有雲雄,他們應該是知道的。」歐陽國難笑瞇瞇地望著寶寶大聲道:「寶寶,那你說說知識分子還有什麼講究,我們四個可不都是知識分子嗎?」寶寶不理他,對錢玉萍道:「我們和他們可不一樣。他們現在好點了,可還是髒得像他們廠子似的,衣服總是洗不完。剛入廠那些年,腳臭的要命,他們都是名副其實的臭老九。」歐陽國難笑道:「那怎麼能怨著我們,那時條件不好,而且下現場的人都這樣,我們是臭老九,你們就成了香餑餑啦!」寶寶道:「反正我們這輩子什麼時候都比你們乾淨一百倍。」歐陽國難道:「臭老九的妻子也香不了哪去。」
幾個孩子被逗得大笑起來,彩雲發現彩芳用一種渴望和關愛相融合的目光注視著像個小孩子一樣大笑的雲龍,男孩的臉容純樸自然,她看了自也喜歡。
歐陽國難笑罷問雲雄道:「你是記者,你們那對知識分子這個詞還有什麼疑義嗎?」雲雄道:「歐陽伯伯,對『知識分子』這個詞學術界是有些爭論。有人認為這個詞仍然是實用的,有的人認為這個詞內含混亂,不能準確概括我們國家的知識階層。有的人認為『知識分子』這個詞是對知識界中沒有權利的大多數人的一種人格上的污辱,它仍延續著文革時的內含,知識分子意味著沒有政治頭腦,沒有遠見,不堅定,追求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等等,但爭論的焦點是,現在所謂的『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因而受工人階級的領導,也就是『知識分子』的政治覺悟和能力比工人階級低,還是『知識分子』是國家的棟樑,是工人階級的領導者,是國家生存和發展的真正重要的支柱。」歐陽國難道:「你是怎麼認為的?」雲雄道:「我認為後一種看法是正確的。」歐陽國難道:「你解釋一下。」雲雄道:「我們國家情況特別」歐陽國難道:「具體一點。」雲雄道:「這裡有幾個黨員?」歐陽國難道:「我,你爸,你寶寶阿姨,你也是吧?」雲雄道:「我也是黨員,在學校時入的,可是,我那時入黨有欠思考,實際上是隨大流,並不是個人信仰,我認為我那時對政治瞭解的還不夠。」歐陽國難道:「行啊,這個不談,你還接著說你的。」雲雄道:「那好,首先我們回顧一下中國歷史上知識界的遭遇,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清代雍正的文字獄,中國古代的文人,也就是相當於現代的知識界,一直是在政治鬥爭中生存和發展的,他們的活動是絕對受皇帝,那些當權者控制的,他們的言行必須符合統治階級的利益,否則就會大難臨頭,他們常常只能在這一限度內發揮自己的天賦和才華。統治階級和知識界是不相統一的,前者代表暴力,一種實際上對社會的控制力量,後者為之服務。建國後,中國『共產』黨掌握了國家政權,仍然是靠力量獲得地位的人,很多從本質上說是文盲的軍人,黨務人員來領導國家,因此就再一次延續了古來對知識界的輕視,當然,中華的知識界其本身也有極多落後的思想和品質。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個佐證,中國『共產』黨內部的權利之爭擴散到整個社會的各個領域,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思想,貧下中農對地、富、反、壞、右,最後就是中國的權利階層對知識分子的再一次血的清洗,被列為『臭老九』,這是人所共知的。這原因是什麼呢?那就是一些有知識的人,有政治和經濟遠見,不愚昧,他們威脅到那些崇尚暴力的已有既定權利和地位的人,雖然他們也常常出身於知識界,但不願喪失權利的渴望又使他們必然要壓制那些掌握知識,受到正規教育的人。現在應當這麼看,『知識分子』是工農階級中的精華,是領導者,『知識分子』是國家權力階層的一部分,權利和知識不能割裂開來,只有有道德,有知識的人才能擁有權利。我認為應該廢除『知識分子』這個語意模糊的詞語,不能把它當成一個階級和階層來看待。」「有些道理。」歐陽國難點頭道。
「真的嗎?爸爸,雲雄哥說的對嗎?」彩芳擠到歐陽國難身旁坐下。雲雄道:「彩芳,我剛才說的可不全是我的想法,而是我所贊同的。」彩芳道:「反正都是一回事,你能給我爸爸解釋問題,你就了不起。」歐陽國難笑道:「我這個寶貝女兒還挺崇拜我這個當爸爸的呢。」眾人裡只有齊戰不以為然,只要是兒子,他都不以為然。
吃飯的時候,彩芳和雲龍正好靠在一起,彩芳便有些不自在了。文雄發現了這一現象,卻沒發現這現象的緣由,可這不耽誤他打趣,挖苦彩芳,他笑了和雲龍道:「雲龍,我現在跟你談談人生的一些經驗,啊,肯定對你以後的生活是大有益處的。」「哼,吹牛。」彩芳瞪了一眼文雄,卻柔柔地瞟了一眼雲龍。
文雄裝作沒聽見,一本正經地對雲龍說:「你聽說過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這句成語嗎?」雲龍瞅了眼彩芳,笑道:「聽過前半句。」文雄道:「那就好。這個成語的意思就是,在你的對手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首先動手,一下子把他打得一敗塗地。」說著竟站起來向彩芳揮舞了一下拳頭。彩雲笑道:「你早就一敗塗地了。」文雄道:「當然,我就是個教訓,我雖然比這瘋丫頭大,可等我明白先下手為強的道理後,已經晚了,她已經不怕我了,而且抓住了我的弱點,不,是淳樸,仁慈這些善良的本性,被她利用,用來挾制我。唉,雲龍,現在我都習慣了,總這麼想,以前都是讓她的,這次也就讓了她吧,你看看,我成了習慣的奴隸了,因此,雲龍,你可不能步我之後塵,做事情,尤其是對付歐陽彩芳,你千萬不能落後手,那樣你將重蹈我之覆轍,受盡苦難,還有,做事情手不要太軟,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比如歐陽彩芳的眼淚,還有一些威脅,什麼我要找媽媽了,我再也不理你了,這些你都不要上當,否則你就得讓她牽著鼻子走。」「錢阿姨,你看文雄淨出壞點子,你轟走了他吧。」彩芳拉起錢玉萍的胳膊央求。「雲龍,你看看,她馬上就使出新花招,找你所尊敬,熱愛,甚至絕對服從的人表示她的假委屈,假悲傷,尋求同情,其實這最糟,如果她要是因為和你有了什麼事佔不了上鋒,卻能使錢阿姨陪著她落淚,那你不就大難臨頭了嗎。」雲雄笑了問:「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嗎?」文雄歎道:「我現在還沒想好,這事真難辦。」「要是你們真的欺負了彩芳,我肯定是不答應的。」錢玉萍愛撫地拍了拍彩芳的小手。「沒轍,沒轍,我算徹底認了,我這輩子算服了她了。」文雄誇張地大聲歎息著。「看看,雲龍,你不能相信文雄的話,說著說著他倒先服了。」寶寶笑了道。大家笑起來,連齊戰也難得地笑了笑。
歐陽一家離開的時候,雲龍跟在後面送出來,而不知為什麼,彩芳也落到了後面。終於下定決心,彩芳把雲龍前幾天給她擦汗的,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在夜色的掩護下,準確地放到雲龍的手裡。雲龍看到了女孩那閃亮的,油汪汪的大眼睛,他沒有接過手帕,卻鼓足勇氣把女孩家溫暖柔和的小手輕輕握住了。
一股電流從手指尖一下傳到彩芳本已彭彭作響的心房,她努力向回奪自己的手,可那電流卻不住地加強,剎那間,這電流又化成無數股清清蕩蕩的暖流,向她的身體四處瀰漫開來,她被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和害羞之情迫得有些站立不穩,她眼睛雖然睜得大大的,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雲龍感到女孩的手不但很柔軟,而且很香甜,那香甜潤意傳到心裡美滋滋的,舒服至極,他也捨不得放,兩個人便這樣攜著手一起慢慢地走。
到家的時候,彩芳癡迷呆呆地仍然**,手裡緊緊攥著雲龍的手帕和他不知什麼時候折來的一朵小花。
「怎麼了,彩芳?」彩雲看著妹妹問。
突然間,彩芳像是回過神來,緋紅著臉面,一眼也不敢看旁人,扭身跑回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彩雲抿嘴笑了半天,心道:「這回可有的故事看了。」
到了要睡覺的時間,彩雲端進一盆水,放到坐在床邊的彩芳腳下,先用手巾弄濕了,給她擦擦手臉,又幫她洗腳,而平時這都是彩芳自己做的。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手帕和這麼艷麗的花呀!彩芳把右手捧到胸前,緊緊地貼著,有時也放開來,用眼睛害羞地注視那只被雲龍握過的小手。現在,她感到這隻手好像已經不是屬於自己的了,只要一看到,一想到,一摸到這隻手,她立刻就有些昏迷,人也暈陶陶地不知想些什麼。
彩雲給彩芳洗完,又幫她脫衣服。女孩仍臉兒紅紅的,眼閉得死死的。彩雲把自己心愛的小妹妹擁到床上,替她蓋好線被。
三、四天後,彩芳從那隻手上感覺到的甜蜜已經到了頭,她漸漸地從手上想到了那個使她心靈發顫,魂牽夢縈的雲龍來了,一種焦慮和飢渴在小小的幸福之後就逼上她的心來,那就是,要見到雲龍。
接下來幾天,彩芳是在想像和雲龍再一次見面的情景中渡過的。女孩害羞地想:「他還會拉我的手嗎?天哪!就像是抱著我了。他還會拿他的東西給人家看嗎?還會和人家說話嗎?他會說什麼?『乳乳,我也想你!』哎,多羞人啊!他怎麼能這麼說!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會瘦嗎?他會把前些天的事情和別人說嗎?人家沒有說,他也不該說,現在誰也不知道,人家想的羞人的事誰也不知道,可媽媽,姐姐要是知道了怎麼辦?爸爸倒沒什麼,文雄卻要說怪話了同學們知道了也不行啊,那就更糟了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現在做什麼呢?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也在想我嗎?他眼睛真亮,而且好看,走路也好,讓人喜歡。他的爸爸媽媽也好,雲雄哥也好,雲海也好,都招人喜歡,他們對我也好,他們都會喜歡我的他學習肯定也好,大家都會喜歡他的他會喜歡人家嗎?他會愛我嗎?我美嗎?女孩想到這時就會望著鏡中那個楚楚可憐,光彩照人的美麗少女搖起了頭,接著又想,他要是愛我,人家不美他也不會在意的,他不是那樣的人,不管怎樣人家已經喜歡上他了,要和他在一起的,他也要這麼想,他肯定會這麼想他為什麼不來見我呢?他難道不知道人家有多麼地想見他?他怎麼裝糊塗,不理人家!他是故意委屈人家的!這彩芳慢慢地對雲龍升起一絲惱怒和怨恨來,可那當中卻包含著她無盡的渴望和依戀,無限的嫵媚和嬌羞他的嘴更好看,他還會那樣看我嗎?他還會那麼近地坐到人家身旁嗎?他會,會吻我嗎?那是什麼樣子的呢?天哪!他要是抱我,吻我該怎麼辦呀!可那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啊!女孩感到自己的靈魂和軀體一同飄了起來,正不知所在地浮蕩,一切一切是那麼地遙遠,她抓不到也摸不著,她急得除了讓自己的心兒大哭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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