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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南異夢 第十五章 迷魂鴆(上) 文 / 鏡中花有緣

    在此之前,他經歷了一段神志恍惚的時刻,彷彿那一刻意識並歸自己掌控,一根細細的絲線順著他的血管游動,最後鑽進了大腦,他看到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畫面:當年潘府的亭台樓閣依舊,鶯歌燕舞昇平,一個少年從黑暗的角落裡翩翩走來,逕直從他的眼眶裡鑽了進去,霎時間整個世界寂靜無比,只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如同一隻手彈撥著他腦袋中的那根弦。

    我叫貴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那裡人,我七歲那年被父母賣到戲班學戲,師傅見我生得俊秀,便叫我來演男旦的行當,他們給我取藝名叫:紅蓮。十四歲那年,我隨戲班來潘府唱戲,就被潘老爺看中,花錢贖了出來,留在府中供他消遣。

    其實我早就清楚他贖我出來的目的,無非是親狎玩弄而已,這樣的人哪兒都有,可我沒有辦法,命不是我自己的,師傅和老爺談好了價錢,就領著人撇下我走了,那天晚上,潘老爺把我拉到他的房間,羞辱了我。

    一段時間過後,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當他需要的時候,會讓我換上整身的戲裝,臉上塗滿脂粉來到他的房間,他是北方人,喜歡聽戲,每次我都要先給他唱上一出,無非是《西廂》,《牡丹亭》之類,一般情況下,他側躺在床上,吸著鴉片煙,死死地盯著我。通常他會讓我表現得很風騷,以便刺激他的**,有時候不到唱完,他就會撲上來,把我按到幔帳裡,瘋狂地發洩。自此,我成了住在潘府中的男妓。

    他從不讓我出門,我本以為,自己的生命就將一天一天地消耗在這高牆大院之中,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紅蓮,這個和我同名的女人。

    那天我去給老爺唱戲,碰巧進屋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從他房間裡走出來,她燙著在上海很流行的卷髮,烏黑的頭髮輕柔地垂在她秀氣的肩膀上,她有一雙杏仁眼,面犯桃花,嘴唇很豐滿,誘人地翹著。從前聽人說,這樣面相的女人娶不得,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停下來看了看我,當她盯著我的眼睛的時候,我心蹦得飛快,幸好白色的油彩遮住了我的臉,沒讓她看到我躁紅的雙頰,她扭頭離開了,空留下我雙眸追逐著她紅艷的腳步。

    那一次,潘老爺誇我唱得非常好,讓他很盡興,晚上他留我陪他喝酒,席間他卻黯然垂淚哭泣。我看著他沒有作聲,因為對他我沒有任何的感情。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呼喊著「紅蓮」,把我抱到了床上,他說我面如蓮花,但我知道,那是武則天誇張昌宗時用的話,張昌宗是個花樣的男人,不過年紀輕輕就身首異處,我隱約感覺到,這也許是我命中注定的結局,像張昌宗那樣的結局。

    當我洗盡鉛華,並排和他坐在一起的時候,他有時會像個小孩子一樣自言自語,他覺得自己老了,他覺得自己不中用了。有時又會對我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他說你們長得很像,脾氣也很像。我知道他是在說誰,那個和我名字一樣的女人,可是我不說話,我不想跟他說話,我想我恨他。

    潘老爺的妻子我只見過一次,那是在潘老爺做壽的時候,全家人在一起吃飯,那個女人年紀大了,又乾瘦,裹著小腳,吃完的時候,潘老爺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他們說,從來沒有見過老爺跟她說過話,她自己住在一間寬敞的大房子裡,從來沒有出過聲,到了晚上,房間裡除了她自己,一個人都沒有,人們說,她年輕的時候很漂亮,也很跋扈的,自從紅蓮來了以後,老爺就再也不去她那裡了,她鬧了一段日子,僕人們見她失了勢,沒人再去搭理她,逐漸地,她變得乾瘦了,也安靜了,大家都變得輕鬆了。

    我從沒見過紅蓮對潘老爺說過什麼話,所以我認為她對那老頭並沒有感情,但我不明白,既然沒有感情,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難道她也迷戀富貴榮華不成?但願只是我的猜測,其實我也不願意說話,但是在老爺那裡,我還是要唱的,潘老爺說他很喜歡我的聲音,他說我的嗓音很圓潤,有時他說著說著,眼神就黯淡下來,我知道他想到了紅蓮,紅蓮從來不發出聲音,不知道老爺是不是把我當成了紅蓮的替代品,一個能發出聲音的替代品,一個下面長把兒的替代品。

    有時候我也覺得潘老爺很可憐,紅蓮總是對他很冷淡,既不對他哭,也不對他笑,把他當作一尊佛像一樣供奉起來,那種感覺很孤獨,我能理解那種孤獨,我從小就在孤獨中成長起來,無論在哪裡,我都覺得很孤獨。潘老爺的孤獨在於他總是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而我的孤獨在於我總是被別人當成是一件東西不停地傳來傳去。

    那一次紅蓮托人來叫我過去,我小心翼翼來到她的房間,一進屋子,麝香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心裡為之一緊,聽人說,這種氣味可以讓男人變得興奮,反正我已經有些緊張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那時她正半閉著眼睛躺在一張裝飾得很華麗的橡木長椅上,懷裡抱著一隻同樣半閉著眼睛的黑貓,她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細綢短襖,下面配著一條淡紫色蘇繡蓮花百褶裙,那種裙子在膝蓋以上很窄,裙褶下面露出她像牙一般的小腿,她垂著腳,我看出她是天足,不像那些女人裹著小腳,一個麻臉的姑娘正用鳳仙花油塗抹她的腳趾甲,見我進來,她沖那個姑娘一揮手,那個女孩低著頭慢慢退出去了,看得出她在紅蓮面前很謙恭,我猜她以前肯定生過天花,所以才落下了滿臉的麻點,如果除去那些麻點,她應該很好看,本來生就了當太太的資質,無奈命運跟她開了一個玩笑,所以她今後恐怕只能到處給人當下人才能謀生了。紅蓮要我去打來一桶井水,當我拎著冰涼的井水走進她屋門的一霎那,我看到她已經脫去了外面的短襖,裡面只穿了一件鮮紅的兜肚,一根細細的紅線繞過她細長的脖子,她雪白的脊背完全呈現在我的面前,此時的我已經完全慌亂了,差一點把木桶掉在地上。

    我把井水倒進臉盆裡,清澈的水照出她嫵媚的臉龐,也照出我的不安,她對我笑了笑,要我在背後攏住她的頭髮,然後俯身把臉浸沒在水裡,輕輕地吐出氣泡,當她把臉抬起來的時候,我就能順著肚兜的縫隙清楚地看到她的**,我早已看得呆了,忘記了給她換水,直到她輕輕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臂上,我才回過神來,連忙把臉盆裡的水倒掉,然後又從桶裡倒出清涼的淨水來。

    當一桶水倒光後,我才戀戀不捨的放開她柔軟蓬鬆的長髮,她的身體上有一股特別的香味,有別於麝香的香氣,更像是從她皮膚裡透出來,發自體內的味道,聞久了會讓人感到迷離,後來我才體會到,其中有一股氣味,如游動著的尖銳的利箭,深深扎進了我的頭皮中。

    在冰完臉之後,她換上了一件很薄的絲製長衫,躺在長椅上閉起眼睛打盹,我站在她身邊,迷醉於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透過那件薄如蟬翼的紗衣,我看到緊緊包裹她軀體的鮮紅色兜肚隨著她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她的胸脯隨著起伏輕微地顫動著,那種充滿彈性的誘惑讓我感到不安,我真想飛快地跑出門去,又想她就這樣睡著,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不過我一直傻傻站在她旁邊,一直到她醒過來,她半瞇著眼睛看著我,似乎是在嘲笑我,氣氛很尷尬,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被人圍觀的傻瓜,於是我掉轉頭,飛一般地跑掉了。

    從那以後有一段時間,我都有意迴避她,也許是怕她再用那種眼神看我,不過我又很希望她再一次來找我,紅蓮彷彿是鴆鳥那根劇毒的尾羽,只在我眼前輕輕一晃,就讓我的心裡中了她的毒。

    我現在終於可以理解潘老爺的舉止了,他也是中了心毒的人,也許他中毒的程度比我還深。這毒沒有解藥,中毒的人只能在痛苦的深淵中掙扎,越陷越深,直到靈魂完全消逝。

    有些事是躲不開的,和紅蓮的再一次相遇讓我徹底崩潰了,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緊張地差點暈倒,她把我拉起來,面帶嘲諷地看著我,而我則有些惱怒地看著她,她微微一笑,拉著我回到她的住處,我心裡越發緊張,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麼。不過最終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她只是拿來手巾給我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然後就把我推出房門,離看她房間的時候,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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