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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歲山前兒女歡 第九十二章 潛龍在淵 文 / 我本楚狂人

    步留香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走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當然,若曦姑娘除外。

    這一年,因為她,一個人留在瑯嬛。

    老婆寨慘變,步留香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依然草草結束瑯嬛之行,果斷放棄在這裡苦心經營的佈局,甚至沒來及向步輕城道別。其實他心中很清楚,如果老婆寨真的出了意外,瑯嬛距萬歲山,路途遙遠,趕回去也於事無補。

    只是,他依然選擇放棄,因為那裡有他的兄弟,令他朝思暮想的兄弟。

    一路上心急如焚,馬不停蹄的往萬歲山趕,胯下的駿馬換了又換,時間在噠噠的馬蹄聲中飛速消失,萬歲山依然遠在天邊。步留香素來沒有時間觀念,不知道時間是何物,這一刻,他恨不得肋插雙翅,彈指間飛回老婆寨,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地方。

    三月初,細雨如煙,煙雨濛濛,落花粘著細雨,在惆悵中凋零,這是一個哀怨而彷徨的季節。

    平川,萬歲山,隱沒在翠綠的小道上,忽然刮起一陣風,風兒順著彎彎曲曲的小道直衝山頂。林中歇息的鳥兒受到驚嚇,驚慌失措的拍著翅膀沒入蒼茫的天空。半山腰處,一隻長箭帶著淒厲的長嘯直插蒼穹,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此起彼伏直至萬歲山山頂。淒厲的長嘯中,本來風雨淒迷的萬歲山,平地湧起一團哀怨之氣。

    一條快速絕倫的身影帶著一道灰色的長虹飄然落在高高的寨牆,這是一個神情疲憊,憔悴到極點的青年,本來潔白無瑕的長衫如今被灰塵染成淺灰色,冷眼一看,還以為是一件灰色長衫。多日未梳洗的緣故,長髮一縷一縷的粘在腦後。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堅硬的鬍子茬如一根根黑色的標槍刺在嘴邊,硬生生的多出一抹桀驁。從五官的糅合來看,這青年若是調理滋養一番,一定是一個人人見人愛的俊朗小伙。

    他不是別人,正是從瑯嬛晝夜兼程,奔波千里趕回來的步留香。

    步留香站在高高的石牆上,落入眼簾的場景,令他眉頭緊鎖,憤怒在心中迅速的蔓延。

    小小的空地上躺著一口銅鐘,兩節橫木斜插在泥濘裡,他猶記得,那口銅鐘是趙寒山派人從山下買來,他親眼看著兄弟們將那口鍾掛在小小的廣場上。幾個月前,一個女孩調皮的拉響它,她的笑聲宛如風鈴中的刀聲,曾在那口銅鐘下綻放,靈動而寂寞。

    左邊坍圮了一段漆黑的石牆,上面散落著幾段燒焦的椽棟,他猶記得,蓋這座石屋的時候,一個兄弟不小心砸斷了一條胳膊,如今已經記不清這個人是誰。曾經有個女孩住在這座石屋,他曾踏月留香,留下一段香艷的記憶。

    右邊散落了一排被大火燻黑的方石,偶爾露出半截床榻,幾片衣服與被片,他猶記得,夜半輾轉難眠的時候,他曾悄悄的伏在窗戶下,聆聽那些含糊不清的囈語,然後捂著嘴巴偷笑。那裡曾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大哥,我愛你。」

    腿邊傳來一陣親暱的碰觸,步留香猛然驚醒,目光流轉,一隻黃狗依偎在腳邊,歡快的搖著尾巴吃力的繞著他轉圈,嘴裡時不時的發出嗚嗚嗚的叫聲。步留香蹲下身子,愛戀的摸著那只毛茸茸的腦袋,黃狗很受用的瞇著眼睛。步留香的眼神驟然凌厲起來,他看見黃狗的一隻前腿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截。他猶記得,曾經戲言,啞巴啊哪天有胃口了,拿老黃開刀,請吃一頓狗肉火鍋,自此,有那麼幾天在沒看到啞巴和他那條狗。

    恍惚間,步留香緩緩站起身,仰望著細雨朦朧的天空,此刻,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隱隱約約有雷聲轟隆隆的傳來。豆大的雨點打在消瘦的臉頰上,很痛,很痛。

    「大哥……。」

    淒涼,哀怨,悲憤的叫聲在腳下響起,柔弱無力的聲音像一把刀一般插進耳朵,步留香艱難的落下視線,腳下黑壓壓的站了一大片人。趙寒山衣衫不整的站在最前面,臉頰上凸起一道高高的血繭。左邊站著鐵牛,曾經強壯有力的右臂掉在胸前。身後那一片人相互攙扶著依偎在風雨裡,慘不忍睹。

    只此一眼,步留香看出來少了很多人,那個年紀不大已經禿頂的禿子,他總嘲笑他,你不聰明,幹嘛學人禿頂。禿子訕訕的望著他,情不自禁的摸著禿頂,樂呵呵的望著他一個勁的叫大哥。還有那個三寸丁,個子不高總喜歡搶風頭,鬧的人見人怨,為此,步留香像一個大齡婦人,婆婆媽媽沒少勸導,後來三寸丁見他就像老鼠見貓一樣遠遠多開。還有一個是啞巴,還有那個小時候調皮摔斷半截門牙……。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記住的,忘記的,很多很多人已經不在下面的人群中。

    心中一陣抽搐,步留香下巴微伸,微微張著嘴,一縷血絲從嘴角淌出來。他沒有用手去按摩胸口,也沒有用真氣疏通,只是倔強的站著,只有這樣,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心還在痛,而不是麻木。

    大雨忽來,雨水打濕了衣襟,順著臉頰往下淌,入口一片苦澀,分不清那是淚水,還是雨水。

    「大哥!」

    趙寒山撲通一聲直挺挺的跪在泥濘裡,仰視著石牆上沉默不語的青年,腦海中閃過步留香臨行之時的叮囑。

    「大哥!」

    所有人齊刷刷的跪下,不多不少,依然是這兩個字。幾百張臉,幾百道目光對著步留香,那是一張充滿愧疚臉龐和傷心的目光。從來沒有人見過如此落魄,如此憔悴,如此心傷的步留香。在他們的心目中,大哥的衣服總是那麼乾淨,長的那麼好看,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帥氣,笑容從不離嘴邊,和藹的像一尊彌勒佛。不過做起事來,總是那麼別具一格,以至於有些沒心沒肺瘋瘋癲癲。當他們看到他嘴角的那抹猩紅,忽然明白,他們辜負了他的厚愛,從一開始就是。

    老黃突然咬住步留香的衣襟,嗚嗚嗚悲鳴不停,步留香釋然,拍了拍老黃的腦袋,一人一狗下了寨牆,兩對蹣跚的背影朝後山走去,大約走了一里路,一片新墳裸露在眼前,墳前光禿禿的,無碑無紙錢。老黃直徑走到一堆黃土錢,一聲不吭的窩在在那裡。

    步留香站在墳前,重重的跪在地上,淚水滂沱,伴雨傾盆。半晌舉起右手,莊重立誓,「兄弟,大哥對不住你們,黃泉路上走好了。大哥對天立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轟隆隆,一聲炸雷應誓而響。步留香不做久留,起身黯然離去。身後留下一對橢圓行的深坑,片刻坑裡一片血紅,漸漸的渾濁,續而消失不見。

    眾人依然跪在泥濘裡,匯聚而成的水流在膝蓋下勾勒出一道道溝壑。

    步留香從風雨中走來,眉宇間帶著一絲決絕,伸袖子抹了抹眼睛,大聲問道:「有人燒了我們的房子,殺了我們的兄弟,你們說該怎麼辦?」

    「大哥,血債血償。」趙寒山握著拳頭,一字一句道。

    「大哥,血債血償……。」

    「大哥,血債血償……。」

    稀稀疏疏的聲音漸漸的彙集成一道洪流,隱隱壓住天邊的雷聲。經過那場血的洗禮,他們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只是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表達心中的激憤。

    步留香冷冷一笑,指著眾人嘲笑道:「就憑你們,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難道你們要用滿腔的仇恨和手中的筷子去報仇?」步留香搖了搖頭,鄙夷道:「你們這不是英勇,是逞能,無能!」

    一席話徹底打碎眾人的信心,有幾斤幾兩,自己在清楚不過,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任憑奚落。

    「如果你們還是爺們,都給我站起來,抬起頭,挺起胸脯,像一個爺們一樣站著。看看你們這幅德行,九泉之下那些兄弟能瞑目嗎?」步留香陡然抬高聲音,冷聲呵斥。

    步留香短短的一番話,宛如當頭一棒敲醒眾人,越是卑微懦弱的人背後越深藏著不為人知的血性,如果被激發,它比狼還凶,比虎還猛。大雨滂沱裡,三百多號人呼的一聲站起來,標槍一般矗立在風雨裡,剎那間,居然生出一股震天憾地的氣勢。

    「大哥,我們是爺們,頭可斷血可流的爺們。死了,十八年後還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爺們。」人群中突然有人激懷壯烈的叫道。此人姓楊,名家將,名字霸氣無比,可惜只是一位說書先生。奔四十的人了,依然風*騷的光棍一條。此人極為清高,他連步留香亦不放在眼裡,不過老婆寨的人都很喜歡他,當然是在說書的時候。最討厭他的時候,也是在說書的時候。步留香知道他嫌棄自己沒志氣,他曾拿金玉良言勸過幾次,步留香無動於衷。後來見了步留香就感慨,不煩,卻很頭疼。

    「大哥,我們是爺們,頭可斷血可流的爺們。死了,十八年後還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爺們。」眾人高呼。

    「大哥,我們是爺們,頭可斷血可流的爺們。死了,十八年後還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爺們。」眾人在呼。

    ……

    步留香看著眾人,心中依稀升起欣慰之情,生逢亂世,弱肉強食,這是萬古不變的定律,他狂妄一次,錯過一次,不能在錯了,從今天開始,他、他們都要變強,不求殺人平天下,只求自保安家。

    人群中,楊家將一張老臉格外燦爛,心中暗歎,潛龍在淵,不動,風平浪靜。若動,天下歸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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