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名滿山東筆如椽,孩童紛紛唱果然;勤將一腔報國志,鏡花水月誰可憐?
又歎:
織機布蛛網,錦繡滿胸膛;一朝入帝闕,鮮血染黃粱。
再歎:
截斷山東橫鋒行,朝辭水泊暮朝廷;何苦空落兩埋怨,至今尤恨宋公明。
話說那祝彪懷恨在心,又是個自負至極的,眼看持刀在手,拔步竟要來並,哪裡想這瓊英善使飛石,雖襲不比石寶,畢竟見機也是一等一的好,暗暗覷個空子,心內早有算計,揚手石出,那祝彪哪裡能知?只覺一眸如搗,疼痛巨如浪濤,直往鑽心裡敲擊,猝不及防,只好丟開朴刀,兩手扣住仰面便倒。
那林外,念奴眼見分明,早有算計在心。她自知曉,倘若趙楚做主,這等干係決計如今不肯行來,便是有心於獨龍崗,也當征討剿之,然則她心,只看要緊,不問端地,將那祝彪連日來怨恨,一一算計在心,這一遭,果然激他發作。
當時見瓊英得手,便教楊志道:「山寨裡如今,不問出身,只看功勞,提轄可有決今之計?」
楊志心頭遽然而驚,他怎瞧不出正是這女子一番算計?當時心下凜然,將刀橫住道:「敵眾我寡,無非死戰而已。」
念奴笑道:「卻也未必,我看這獨龍崗上,並非果然同氣連枝的,李家莊扈家莊,必然不肯幫手。既在此處說定易手,他怎知便無埋伏?倒是這祝龍,倘若按捺不住,提轄只管一刀殺之,這祝彪,卻須容他歸去。」
楊志應諾,縱馬而出,只往大怒提刀怒視的祝龍處看定,心下算計道:「只十數步之外,倘若教他知曉俺手段,須只一刀便可。」於是蕩馬遊走,漸漸靠近。
那李應看的分明,心知此處動手,只怕再折好手,往後獨龍崗上固然內訌不斷,卻須祝家莊作那出頭的鳥兒,又看楊志森然而視,慌忙扯住祝龍馬頭喝道:「不可入他彀裡,搶回祝彪,最是在理。」
猛然間,林外飛鳥驚走,那叢林裡,悄然閃出數百步軍來,手持刀槍,羽箭上弦,為首一個,星眸抹眉,正是小李廣。
祝龍暗恨不休,眼看瓊英那畫戟,將莊客裡幾個斬殺,只得教將祝彪抬了,迎先而去。
這一席變故,扈三娘不曾料想,遽然驚問瓊英:「此為何來?」
瓊英亦怒,反口問她:「祝彪變故在前,這人手裡,又雜這許多居心叵測者,獨龍崗上三家土豪,居然這等小人?」
李應十分不決,雖他有必勝瓊英的心,也知百合之內休要作想,一廂裡那弓箭手中,只看花榮冷視,情知今日之事,再無翻覆之機,當時按住了反口來咬的心。
一邊扈成忙忙來作中和,他只是個厚道的,又無干扈家莊甚麼要緊,只是憂慮的,便是這一夥害了祝彪的眼,那祝家莊睚眥必報,倘若要報仇,只怕待扈家莊,更添許多擄掠。
瓊英看他緩緩壓住陣腳往後而退,乃命收束兩莊莊客,隨來十數人,將那千四百人分作十四伍,各有把守,祝彪既為所壞,此處也無做主的,眼見李應引眾冷眼而退,這眾莊客也知斷無再復回莊子裡作清白人的念,又見同伴一一聽聲,當時也便隨了。
待這三莊退卻,念奴方自林外而來,點查所攜旗幟號令,將牢靠人手佈置,引瓊英往外而來,楊志與花榮隨後說幾句閒話,也自隨來。
花榮問道:「三莊既退,卻又有個曾頭市的,作甚麼處置?」
念奴教他:「這三莊,既知張叔夜遣散之心,他不比曾頭市,必然不肯自相聯絡。你便引一軍往這三莊軍營裡接收輜重糧草,點查仔細而後,不可輕動,打三莊人馬少許旗號,彼處必有留守百餘人,且教休走漏風聲。」
又命楊志:「楊提轄一身所繫,干係重大。予你百餘人馬,待見片刻張叔夜中軍火起,即刻引眾殺入曾頭市大營,其寨距張叔夜中軍有些間隔,火勢必不能沾染,可趁亂殺散彼處,截留糧草輜重,倘若有潰軍,一併接手,不可大意。」
兩人應命而去,瓊英笑道:「一一發付,節制有度,山裡也已備好齊全,你我卻作甚麼功勞來做?」
念奴道:「往後山寨裡,都是草莽好漢,桀驁不馴,倘若發號施令,只怕不盡能從。如今有個險要至極的活兒,只要你引女軍一部,隨往河口而去。」
乃入山裡,又教後山處百餘嘍囉將那工匠所在嚴密看守,山寨裡竟空無一將坐鎮,她兩個輕衣快馬,截在前頭往河口而去。
這一番,正將朝廷裡官軍並了兩處土豪援手,一一敗盡,山寨裡更添許多人手,眾人歸來,聚義廳裡點將,無不服她。
歇息一日,便教眾人各司其職,聚義廳裡,又添交椅,次日擺開酒筵,權作接風相聚,其間一馬當先殺入張叔夜中軍營寨的,乃是何元慶,酒酣耳熱,驀然叫道:「都在一處歡聚,卻不知鄆城縣裡,哥哥作甚麼區處,連月奔波,只看一朝得逞,弟兄們好生快活,待俺接應哥哥上山來,方是一片大好。」
眾人盡笑,便問念奴,念奴也不知趙楚畢竟往鄆城縣裡甚麼算計,含糊應道:「畢竟仔細的,我卻不知,不無三五日,大郎必然歸來,且休頑鬧,正好整頓軍馬,點檢水寨,我料朝廷聞知張叔夜大敗,處置必不應輕,此番征剿來的,又不知哪一個名臣,不可大意。」
鄭天壽將財簿點查清楚,報道:「此一番大戰,所獲錢糧,足使山寨半年之用。其中器械鎧甲,可容三千餘四千欠人手備用。至於旗幟號令,所得無算,畢竟怎生分撥,尚不知也。」
念奴乃道:「這一番做好大事,與尋常落草不同,若依江湖慣例,前頭斷金亭裡,大塊分金銀,頭領各得若干,落下軍士手裡的,寥寥無幾。欲圖大事,須收攬人心,我料山寨之中,眾家弟兄花費都在聚義廳上有計較,斷金分銀,不如暫且休作提,倘若有用度,只是往鄭天壽處取來便是,大半花銷,都在積攢輜重糧草上,征戰軍士,本領不比各家弟兄,死傷不免,因此大郎歸來之前,撫恤安慰,當在軍士頭上,意下如何?」
眾人頗為踟躕,畢竟首遭見了這等架勢,不知究竟。
魯智深道:「江湖裡,不曾見有這等發付處,便是朝廷大軍,也無此慣例。只是洒家在這山裡,飲酒吃肉都在山寨花銷中,便是有些金銀,卻教洒家何處用度?張叔夜雖敗,不曾動搖朝廷根基,必有後手大軍接踵殺來,依洒家的看,眾家弟兄,要金銀作甚用?便依崔大娘子的計較,分發軍士,激勵軍心,一來往後廝殺,人人爭先,二來江湖裡並非好手段的為多。這世道,眼見是亂了,尋常人家活命不得,不得已落草為寇,水泊裡身前身後計較的好,不愁無人來投。」
鄧飛抱臂而笑:「師兄所言甚是,便是給金山銀山,教俺何處用來?正是同舟共濟時候,須當戮力同心,只為區區金銀,圖就甚麼來?」
附和者愈眾,心下難免不喜的,也自無言,上頭裴宣一聲笑,舉了酒碗道:「一拜朝廷大軍,二來這許多弟兄在此聚義,軍法雖苛責,卻不外人情。既有定律,往後金銀無得,眾家兄弟何不勝飲?我卻知曉,許多軍士,總不及眾兄弟海量,既金銀他得,這美酒,卻須我等放懷享用,如此,也算兩頭相抵,如何?」
眾人大笑,傾懷暢飲,念奴又教鄭天壽引人將少許金銀,便在斷金亭裡分發軍士,將念奴所定軍律,一一宣明,又教匠作營早些後山裡營造大院,但凡臨陣所傷者,舉家而居;倘若孤寡老幼,月有供應銀。一時歡呼如雷,這水泊,香溢四野,便是那金沙灘,也須醉了。
當時瓊英偷問念奴:「既有許多規律,何不一一趁機宣來?」
念奴笑道:「山寨之主,乃是大郎,如今激勵軍心,只這分發金銀便已足夠,何必愈發越俎代庖?此非小事,怎可大意!」
心下卻想:「山寨裡初平,又添千餘人手,如今已有三千整六百餘人,器械糧草,足夠數月之用,只怕三五日後,江湖裡四處好漢,都來相投,許多大事,須大郎一一頒准,小小鄆城縣裡,有甚麼人物教他這般著緊來作佈置?」
強龍不壓地頭蛇,趙楚畢竟非山東人士,在這梁山泊中,倘若山東豪傑投來,必然有影從者,趙楚所圖非淺,念奴心內自知,此一去鄆城,她便知曉要為往後安排。
然則便是如此,何須人物,竟勞趙楚這等費心,將軍心初定安排計較也佈置後頭?
一番猜度,暫且不提,只說趙楚引了孫二一行數十人,將甲兵暗藏,不帶戰馬,貼身收了利刃,各人手持一柄朴刀,離了大隊往鄆城縣內投來。
行不半路,孫二笑道:「哥哥容貌,那鄆城縣裡定有畫圖影形,這般去了,只怕這鄆城縣,又作自家後院。」
趙楚便命軍士前往打探,果然臨戰之時,鄆城縣城門雖不至緊閉,卻也如臨深淵,內外廂軍把守嚴查,又有當值衙門裡的往來逡巡,城門口一字兒擺開數十畫像,第一個便是趙楚。
那軍士兀自埋怨:「虧得京師裡遍佈號稱國手的,將哥哥模樣,教俺看來十分不似,恁地可惡。」
趙楚失笑,心道:「趙佶深恨於我,自然極盡惡劣之能事。此人本是極善書畫的,不定我這畫像,也是出於此人手筆。雖不至相似,卻是個累贅,要見宋公明,也須留七分提防,怎生入得這鄆城縣裡去?」
左右尋思,眼見天色不早,心下忽生一計,教道:「掩藏行蹤,隨往一處,見幾個舊人。」
孫二訝然,也不好多問,隨行十數里,轉入一方山水中,竟是一水分兩村,西頭悄然寧靜,東頭頗見幾個行人,行色十分匆忙。
趙楚手指柳叢掩映中,語與眾人道:「前番黃泥崗上圖那生辰綱的,便是此處一個好漢,乃是個十分豪強,且隨見他。你在此處,暫留些人手,倘若村內有往城裡疾奔去的,只管拿住,休要傷他性命。城內若有捕快來此,休要聲張,不至出甚差錯。若有大軍開來,當盡快報知,必是走漏風聲!」
這一番引來軍士,乃是極敏捷的,自然知曉厲害,當時尋藏身處而去,趙楚便引孫二,又攜一人往東溪村而來。
方過村橋,橋下場院裡,那村學中童子琅琅,聽他半晌,不聞有先生講文。
趙楚便教孫二:「且往探知,這村學裡先生今在何處?」
孫二輕扣門扉,內有僮子應門,見問一番答,歸來報道:「這僮子好不爽利,問他三五句,方回俺三五字,只說那先生近日身體不適,為保正請往莊內將養去也。」
也是熟門熟路,趙楚看那掩映柳叢裡並無窺探者,三人直奔門首,敲擊方起,裡頭便有應聲,惕然喝問:「保正多有不適,臨門貴客,煩通姓名。」
將那門內,更有輕手腳靠將過來的,門縫中,光熹微染,利刃照映。
趙楚笑道:「只請通報吳學究,便說雪夜訪客復來,多有叨擾晁天王處,只請見諒。」
內中人低聲應付,便有人叫道:「貴客少待,這便通報,只是保正多有不適,貴客莫怪。」
約不片刻,腳步聲聲,來人低喝道:「正是舊人,休要唐突,開了正門,最好迎客。」
趙楚哂然而笑,更不懼他,退下階來,仰面等候。
那門扉雖大開,卻不聞許多聲響,漸漸張目,將裡頭幾條人影送將出來。
當先一個,自是托塔天王晁蓋,裝束利落,臉色焦黃而黑,負手其後,不知所持。
左首一個,筒子巾不改,清減些許,面色淡然,眸光審視,便是吳用。
右首那個,仙風道骨,身量高大,背負一柄紋松古錠劍,手執雲展,麻鞋踢得塵飛揚,方是初見,不知姓名,乃是個道人。
緊後那個,額覆胎記,赤著胸膛,上頭刺青鬱鬱一頭下山猛虎,雙手把住一桿朴刀,並不掩藏防備,昂揚一條好漢子。
趙楚見面拱手笑道:「不意許多英雄盡聚此處,保正學究安好?」
晁蓋笑容可掬,迎下階來把臂笑道:「大郎做的好大事,本想從此視晁蓋如仇寇,不復有登門相見之日,竟以身犯險而來,晁蓋何幸之至。」
吳用偏手而笑,也道:「此處非是說話所處,哥哥歡喜如此,本是好,卻休教小人所見,連累莊上老小是小,牽連趙大郎最是不妙。」
晁蓋笑道:「兩村裡雖有腌臢潑才,卻多是慷慨漢子。大丈夫行事,歡喜便是歡喜,何必這般瞻前顧後?只是學究所言也是,休教牽連大郎,當是晁蓋之過,內裡說話。」
入門來,晁蓋暗使心腹往村內逡巡,一面將趙楚引往正堂裡,兩廂見過,虛請入座,正要彼此教見過,趙楚笑道:「這天下英雄好漢,俺卻知曉些,晁大哥且容猜度,倘若猜測不確,正好借這裡酒水解渴。」
晁蓋失笑,心下稍安,便命佈置酒筵。
趙楚乃與那道人相見,笑道:「這一位野雲仙鶴一般人物,慷慨豪邁,當有一身好武藝,有俠義之心,當是入雲龍公孫一清先生。」
那道人失色,忙忙還禮,口稱:「不意趙大郎竟知勝,賤名有辱清明。」
趙楚又指那大漢:「這一位弟兄,喜怒都從心上,也在面上,只聽舊高唐州有一條好漢,江湖裡人都呼赤髮鬼,敢是劉唐兄弟?」
那漢本便吃驚,又見叫出自家姓名,忙亂間也不回禮,直聲問道:「你卻知俺?俺也知你,誠然是個好漢子,卻來晁大哥此處作甚?」
晁蓋忙責劉唐:「你這廝,方吃一口淺酒,便就好生無禮,世間豈有懷害人之心趙大郎?」
一邊將眼目來看趙楚。
趙楚也不與他分說,直言道:「我處一夥弟兄,教這世道逼迫著實無法,只得揭竿而起,如今坐落梁山泊裡,卻知這朝廷雖敗而不至於潰,欲討梁山,必經鄆城縣周轉,因此欲往城內探望佈置,卻教城門口上畫圖所阻,不得已來投保正府上,倘若有連累保正處,只討一杯水酒,而後絕口不提此事。」
晁蓋不悅道:「大郎哪裡的話?晁蓋雖不比別家好漢,自忖也是一條漢子。尋常往來,只是江湖中弟兄,休管甚麼殺頭的罪責,莊內但有晁蓋一口氣在,便要保周全出鄆城境內。只管在此歇息,待風頭過時,卻作商議。」
吳用在一旁道:「行來這許多時候,正是困乏,不如就席,一邊說談最好。」
那莊內的人手,都是晁蓋心腹,也不虞有外漏口風的,便在正堂之後大院裡,擺開幾張桌椅,抹淨碗筷,將酒菜送上,趙楚便在客座裡坐了,孫二兩個,身後侍立。
晁蓋請他就坐,孫二辭道:「非是不受保正好意,不敢就坐。」
劉唐怒,趙楚道:「晁大哥這裡,如軍裡一般,不必如此,且解困乏。」
孫二兩個方端正入座。
又請飲酒,孫二兩個將酒碗反扣了,堅辭不受,道:「自俺哥哥周全都在我兩個處,滴酒不沾。」
這一番,便是劉唐和發作不得,晁蓋歎道:「真好漢子,怎可勉強!」
這正是:
好將棉絮入芒陣,賺取貪狼不回頭。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